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勒涅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個很隨和的人,待人總是彬彬有禮,不因為對方的態度而改變自己的態度。這種隨和常常會讓身邊的人遺忘她其實也是一個國家的統治者,和侯賽因、和盧西恩——也可以算上查爾斯——和他們一樣。


    在辛德雷大陸四個大國的統治者中,她是最年輕的一個,而菲碧此刻覺得,她也是最聰明的一個。


    不過這也不完全怪盧西恩,他就像是在威爾頓聖教國出生長大的每一個普通人,自幼所受到的就是這樣的教育,他不接受這個世界上有除了光明神以外的神存在,就算把事實全部擺在他麵前,他也會欺騙自己這是假象。


    菲碧忍不住想在心裏咒罵他的愚蠢,可是這“愚蠢”她完全可以理解。


    光明聖女也好,監督者也好,菲碧和尤杜拉也曾經對光明神的權威篤信不疑,也曾經和想推翻光明神唯一論的人爭辯,她們能夠有今天的想法,不是因為她們有多聰明,而是她們的身份與位置,讓她們能夠接觸到真相。


    假如菲碧沒有當上光明聖女,尤杜拉也不是監督者,那她們肯定還與從前一樣,固執地認為光明神是世界上唯一的神明,膽敢反對這一點的都是異端。


    所以她們不能責怪別人。


    菲碧看著盧西恩滿眼的錯愕與憤怒,張了張嘴有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最後還是搖搖頭走出了書房。


    “對不起,各位,但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說服他……”


    “這怎麽可能說服不了?!”赫卡特按住了菲碧的肩膀,“他難道就不明白事態的嚴重性嗎?再拖延下去,侯賽因得到足夠的力量之後,不光是諾德王國和塔利斯聯盟,威爾頓聖教國也脫不了幹係!”


    “但是他根本拒絕相信……唉,跟你也許是說不清楚這件事的。”


    “為什麽說不清楚?盧西恩不知道事態嚴重性,你難道也不知道嗎?如果你——”


    “赫卡特,別說了。”塞勒涅攔住了不依不饒的赫卡特,“我們所受的教育、生長的環境是完全不同的,他們對光明神的篤信程度,北地人確實理解不了。遺憾的是這種篤信,確實與事實無關。”


    “因為我們所知道的事實,恰恰是他們看不見的。”菲碧整理著肩膀上衣物的褶皺,“別說是普通人了,有些高階的神官也認為世界上隻有光明神的存在,而且真相對於他們來說……確實太殘忍了。”


    人對於自己信仰的東西,總是會有下意識的美化。


    就像是在諾德王國,因為帶領北地人“開疆拓土”而被盛讚,甚至有“征服王”美名的托因比,在其他人看來就隻是個喜好侵略擴張的君主,在那些被他吞並的小國與部族看來,更是一個手染鮮血的戰爭狂人。


    北地人覺得半獸族是蠻族,但是在半獸族看來,他們才是這片雪原的原住民,北地人才是侵占他們家園的惡魔,應該被驅逐。


    在信徒們眼中,光明神就是完美無瑕的,光明神從來都是大陸唯一的主神,你對他們說光明神為了讓自己成為唯一神而抹殺了其他神明的存在,這個錯誤的決定也讓她自己元氣大傷,他們隻會把你扭送到宗教仲裁所去。


    赫卡特與塞勒涅覺得盧西恩的想法荒謬到了不可置信,但是這就是威爾頓聖教國的常態,在塔利斯聯盟出現之前,這更是這片大陸的常態。


    可以想見的是,當年塔利斯聯盟說出“人與神平等”的時候,遭受了來自威爾頓聖教國多麽巨大的壓力,後來他們把這句話改成了範圍更廣泛的“自由平等”,然而在教科書上的注解中,他們依然會加上一句“指人與人之間,以及人與神之間”。


    今天看來,塔利斯聯盟早已是辛德雷大陸的一員,人們都理所當然地接受它的存在。而在三百年前它成立之初,對辛德雷大陸當時的思想造成的衝擊是難以想象的。


    塔利斯聯盟撼動了光明神教的基石,就連光明神本人也因為塔利斯聯盟的成立而受到了影響,但想要真正地帶來顛覆,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


    讓所有人都獲悉“真相”,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要說出真相容易,然而有人即使聽見了真實,也更願意相信自己腦海中的想象。


