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南長沙府湘鄉境內,羅山腳下,善慶鄉新林裏。


    這個貧瘠的小山村,出了名湘鄉乃至長沙衡州兩府都大有名望的大儒,便是理學大師,人稱“羅山先生”的羅澤南。


    而這天,這個山村的田埂道上,有一名四十多歲的農婦,牽著一名八歲的男童,走在其中。


    “吉兒,走快些,如今是雙搶季節,你父親又不在家中,整個羅家就我們娘倆,家中的七畝水田要在幾天裏收割完,還要趕快插上晚稻的秧苗,很是緊張。哎,老娘倒了八輩子黴了,嫁給姓羅的。”農婦催促著男童,語氣裏,充滿著對丈夫的怨念。


    “娘,別這樣說父親!對了,娘,父親什麽時候回來啊?我都快忘記他長什麽樣了。”男童奶聲奶氣地道,打著赤腳,蹣跚地走在高低不平的田埂上。


    “別問了,老娘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回來!說不定,死在外頭了。最好一輩子都別回來!如今生活好了,老娘根本就用不著他!”農婦看起來很是潑辣。


    這時,遠處有人一邊高喊,一邊朝她們快步走來:“羅家嫂子,請問羅山先生有消息嗎?”


    農婦一見來人,卻是認識,有些不悅地道:“什麽羅山先生?你說的是羅澤南吧?他都一年沒回過家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哪裏,也沒寫過信,說不定,早死在外頭了。”


    來人一共有三個人,聽見農婦這樣說,麵麵相覷,頗為無奈。


    而先前為首喊話之人,猶不死心,繼續說道:“羅家嫂子,您知道,我們沒有惡意!我們是善慶鄉公所的。找您啊,一來,了解下羅山先生的近況;二來,也是看看,羅山先生家有沒有需要幫忙的,看來我們來得正是時候啊。”


    “哎,真是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最短。老娘真是怕了你們這幫鄉公所的人了。不過,說起來,你們拉過來的那個,那個叫什麽來著,還真好使!”農婦一時想不起稱呼,看向旁邊的男童,果然,男童卻很是機靈,張嘴就來:“娘,是磷肥!虧你整天念叨著,還會忘記了。”


    “對對,磷肥!”農婦輕輕拍了下男童的後腦勺,“就你鬼機靈!”


    “噢,原來是說磷肥啊!羅家嫂子,這磷肥,效果到底怎麽樣啊?”這名鄉公所的聖國官員有些期待地問道。


    農婦眼神有些迷離起來。


    農婦本姓張,是羅澤南的原配妻子。就像她說的,嫁給羅澤南後,便遭受了人間最痛苦的磨難。


    她本也算書香門第之家,雖母早亡,但家境還算不錯。因其父看中了世代從事耕種的羅家中頗有才華的羅澤南,將她許配給了他。


    但次從與羅澤南成親後,羅澤南和羅家便接連厄運連連。


    先是羅澤南的童試生落榜,緊接著,因為家境窮困,缺衣少食,加上又無錢求醫問藥,便接連有親人去世:婚後次年,羅母病死;第二年,羅澤南的兄嫂又雙雙病死,留下唯一對侄兒侄女讓羅張氏幫忙奉養;再過一年,侄女夭折,祖父也病死;接下來的三四年,羅張氏四歲大和二歲大的長子、次子都又因病卻無錢救治,慘遭夭折;這還沒完,又是二年後,羅澤南的妹妹病死,三子,還有死去兄長托付的侄子,又雙雙夭折。


    人生最大的痛苦莫過於此。羅張氏和羅澤南內心的痛苦,可想而知了。


    也許是羅澤南覺著自己對不起羅張氏,無顏麵對,羅澤南搬去湘鄉縣郊外,奮力治學,成為一名大儒,並培養出一大批如王錱、李續賓、李續宜、蔣益澧、楊昌濬等飽受理學思想熏陶,具有經世抱負與才幹的弟子。


    而後,又奉湘鄉縣令之命,編練團練,留下羅張氏在家獨自將兒子拉扯大。不過,幸好,此時的羅澤南已經有了一定基礎,時不時會帶回寫銀兩,羅張氏生活過得好了起來。


    而且,羅家的水田,也從原本的七畝地,增長到三十餘畝。


    不過,沒多久,廣西過來的長毛賊兵殺到糊南,也席卷了長沙府,羅澤南在湘鄉城內練兵,羅家的少量錢財也被路過的亂兵洗劫一空。


    再往後,太平聖國占領了湘鄉和長沙府,羅澤南跟隨曾國藩被一步步地從長沙趕至嶽州,再從嶽州又被趕至武昌,便沒能再接濟羅張氏,於是,羅張氏和兒子羅允吉又開始貧困潦倒起來。


    羅張氏可能永遠也忘不了半年前的那次,當時兒子羅允吉半夜裏突然發起高燒,等到早上,已經開始渾身抽搐,神智不清起來。


    把羅張氏嚇壞了,臉都嚇白了。她已經前前後後夭折了三個兒子了,侄兒侄女也死了兩個,其中至少有三個在夭折前發的病,都是這種症狀。高燒不退,渾身抽搐。


    如今自己這唯一的第四的兒子又是如此,怎能讓她不絕望?


