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再後來呢……


    他有些茫然地回憶,感覺自己像是走在空蕩蕩的迷霧中。記憶是曲折縈回的小道,他漫步其中,有風輕吹。他朝著風吹的方向看去,看見了“自己”,而“自己”正在和一位修士閑談。


    ……


    靈霄的掌門人正在澆花。他赤著腳,踩在泥土裏,不辭辛苦地將花盆裏的新芽移栽。餘璉跟在他身後,每當對方種好了一株後,他就提起灑水壺澆上一點靈水,細芽迅速抽枝發芽,呈現出一片鬱鬱蔥蔥的繁茂之景。


    “……今年的海棠定然會開得很好,比往年的都好。”


    那修士慢慢地說,平淡無奇的話語,在他的口中說來,格外有深意:“前年,拙荊曾在我窗頭插過一枝海棠,荼醾紛紛滿架雪,海棠滴滴萬點血。我曾經許她,若有閑暇,定當攜手同遊。而如今花期將近,宴席空設,哎,務要徒令存者傷。”


    餘璉也不由麵色黯然。


    他師父說的是自己亡妻亡於戰火一事,此刻,他和素素之間的婚期將近,如此說來,又有些暗勸自己珍重素素,莫要光陰白逝,日後徒悔。這種話不方便直說,說得太白了有人情脅迫之感。


    以兩人之間的默契,這話就這樣蜻蜓點水就已經足夠了。


    過了一會兒,靈霄掌門又說:“前來參加婚禮的同道們,你都安排妥當了吧。”


    “一切依照舊例,我已經挨個檢查過,並無差池。”


    靈霄掌門點頭,這些瑣事,他相信餘璉能處理的很好:“那……素素呢?”


    “……”餘璉罕見地保持了沉默。


    “還在發小脾氣?”靈霄掌門笑著搖搖頭,“唉,還是我把她寵壞了,平日裏事忙,每次見到她,就想多補償她一點,最後養成了她這種嬌蠻的性格……這個時刻還鬧,簡直不成體統。唉,大概也隻有你能忍受素素的那種性格了……”


    餘璉笑了笑,現在怎麽評頭論足即將成為自己新婚妻子的素素,都是不妥的。他的沉穩無疑得到了新嶽父的讚賞,靈霄掌門說:“有你看護,就算再過一些時日,我天壽將近,也走得很安心了。”


    餘璉搖頭:“不要說這種不吉利的話。”


    掌門直起身子,對他擺擺手:“沒什麽吉利不吉利的,就像是若一葉拋向空中,若不能乘風而去,遲早也是要落葉歸根的。與凡人相比,我這一生活的夠長了,也曾太平時種花執酒,也曾幹戈日仗劍悲歌,除了不放心素素之外,我沒什麽可遺憾的了。”


    餘璉看著師父的臉,鄭重其事地許下諾言:“隻要我還在世上一日,定不會負她。”


    ……


    門被輕輕推開,素素欣喜地回過頭,看見來人之後,臉上的表情隨即冷淡下來了:“……是你。”


    餘璉皺了皺眉頭,素素的態度讓他心頭有些難受,但他隨即柔化了臉上的表情,輕聲細語地說:“為什麽還是不肯換好衣服,大廳裏的人都在等呢。”


    “我有喜歡的人,不想嫁人,有什麽好奇怪的嗎!”素素的語氣很重。


    餘璉平靜地糾正她:“……不是人,是妖怪。”


    “人也好,妖怪也罷,可我就是喜歡他,喜歡又有什麽錯?!”


