桐原歎了口氣,再度換到低擋,緩緩開動車子。


    “可是,”友彥戰戰兢兢地開口,“我覺得真的不需要擔心那個歐巴桑,她隻顧著自己的事。”


    “就算你的直覺是對的,扮成女人也已經失去了意義。”


    “為什麽?”


    “你不是說完全沒出聲嗎?哼都沒哼。”


    “對啊,所以——”


    “所以才有問題。”桐原低聲說,“天底下有誰被別人那樣問卻一聲不吭?警察自然會推斷一定是有什麽原因才不出聲,這下就會有人推論可能是男扮女裝。到那時候,扮女人還有什麽意義?”


    友彥無話可說,因為桐原說得一點也沒錯。他很後悔,那時還是應該立刻折返。桐原說的道理並不難,腦筋稍微轉一下就能明白。怎麽連這麽簡單的道理都想不到?他為自己的愚蠢感到生氣。


    “對不起。”友彥朝著桐原的側臉再次道歉。


    “這種事我不會說第二次。”


    “我知道。”友彥回答。桐原不會原諒犯同樣錯誤的笨蛋,這一點他十分清楚。


    友彥狼狽地穿過駕駛座和副駕駛座間的狹小空隙,從放在載貨台上的紙袋裏拿出自己的衣服,在晃動的車子中保持平衡,開始換裝。脫掉絲襪時,他有種奇妙的解放感。


    大尺寸的女裝、女鞋、手提包、假發、眼鏡和化妝品,這些女用裝扮全是桐原張羅的。他絕口不提是如何弄到的,友彥也不過問。友彥早已由過去相處的經驗中得到慘痛的教訓,知道桐原有許多領域絕不容他人越雷池一步。


    換好衣服、卸完妝,車已停在地鐵車站附近。友彥準備下車。


    “傍晚到辦公室來一趟。”桐原說。


    “好,我本來就打算要去。”友彥打開車門,下了車。目送汽車離開後,他才走下地鐵樓梯。牆上貼著《機動戰士高達》的海報。一定要去看,他想。


    2


    高壓電工程的課程令人昏昏欲睡。根據學生間的小道消息,這門課不但不點名,考試的時候對作弊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容納五十人以上的教室隻坐了十來個學生。友彥坐在第二排,強忍著不時會令人失去意識的睡意,將滿頭白發的副教授慢條斯理解說的弧電放電、輝光放電原理抄在筆記上。如果不動動手,可能隨時會趴下睡著。


    園村友彥在學校是個認真的學生,至少,信和大學工學院電機係的學生都這麽認為。事實上,凡是他選修的課,一定會來上。他會逃課,但僅限於法學、藝術學或大眾心理學等與電機無關的公共科目。他才二年級,課表裏這類必修課很多。友彥之所以在專業課的課堂上認真聽講,原因可以說隻有一個——桐原亮司叫他這麽做,理由是為了事業。


    說起來,友彥選擇攻讀電機係,便是受到桐原的影響。高三時,他的數理成績很好,考慮就讀工學院或理學院,但要選什麽學係卻難以決定。當時桐原對他說:“以後是計算機的時代,要是你能學到這方麵的知識,可以幫我的忙。”


    那時候,桐原繼續從事計算機遊戲程序的郵購,而且頗有斬獲,友彥也幫他開發程序。桐原所說的“幫忙”,指的大概是發展自己的事業。


    對此,友彥曾對桐原說,既然有這種想法,你不如自己去念。桐原的數理科成績比起他毫不遜色。


    那時桐原露出一個臉部糾結的笑容。“要是有閑錢去上大學,我還用得著做這種生意嗎?”


    友彥這才知道桐原不打算繼續升學。他下定決心學會電子和計算機的知識,與其渾渾噩噩地麵對將來,不如以幫助他人為目的來決定,這樣升學更有意義。更何況,他還欠桐原一份人情,無論花多少年都必須償還。高二夏天的那件事,至今仍在他心裏留下深沉的創傷。


    基於這樣的理由,友彥決定凡是專業課,都盡可能認真上課。令人驚訝的,是他在課堂上整理的筆記,桐原看得極其認真,為了解筆記的內容,身旁還堆著專業書籍。桐原雖從未上過信和大學半堂課,但他無疑是最了解上課內容的人。


    桐原最近對一樣東西很感興趣,那就是借記卡、信用卡等磁卡。


    友彥甫進大學不久便開始接觸磁卡。友彥在學校看到某種設備,能夠讀取、改寫輸入於磁帶上的數據,叫編碼器。聽友彥提起編碼器,桐原眼睛為之一亮,說:“那麽隻要用那個,就可以複製借記卡了。”


    “也許可以,”友彥回答,“可是做了也沒有意義,使用借記卡時,還要密碼,所以卡即使丟了也不必擔心,不是嗎?”