    剛才盧西恩露出那樣的表情時,菲碧心裏其實是絕望的。不光是因為計劃被全盤打亂,還是因為她意識到,連盧西恩都是如此,她生前幾乎不可能看見人們願意去相信有關光明神的真相了。


    也許他們所需要的,也隻是幻想中那個完美無瑕的光明神,然而這樣不切實際的幻想讓他們的禱告效果越來越差,所導致的是光明神的日漸虛弱。


    “事到如今,也隻有試試看別的方法了。”塞勒涅說道,“目前最有可能的,是我們直接不管盧西恩的命令前往納格蘭帝國,隻要出了穆塞格城,就不再進入任何城市,直接從野外行進到納格蘭帝國的邊境,盧西恩總不可能派人在納格蘭帝國攔住我們。這個計劃的問題是,菲碧和尤杜拉回來之後……一定會遭受刁難。”


    “這一點你還是放心吧,雖然會給我和尤杜拉帶來一些麻煩,但光明教會和宗教仲裁所聯手,宮廷想對我們做什麽也是無能為力的。隻是……威爾頓的城牆和諾德王國的城牆可不同,赫卡特可能可以翻過去,尤杜拉也許能勉強做到,但是我們兩個人有可能在不被發現的情況下越過嗎?”


    “我和赫卡特也是不可能的,過幾天就是祭祀大典了,城牆上的守衛比平時多了好幾倍,不可能在不驚動守衛的情況下逃出去。如果要打暈守衛……菲碧,盧西恩可能對付不了你,但假如你逃亡在外,不能為自己辯護,追殺我們的可能就會是聖光軍團了。”尤杜拉否決了這個提議,愧疚地低下頭,“這件事的責任還是在我身上,我不應該讓你直接說出真相的,假如從一開始就用神的旨意來作為借口,也不會陷入這樣的僵局。”


    “神的旨意。”一直坐在角落裏沉默不語的赫卡特忽然說道。


    “什麽?”其他三個人轉過視線看著她,“你剛才說了什麽?”


    “我剛才說,神的旨意。尤杜拉,你剛才提到,過幾天就是祭祀大典?這是你們這裏的什麽節日嗎?”


    “哎?”尤杜拉疑惑地看著躍躍欲試的赫卡特,“是的,是由教皇帶領大家向光明神獻上祭品的節日,威爾頓聖教國的節日絕大多數都和光明神有關,也都是強製信徒必須參加的。明天正午太陽升到最高的時候,不光是穆塞格城的人,威爾頓其他城市的居民也會在各城領主的帶領下進行祭祀儀式。”


    “強製參加……那就更好了。”赫卡特露出鬆了一口氣的神情,“現在告訴我,祭祀大典都是在哪裏舉行,具體流程都是什麽?”


    塞勒涅覺得自己已經猜到赫卡特要做什麽了。


    祭祀大典的當天,整個威爾頓聖教國都將會停滯下來。除了一部分士兵需要堅守崗位巡邏,穆塞格城的每個人都會將目光朝向皇宮前的廣場,教皇所在的地方。


    這就是展示真相的最好機會了。


    她們隻需要再等兩天。雖然這兩天是如此地煎熬。


    “塞勒涅?你睡著了嗎?”


    “……還沒有。”塞勒涅揉揉眼睛,“怎麽了?”


    “我發現我根本不知道我到時候要說些什麽。”


    赫卡特的計劃其實很簡單,她現在有了大陸主神的位置,神格徹底穩定了下來,也就意味著她可以用神明的姿態在人間現身了。每個神明都會決定自己在人間的形象,這個形象往往都是特殊的、與神格綁定的,會被人記住且崇敬的,這並不說明他們就不能變成別的樣子。


    比如光明神的樣子。


    可是,到底要以光明神之口說些什麽呢?


    “我發現就算變成大陸主神也不會讓人變聰明。”赫卡特黑著臉抱怨,“所以光明神其實也聰明不到哪裏去。”


    “她還是有點優勢的,她活得比較長。”塞勒涅裹著毯子從床上坐起來,“或者,我來想好說什麽,你到時候隻要背下來就好了?”


    “我有個更好的辦法。”


    忽然被赫卡特抱住的時候,塞勒涅愣了片刻,但她很快就反應過來,自己的視角變了。


    她就像是身處赫卡特的體內,正在通過她的眼睛看世界,而且她還可以自由控製這個本應該屬於赫卡特的身體。


    “到時候就這麽辦,沒問題吧?”


    眼前的“塞勒涅”露出一個和赫卡特一模一樣的笑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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