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正常道:“盡是俗人之見,恩怨愛恨皆屬翳眼空花,轉瞬成空。天道如矢,蕩蕩無親,又豈人力所可轉換。彭祖壽八百而歿,亦難逃這一日。


    “人生世上,孰人無死,端在聞道悟道,無所憾而去,為父年近八旬,死不為夭折之數。


    “得道而去,盡脫俗塵,豈非大解脫,大歡喜,你平素也是達人,此時怎作悲戚之語。”


    段子羽含淚不語,雖知張正常如此而去,亦是世人所企求不得,然而孺慕眷戀之情終不能釋卻。


    張正常道:“去吧,先別與真兒說,後日來此為我送行。”


    段子羽恍然若失地退出,也真不敢對張宇真說,心中不住盤旋著生死二字,細究其義。


    可禪道兩途的功夫他可不精,想了半天仍是迷惘無邊。


    午後,張正常示疾,張氏兄妹與闔府上下登時亂成一團。


    朱元璋聞知,親與馬皇後駕幸天師府問疾。


    張正常素所交好更是遣醫送藥,絡繹於途,均被張氏兄弟擋在門外。


    張正常本以符水治疾名顯於世,甚有靈驗,天師教原以煉治仙丹為本業,代代襲傳,不死之丹雖沒燒出半顆,而丸、丹、膏、散的中藥製法卻是獨步海內,天師治不了的病,外麵的名醫更是束手無策。


    大家雖然慌亂,卻也無心想到“死”字上,以張正常之大道淵深,功力奇絕,醫術極精,自不難痊可。


    元月十五日午牌時分,張正常大集家人於靜園,將一張奏折遣人報與朱元璋,又將天師印信符篆盡數傳與張宇初,將一隻金盒傳與張宇真,眾人俱不明所以,但他平素威嚴,也都不敢發問。


    段子羽悲楚不勝,強自忍耐,眾人也俱感此事非同尋常。


    張正常在每人臉上掃視片刻,對張宇真、段子羽微微一笑,猶是愛憐不已,旋即平複,闔目若老僧入定,寂然不動。


    有頃,段子羽大放悲聲,眾人一驚,張宇初膝行至張正常座下,伸手一探,方知他真魂已遊太虛仙境去也。登即俯伏在地,慟哭不止。


    眾人一曉真相,無不驚駭欲死,半晌,方哭聲震天,天師府上下無不哀聲如潮。


    張正常在府中的四大弟子亦在座下俯伏哀哭。


    一代奇人張正常就此去世,住世七十九年。


    一晃過了月餘,天師府漸趨平靜,諸般事務仍如往昔,並無更改。


    張宇真也逐日平複,隻是哀思過度,已是形銷骨立,伶仃如鳧,段子羽晝夜不敢離她左右,見她偶或一笑,便欣喜若狂。


    兩人不願出門,便在閨房中做些秘戲,以資歡娛。


    這期間,華山二老數次傳書,促駕回山,但當此境況,段子羽豈能袖手而去,為防明教尋仇,張宇初命天師教陝西分壇負起保護之責,華山派及昆侖派的人雖秋波望斷,但得知詳情,也隻得作罷。


    轉眼已是初春,張宇真在段子羽的細心照料下,已趨康複,風采猶盛往昔,隻是父喪之後,她也似忽然間卓立成人,不似先前的佻脫不羈、刁鑽古怪,倒成了沉穩成熟的美豔少婦。


    全府上下俱詫異莫名,卻也暗喜不已。


    這一日春光駘蕩,嫩草勃發,段子羽攜張宇真去玄武湖遊玩。


    二人到得玄武湖,雇了艘畫舫,在湖中遊戈,一麵啜著香茗,一麵觀看四周景致。


    水波不興,宛似璧玉,湖麵上一層微藍的水氣,其時正是踏青春遊之季,玄武湖邊美女如雲,湖上畫舫更是遊梭不斷。


    文人騷客即景賦詩,聯句為章,清吟之聲琅琅,更有王公貴人擺酒宴客,攜妓侑酒,喧嚷調笑之聲不絕於耳。


    兩人在湖中遊得盡興,方上岸來,段子羽目光一瞥,忽見一人,忙高聲道:“方老前輩。”


    那人聞聲大驚,急急前趕,正是八臂神劍方東白。


    他劍術雖精,輕功卻不逮段子羽和張宇真遠矣,不大會工夫,便被二人迎頭攔住。


    段子羽冷笑道:“方前輩為何如此惶急,故人相見連聲招呼都不打?”


    方東白情知逃脫不掉,笑道:“原來是段大俠,方某這些日子迭遇強敵,已成驚弓之鳥,慚愧。”


    段子羽道:“王莊主在哪裏,請領我一見,有要事相談。”


    方東白沉吟有頃,道:“段大俠,敝長上近日為仇敵所迫,不得不移至隱密所在,嚴令不許外人得知,請恕方某不能從命,告辭。”


    段子羽一直尋找王莊主一行人不獲,豈肯放之而去,嗆郎一聲發出長劍,一劍橫挑,喝道:“留步。”


    方東白退了半步,拔出劍來,冷冷道:“段大俠一定要留下方某了?”