    麵對素素的咄咄逼人,餘璉出現了片刻的失神,眼前少女的表情是如此的執拗,阻攔她獲得幸福的,隻有站立在她麵前的這個男人。可是,可是,餘璉該如何告訴她,這種違背常理的戀情,所要承擔的風霜雨雪遠超她的想象呢。


    餘璉很難找到任何言語來形容自己的心情。


    素素為了刺激他,刻意說了很多,她和那個妖怪之間的過去,有甜蜜有心酸,像是隻有在這一刻,素素才真的活了過來,就像是花苞綻放了顏色,枯木相逢了春風。理論上,作為素素青梅竹馬的戀人,餘璉應該對素素此刻的背叛感受到憤怒和傷心。


    但實際上,餘璉並不能欺騙自己的內心,他一點也不傷心,反而因為素素回憶時的喜悅而有些開懷。和自己在一起的時候,素素雖然不曾難過,但似乎總是塗上了一層鬱鬱寡歡的暗淡。但頃刻之間,這種心情就被餘璉自己壓製了。


    如果素素喜歡的是一個凡人,以餘璉此刻的權勢,用丹藥把修為強行灌出來也不是難事。而且,在自己的照料下,也不虞出什麽亂子。如果是其他修士,那就更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了。可,可為什麽,素素喜歡上的,竟然是一位妖修?


    別的不說,單是這個消息泄露出去,就足以讓靈霄顏麵掃地。


    ……而且,餘璉壓根就不相信素素會幸福。


    人不能脫離自己的社會關係而生存,妖也不能無視自己的血統。現在戰爭已經到了關鍵時刻,人族修士獲得了絕對的優勢。餘璉知道素素的眼界,她能看上的妖修,絕對是妖中龍鳳。那麽,素素的婚姻,大概也是靈霄仗勢壓“妖”的苦果。這樣的結果,餘璉光是想想,就覺得不能忍受。


    所以,他寧願此時此刻讓素素恨自己。


    餘璉想,素素總有一天會明白他的苦心的,素素在溫室裏被保護的太好了,也許有一天她會走出去,但不是以這種道路。


    最後,餘璉歎了一口氣,他伸出手,強製地把素素摟在了懷裏。素素掙紮了一下,失敗了。很快,餘璉就感覺到自己的胸口濡濕一片:“我知道你不願意,但就算是為了我的麵子好不好,婚禮之後我不會碰你的。三百年……三百年後,如果你此刻的心情不改,我就放你離開。”


    素素終於不說話了:“……騙人的是小鬼。”


    “我從不說謊。”


    這下,獲得了某種程度勝利的素素總算是解凍了臉上的冷峻,她端坐在梳妝鏡前,幾個被點化的符仆走進來,為素素梳妝打扮。素素看著它們打開衣盒,將嫁衣抖出一片珠光霞彩,才露出了吃驚之色:“雲衣?”


    “嗯。”餘璉從符仆手中接過嫁衣,隻見他雙手輕輕一抖,雲衣就像是一片豔麗至極的火燒雲在眼前流動燃燒,珍珠一樣的星光在上麵閃爍,溫婉迤邐,柔情千萬,像是一首難以言明的詩篇,一場盛大的睡夢。餘璉輕聲說,“我知道你不喜歡這個顏色,但是婚禮總是不好太素,等日後有了閑暇,我再給你做幾件新衣。”


    素素本來已經愛不釋手地摸了片刻,聽到了餘璉的話,她就像是被燙了一樣突然收手,臉上的表情也淡漠了下來:“不用了,你對我這麽好,我償還不起。”


    餘璉一愣,他很想回答,自己並不是攜恩威逼,但這樣的話,素素聽不進去。他隻能露出略微冷淡的表情:“我會在前麵等你。”


    素素沒回答,陽光照在她臉上,勾勒出了幾分倔強之感。


    ……


    “素素呢?”餘璉逮住一個身邊的修士,緊張地問。


    妖物襲擊,誰也不知道它們是怎麽突破靈霄的鎮派陣法的,天上下了雨,顏色鮮紅,氣味腥臭,沒有人會誤認為這是一件好事。身為靈霄的第二把手,餘璉當之無愧地承擔了前線指揮的責任。


    餘璉用了半個多時辰,才勉強穩住前線,將首批受傷的賓客置入大廳休養。此時此刻,他總算能分出一點心思,去關心別的事情了:“掌門呢?怎麽現在還聯絡不到人……還有,素素呢?”