    “密碼……”桐原似乎陷入了沉思。


    過了兩三個星期,桐原把一個錄音機大小的紙箱搬進製作個人電腦程序的辦公室,箱子裏裝的就是編碼器,有插入磁卡的地方,也有顯示磁帶內容的麵板。


    “虧你弄得到這種東西。”聽友彥這麽說,桐原隻是微微聳肩,笑了笑。


    拿到這台二手編碼器不久,桐原偽造了一張借記卡。友彥並不知道原卡的持有人是誰,因為那張卡停留在桐原手邊隻有幾個小時。


    桐原似乎用那張偽卡分兩次提了二十幾萬元。驚人的是他竟然從磁卡記載的數據中破解了密碼。


    然而,這當中自有玄機。事實上,在取得編碼器前,桐原便已經成功解讀了磁卡的模式。


    但沒有特殊機器,如何破解?桐原曾經實際操演給友彥看,那真令人跌破眼鏡。


    他準備了顆粒極細的磁粉,撒在卡片的磁條上。不一會兒,友彥“啊”地叫出聲來——磁條上浮現出細細的條紋。


    “其實很像摩斯密碼,”桐原說,“我在事先知道密碼的卡片上重複這麽做,就看出模式了。接下來就反向操作,就算不知道密碼,隻要讓模式浮現出來,就可以破解。”


    “那隻要在隨便撿到、偷到的借記卡上撒上磁粉……”


    “就可以用了。”


    “真是……”友彥想不出該說什麽。


    可能是他的樣子很好笑,桐原難得地露出發自心底的愉快笑容。“很可笑吧!這哪裏安全了?銀行職員常叮嚀我們要把存折和印鑒分開保管,可借記卡這種東西,等於把保險箱和鑰匙放在一起。”


    “他們真的認為這樣不會出問題?”


    “應該有人知道這東西其實相當危險,可要縮手也來不及了,隻好閉嘴,心裏肯定在擔心會出事。”桐原又發出笑聲。


    但是,桐原並沒有立刻運用這項秘密技術。除了忙於本行,製作個人電腦程序,更重要的是要拿到別人的卡並沒有那麽簡單,所以隻在弄到那台編碼器後,複製了那張來路不明的卡。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他都沒有提起卡片的事。


    然而,到了今年,桐原說:“仔細想想,根本不必拿到別人的借記卡。”當時,他們正在狹窄的辦公室內,隔著舊餐桌麵對麵喝速溶咖啡。


    “什麽意思?”友彥問。


    “簡單地說,需要現在還在使用的賬號,不是密碼。想一想,這真是理所當然。”


    “我聽不懂。”


    桐原往椅子上一靠,雙腳抬到餐桌上,順手拿起一張名片:“假設這是卡,把它放進機器,機器就會讀出磁條上的各項數據,其中一項就是賬號和密碼。當然,機器不知道插入卡片的是不是本人。為判斷這一點,才會叫你輸入密碼。隻要有人按下磁條上記錄的那個號碼,機器就會確認,按要求把錢吐出來。你想,如果拿一張磁條上什麽數據都沒有的空白卡,在上麵輸好賬號等必要數據,再隨便輸一組密碼進去,會有什麽結果?”


    “啊?”


    “這樣做出來的卡片當然跟真的不同,因為密碼不同。但是,機器對此沒有判斷能力,機器隻會確認磁條上記錄的號碼和提款人輸入的號碼是否一致。”


    “那,要是知道真正賬號……”


    “要做多少張假卡都沒問題,雖然是假的,卻真的可以取錢。”桐原揚起了嘴角。


    友彥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他明白,桐原所言絕非空談。


    後來,兩人便開始偽造銀行卡。


    首先,他們重新分析卡片上記錄的暗碼,找出其中的排列規則,依序是起始符號、用戶代碼、認證代碼、密碼和銀行代碼。


    其次,他們撿回許多丟棄在銀行垃圾筒裏的明細表,依照找出來的規則,把賬號和任意選取的密碼變換成七十六位的數字與羅馬字母。


    接下來,便是以編碼器將這一串數字與代號輸入磁條,貼在塑料卡片上,便大功告成。


    友彥成功領出現金的空白卡片,便是他們的第一號成品。他們從撿回來的好幾張明細表中,選出餘額最多的一個賬戶。這是桐原的意見,因為這樣相對不易被發現,友彥也有同感。


    這無疑是違法行為,友彥卻沒有罪惡感。原因之一或許是製造偽卡的過程實在太像電玩了,而完全看不見遭竊對象也是一個緣故。但是,他腦中深深記著桐原經常掛在嘴邊的一番話,那才是最主要的因素。


    “撿別人丟的東西不還,跟偷別人隨意放置的東西,並沒有什麽差別。有錯的難道不是把裝了錢的包隨便放的人嗎?這個社會上,讓別人有機可乘的人注定要吃虧。”