    段子羽一劍疾刺他手腕,喝道:“得罪莫怪。”


    方東白見這一劍詭異不循常理,招式是天雷劍法,而角度,方位俱大異常軌,卻又精妙無比,以他劍術之精,對天下劍法之搏通,竟想不出破法,隻得又退一步,“咦”了一聲,直感匪夷所思。


    段子羽招招搶攻,疾發十餘劍,方東白閃、展、騰、挪,持劍在手,還不上半招。


    但見段子羽每招均點到為止,未出全力,不禁駭然汗下,劍術達此境界者惟張正常一人而已,這小子幾時精進如斯。


    當下拚死反攻一劍,劍未成式,段子羽長劍已點在他咽喉,竟爾窒氣。


    段子羽退後一步,收劍還鞘,道:“方前輩,我素敬你的劍道和人品,出手得罪也是勢逼無奈。


    “我有急事欲與尊主人相商,請帶我去見,任他有何強敵,段某替他料理。”


    方東白透過氣來,已是麵色沮喪,歎道:“我以為張天師一去,世上已無劍道知音,特來其墓前拜別,以效俞伯牙毀琴之舉,死無憾矣。


    “老夫數十年所前即已改頭換麵,晚節不保,人品道德二字早已灰盡無餘,隻是段大俠之命實難稟從。”


    言罷,一劍反刺,直入心房。


    段子羽哪料他會如此,適才自己仗恃搶攻之利,以獨孤心法運天雷劍式,方迫得他無還手之力。


    若是方東白發劍搶攻,自己能否在百招之前打得他棄劍認輸,也殊無把握。


    況且他說得好好的,又無人逼他,豈料他會突然自裁,搶上奪劍,已然無及。


    張宇真直感匪夷所思,詫異道:“這人怎麽說死就死,連個朕兆都沒有,咱們也沒過分逼他,這是何苦來哉?”


    段子羽凝思半晌,毅然道:“必是王莊主那行人有鬼,方前輩敗在我手,依江湖規矩,便當領我去見王莊主。


    “方前輩既不願負主,又不願賴賬,是以以死相殉。倒是我害了他。”


    言下唏噓不止,心中也不禁為方東白難過。


    段子羽就近將方東白草草葬下,聚土為墳。


    暗禱道:“方前輩,你死的太也突兀。在下必查清真相,令你地下得安。


    “待我大事盡了,遷居玄武湖之日,定當為你重建陵墓。”


    拜了一拜。便與張宇真回去。


    當晚,張宇初回來,請段子羽入宮覲見。


    段子羽頗感為難,要他似旁人那樣,對朱元璋三跪九叩,實是不能,是以朱元璋雖駕幸過幾次天師府,段子羽總是先行避開。


    張宇初笑道:“羽弟,皇上有個大對頭飛刀傳柬,約在今夜三更在勤政殿見麵,皇上托我請你去助拳。”


    段子羽和張宇真大奇,直感匪夷所思。


    張宇真笑道:“皇上又不會武功,也沒創立什麽門派,怎麽有江湖上人找他了斷梁子,這大明天下真是無奇不有。皇上也趟江湖的混水。”


    張宇初道:“皇上說這位對頭太過厲害,怕我一人敵不住,是以請你入宮護駕。”


    段子羽對朱元璋並無惡感,反覺他以布衣統率群豪,驅逐韃子、光複漢室,實是漢人英雄。


    隻因自己祖先大理為帝,是以不願向別人稱臣,以免墜了祖宗的名頭,但聽此事太過蹊蹺,直覺天下之事無有奇於此者,益覺有趣,便應諾無辭。


    深夜,段子羽便隨張宇初入宮。宮中侍衛見了張宇初,俱唱喏口稱“真人”,神態恭謹之至。


    雖不知段子羽何許人物,既是張宇初所攜,便不敢問。


    段子羽還未想出以什麽禮數參見,既不僭越臣節,亦不損了自己身份。


    朱元璋已握住他手,直稱“先生”道:“段先生大名,張真人無日不提,朕神交已久,今日得見,實是幸甚。”


    把手言歡,極盡款誠。


    段子羽倒不料他謙恭下士一至如斯,見他執禮恭敬,大逾常格,到感匪夷所思。


    其實,朱元璋禦人之策極精,否則徐達、常遇春、藍玉、沭英等天下英豪豈肯為之效死力,至死而不悔,此際自知性命堪憂,禮賢下士之禮自又升了一格。


    朱元璋將兩人讓至勤政殿,分主客坐下,並不敘君臣之禮,段子羽又是一奇,張宇初素所經慣,倒不以為異。


    每次他入朝,朱元璋也總是以客禮相待,以示尊崇。


    須臾,太監奉上茶來,朱元璋舉盞讓客,笑道:“數月前,朕曾大封趙宋宗室後裔,段先生亦在應封之列。


    “況且先主虎膽雄心,親赴大光明頂為朕取得兩枚聖火令,厥功甚偉,是以欲以王爵相贈,以表朕之寸心。


    “不意先生高蹈名利之外,封還詔令,亦乃高尚其誌。雖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普天之士,莫非王臣’,但漢光武亦有不臣之嚴陵,朕雖不敢比美前賢,亦願仿而效之。”


    段子羽隨口謙遜幾句,覺得這皇上實在不錯,大有好感。


    朱元璋對江湖中事所知也不少,張宇初便將段子羽大敗楊逍、韋一笑、殷野王、範遙等人的業績渲染一番,倒聽得朱元璋撟舌難下。


    這些人自己素知其能,無一不是絕世高手,實不相信段子羽具如是神威,但他素信張宇初之言,對段子羽更生敬佩,對今夜的約會也略略有了底。


    星移鬥轉,談笑之間三更已盡。


    望著殿外夜空,朱元璋雖有兩人護駕,心中仍是忐忑不安,頗感悸然。(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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