    餘璉的心忍不住揪起來。


    按理來說,早應當在戰鬥發生之前,素素就應該作為新娘過來了。修士不像凡間還要吹鑼打鼓,繞街巡遊,但磕頭拜堂的禮節還是有的。而素素不見人影,掌門失去消息,這兩個事情像是沉甸甸的大山壓在餘璉心頭。


    這時候,站在餘璉身邊的張涉水眼見先發現了一個火紅的人影,他遲疑地用手肘捅了捅餘璉:“師父,你看那裏?”


    那裏是幾個大妖鎮守全局的地方,妖氣滾動,森然如獄。


    而一朵豔豔的紅雲,像是飛翔的蝴蝶一樣落在了上麵。她是那麽美麗,好像出現了這種意外的情況,全然和她無關一樣。餘璉覺得渾身的血液都被凍住了,他甚至不知道該擺出什麽樣的表情來麵對這一切。


    麵對——素素欣喜地撲入了其中的一位大妖的懷裏。


    在這無數靈霄同門血肉塑就的戰場上,在這理應喜慶無比的掌門首徒餘璉的婚禮上。


    知道素素此人的修士,一時之間,都不敢看餘璉的臉。這個場景太荒謬了,荒謬到像是一個笑話。餘璉自己忍不住咬破了嘴唇,淡淡的血腥味滲入口齒,他卻渾然不覺。


    痛苦嗎?憤怒嗎?


    餘璉忍不住笑了,素素給了他如此之大的羞辱,但此時此刻,他心底依然不恨她。張涉水看不下去了,扯了扯餘璉的衣袖,勸慰道:“師父,你要難過的話,不用硬撐著。”


    餘璉搖了搖頭。


    這個時候,遠在天邊的素素終於看到了餘璉,不知她和那位大妖說了些什麽,片刻之後,素素架起一朵雲,從天空落到了山頂上。她穿著豔麗的嫁衣,臉上塗著淡粉的胭脂,眉眼間全是對未來的美好期盼:“阿璉,我要走了。”


    餘璉不問她去哪兒:“為什麽?”


    “我喜歡他,想和他在一起,所以要走啊。”


    “我不是問這個,我是問……”餘璉覺得自己手都要抖,“你為什麽要關閉護山大陣?”控製護山大陣的法器,原本屬於掌門,但為了方便各位道友的往來,掌門移交給了餘璉代為使用。而就在剛才,餘璉發現自己身上的法器不見了。他毫不防備的人,隻有師父和素素。


    素素似乎覺得餘璉問了一個蠢問題:“我不關掉大陣,他怎麽進來呢?”


    餘璉氣的發抖,半天沒說出一個字。周圍的人仇恨而沉默地看著素素,如果不是為了留給靈霄一點臉麵,早有人衝上去教訓這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姑娘了。


    素素也意識到了氣氛的肅穆,她吐了吐舌頭,像是害羞一樣地辯解:“要是你們答應我和他在一起的話,就不會死這麽多人了。”


    終於有人聽不下去了:“人妖怎可相戀?!”


    素素輕蔑地瞥了一眼那人:“南方有鳥,其名鳳凰,非梧桐不止,非醴泉不飲。於是鴟得腐鼠,鳳凰過之,仰而視之曰:‘嚇!’……我之所求,豈是你們能明白的?”


    她用的是莊子的典故,將自己比作鳳凰,眾人比作鴟,鴟的追求不過是腐鼠,怎能知鳳凰的所想所求。這一指代狂妄至極,當下就有好幾個人鐵青了臉。


    “阿璉。”素素轉向餘璉,這個穿著喜服的男人的臉上,什麽表情也沒有。但素素不介意,她相信餘璉肯定會包容原諒她的,就像是這麽多年來的每一次。素素並不是沒有感情,她骨子裏還是很喜歡餘璉的,隻是那是兄妹之間的喜好,和男女之情無關。她說,“我已經有了他的孩子了,等孩子出生之後,你可以來看看他。”


    她說著,手輕輕地撫摸肚子,臉上盡是即將為人父母的歡喜和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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