    而就在她悲痛絕望,束手無策的時候,就是這個自稱是鄉公所楊副鄉長的人,正好來到了她家,朝她打聽她丈夫羅澤南的消息。看見她兒子羅允吉的模樣,二話不說,背起她兒子便跑到鄉公所隔壁的醫務所,找來醫師,吃了藥,又用冷水袋敷了兩個時辰,兒子羅允吉的燒,竟奇跡般的退了!


    當時,羅張氏真的,就算給這個楊副鄉長當牛做馬也願意。


    接著,楊副鄉長帶著鄉公所的人,將新林裏的水田重新丈量、劃分了一下。羅家因為羅澤南的緣故,被劃為清妖官吏,被鄉公所抄沒了所有田產和財產。


    這下,羅張氏欲哭無淚,又開始仇視鄉公所起來。


    不過,沒過多久,也許是鄉公所接到上級的指令,也許是看見羅張氏帶著個幼兒,孤苦無依的,便又將其劃為普通人家,將其原本的7畝水田又分給了她。並且,給了她家一些救濟的糧食,助其脫離困境。


    接下來,這個楊副鄉長,便會時不時的到新林裏來,還囑咐村長多照顧羅張氏她們。


    春耕的時候,村裏其他人的水田都耕好了地,她一個女人家,耕不動,這時,鄉裏派人來了,和村裏幾名壯勞力,花了兩天時間幫她家耕好地,還插上秧苗。當然,不單單是幫她們家,還幫村裏其他兩戶困難的人家一道的。


    但她覺著就跟專程來幫自己家一樣。


    她雖然潑辣,甚至外人說有些彪悍,但並不是對對什麽都無動於衷的,這樣的鄉官,自古到今,從沒見過,對於人家的好,自然也是銘記在心。


    二個多月前,因她們家的水田肥力不足,長勢自然比村裏其他人家的禾苗要差,矮上一大截。她心裏急得直發慌,可家裏隻有二口人,人畜糞便隻有那麽點,都用光了,水田的禾苗長勢也沒見好轉。


    這時,新選的村長來了,告訴她,這時她們家禾苗病了,可以去鄉裏一趟,鄉公所旁邊有個農民教習所,裏麵有教師懂得怎麽給禾苗治病。


    並且,那個農民教習所像私塾一樣,白天教孩子念書識字,還不收學費,村裏的幾個男童,都準備去念書;但教習所又跟私塾不太一樣,它夜晚又教習鄉民識字、種植、養殖和手藝等技能。


    於是,羅張氏抱著死馬當做活馬醫的想法,抽出一天時間,帶著兒子,來到村長說的鄉裏的農民教習所。


    教習所裏已經有五十多個孩子在跟隨教師識字了。教師一聽羅張氏所說,很重視,在課堂結束後,跟著羅張氏來到她家的水田裏,仔細看了看禾苗,判斷是肥力不足。


    教師告訴她,正好鄉公所在推廣一種叫“磷肥”的肥料,乃是聖王親自研製出來的,雖然效果還不清楚,但相信能醫好她家的禾苗之病。這“磷肥”數量不太多,價格便宜,還可以先借用,等收糧食了再還上,建議她試試。


    沒有主意的羅張氏便按下手印,用700文買下700斤磷肥,說是買,其實是賒賬,羅張氏家中隻有二兩銀子不到,那是她用來救急的,不肯輕易動用。


    因為是推廣,教師和鄉公所的人專門來到她家,教她如何將磷肥灑在水田裏,一畝地灑一百斤磷肥。


    當時村裏好些人,還都到她家的田裏圍觀,指指點點議論紛紛,都笑她:“羅家嫂子,你該不會被騙了吧?這灰不溜秋的土疙瘩,能比你拉出來的大糞好?鬼才信呢。咱祖祖輩輩都這樣過來的,還是大糞好用。”


    “是啊,還是大糞好!羅家嫂子,要是你家大糞不夠,上我家挑點去?”村民嘻嘻哈哈地亂開著玩笑,倒也不是真的嘲笑她,隻是不相信那鄉公所推薦的什麽磷肥有效果。


    “大糞好用,留著你自己用吧!”羅張氏回敬一句,再不理會他們,專心地灑起磷肥來。


    接下來的三四天,水田裏的禾苗並沒有什麽變化,還是蔫蔫的。村人經過,都會笑道:“嘿,羅家嫂子,你這磷肥也沒見什麽效果啊!這下,浪費那幾百文了吧?”


    羅張氏嘴上不答,心底卻也認同了村人的說法,暗自憤懣,狗日的鄉公所,別的事都做得好好的,怎麽這事就騙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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