    每次聽到這番話,友彥在心驚膽戰的同時,總是會感到一陣全身毛發直豎的快感。


    3


    第四堂課一結束,友彥立刻前往辦公室。說是辦公室,其實也沒有招牌,隻是由舊大樓的其中一戶充數。對友彥而言,這地方有著種種回憶。第一次來這裏的時候,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如此頻繁地在此出入。


    來到三。四室門前,他取出鑰匙開門。一進門就是廚房,桐原麵向流理台坐著。


    “很早嘛。”他轉身向友彥說。


    “一下課就來了。”友彥邊脫鞋邊回答,“立食麵店客滿,進不去。”


    流理台上放著個人電腦,是nec的pc8001,綠色畫麵上排列著文字:“今日晴,您好,我是山田太郎……”


    “文字處理係統?”友彥站在桐原身後問。


    “對,芯片和軟件送到了。”


    桐原雙手靈巧地敲擊鍵盤,他敲的是字母鍵,但畫麵顯示的卻是日文平假名。按了uma,出現的是“ラギ”。接著,桐原按了空格鍵。於是,連接計算機的磁盤驅動器便發出哢嗒的聲響,畫麵右下角出現了“馬”與“午”的漢字,上麵各自編有1與2的號碼。桐原按下數字鍵1,硬盤再度發出聲響,“ラギ”的平假名便變成漢字“馬”。接著他輸入“レガ”,以同樣的方式變換成“鹿”這個漢字,這才總算完成了“馬鹿”(笨蛋)這個詞。前後用時將近十秒。


    友彥忍不住苦笑。“用手寫絕對更快。”


    “這種方式是把係統輸入磁盤,每次變換再調出來,當然很花時間。如果把整個係統輸入內存,速度就會快上好幾倍,不過,這台電腦頂多隻能這樣。話說回來,磁盤還是很厲害。”


    “以後會是磁盤的天下嗎?”


    “當然。”


    友彥點點頭,視線轉向磁盤驅動器。過去,讀寫程序大部分是以卡帶作為媒介,但實在太費時,容量也小。若改用磁盤,速度和記憶容量都不可同日而語。


    “問題在軟件。”桐原冒出一句。


    友彥再度點頭,拿起放在桌上的五點二五英寸磁盤。桐原在想什麽,他了然於心。他們經營電腦遊戲程序的郵購時,得到的反響非常驚人。有一天,匯款單突然如雪片般寄到,全是訂購遊戲軟件的錢。桐原斷定“絕對會大賣”的預測,果然成真。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銷售狀況極佳,可以說大賺了一筆。但是走到後來,便逐漸遭遇瓶頸。一方麵是競爭對手增加,最大的原因在於著作權。過去,像“太空侵略者”等當紅軟件的盜版,都可光明正大地刊登廣告售賣,但最近有跡象顯示,無法再如此隨心所欲了,因為政府開始針對複製軟件展開取締行動。事實上,已經有好幾家公司遭到控告,友彥他們的“公司”也收到了警告函。


    桐原對此的預測是:“如果打官司,他們大概會判定複製的程序違法。”最好的證明是一九八。年美國修正著作權法,明文規定:“程序為書寫者個人學術思想的創造性表現,為著作物”。


    若複製程序不得公開售賣,要在這條路上生存,隻有自行開發程序。但是,友彥既無資金,也無技術。


    “對了,這個給你。”桐原突然想起似的這麽說,從口袋裏拿出信封。


    友彥接過信封一看,裏麵裝了八張萬元鈔票。


    “今天的報酬,你的那份。”


    友彥丟掉信封,把鈔票塞進牛仔褲口袋。“那個,以後要怎麽辦?”


    “什麽?”


    “就是……”


    “卡?”


    “嗯。”


    “這個,”桐原雙手抱胸,“如果想用那一手撈一票,最好趁早。拖拖拉拉下去,他們會采取防治措施。”


    “防治措施……密碼實時認證係統?”


    “對。”


    “可是,那麽做成本太高,大多數金融機構都沒興趣……”


    “你以為發現借記卡缺陷的隻有我們嗎?要不了多久,全國到處都會有人幹我們今天做的事。等到那時,再小氣的銀行也得不計成本,馬上更換。”


    “唉……”友彥歎氣。


    所謂密碼實時認證係統,是指持卡人密碼不直接存入借記卡,而是記錄於銀行的主計算機。每當持卡人使用卡片,自動取款機便要一一向主機查詢密碼是否正確。因此,他們製造的偽卡便沒了用武之地。


    “像今天這種事要是重複做上多次也很危險。就算過得了監控攝像頭那一關,也不知道會在哪裏露出馬腳。”桐原說。


    “而且要是銀行存款莫名其妙短少,誰都會去報警。”


    “重點就是,最好連用偽卡都不會被發現。”


    桐原正說到這裏,玄關的門鈴響了,兩人對視一眼。


    “奈美江?”友彥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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