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在在座的各位中也有很多人知道傑拉德和蘭帕斯兄弟幹了什麽。說實話,我原本十分尊敬他們,我早已發現了傑拉德性格上的缺陷,但我仍舊覺得他是個值得尊敬的軍人,仍舊對他委以重任。直到他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


    軍帳裏傳來一陣低低的應和聲,赫卡特皺了皺眉頭,追問道:“所以究竟是什麽?”


    “屠殺平民。”塞勒涅不得不回答她,“六個孩子,十個女人,十七個男人,當時在那個小旅館裏的所有人都被殺死了,屍體都被埋在後院的土裏,血跡也全部清理得一幹二淨,沒有留下任何線索。當時有個跟著父母和哥哥一起出門旅行的小女孩兒,剛好在和哥哥玩捉迷藏。她躲在一個大箱子裏,從木板縫中目睹了這一切,她在蘭帕斯和傑拉德走了之後一直等到天亮,跑到了最近的房子敲門求助。了不起的是她居然沒被嚇壞,在治安官接到消息趕過去之後,她清晰完整地說出了整個過程,和他們可能遺留下的線索。不過那些線索沒有派上什麽用場,我聽了她描述的那兄弟兩個人的相貌和裝束,立刻就知道了凶手是誰。”


    傑拉德沒有天賦。


    他的父親、兄長都清楚地知道這一點,而他本人到了二十歲上下,才不情願地承認了這個事實。


    好在他不是意識到自己沒有天賦之後才開始加倍努力的,他一直就以常人難以理解的狂熱,憑借著平庸的天資站在最優秀武者的行列中。


    “蘭帕斯,我覺得在這方麵你能比我掌握得更好。”傑拉德晃了晃手中的長劍,“我一向不太擅長用劍。”


    “可你把匕首用得很好。”蘭帕斯抱著自己的佩劍,坐在一旁笑嘻嘻地看著擂台上滿臉窘迫的弟弟,“你隻是陪殿下練習而已,用不著多擅長。”


    就好像是能洞悉傑拉德心中所想,雷蒙德一直反對塞勒涅把傑拉德當成練習對象,但誰也阻止不了一個和塞勒涅一樣任性的小孩子,她依舊每天拿著劍,孜孜不倦地來向傑拉德挑戰。


    別說是小孩子,就是一個成年人,也不一定能讓傑拉德花上什麽力氣來對付。他很隨意地將塞勒涅的招式一一拆解,就像在逗小孩子玩。


    但擂台上的傑拉德和旁觀的蘭帕斯都能看出來塞勒涅的領悟能力確實讓人讚歎,她很快就從雷蒙德教給她的套路中脫離了出來,開始根據自己的實際情況進攻和回避。短短幾天之內,她就不再像以前那樣急於傷到傑拉德以證明自己的實力,她更傾向於爭取和傑拉德在一次戰鬥中糾纏更多時間。


    小孩子的體力終歸是有限的,而隨手揮揮手裏的劍根本不會給傑拉德帶來什麽體力消耗,他一個用力過猛就讓塞勒涅的長劍脫手而出,落在了擂台之外。


    傑拉德意識到站在自己麵前的塞勒涅現在毫無防備,她有些懊惱地歎著氣,朝劍落下的方向走去。


    他厭惡塞勒涅。或者說,他厭惡一切擁有天賦的人。


    嫉妒是每個人都會有的情緒,這沒什麽大不了的。蘭帕斯無數次這樣安慰過他,可是他自己也知道傑拉德和別人不同。常人能控製好自己的情緒,很難單憑嫉妒的驅使做出太可怕的事情,可是傑拉德的理智冷靜經常被嫉妒掐著脖子扔到一邊。


    他腦子裏已經不去想這樣做可能造成的後果,也忘了塞勒涅的身份,他現在隻想毀掉這個天才。北地第一勇士抓緊了手中的長劍,隻為了殺死麵前手無寸鐵的孩子。


    “傑拉德!”


    傑拉德的動作停了下來。他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息著,驚恐地看著手中的劍刃,就好像剛反應過來自己手中握著的不是木劍,而是開了刃的長劍,剛才如果沒有被蘭帕斯叫停,年幼的塞勒涅絕對不可能躲過傑拉德這樣不留情麵的一擊。


    塞勒涅詫異地回過頭,看見劍刃停在離脖子不遠的地方,再往前一點點就能要了自己的命。


    正是從這個時候,敏銳的塞勒涅察覺到了傑拉德心中的陰霾。她不再熱衷於找傑拉德練習了,但她沒有讓自己表現出疏遠,依舊對這位為北地立下赫赫戰功的勇士和他同樣驍勇善戰的兄長保持尊敬。


    在塞勒涅繼承了王位之後,她完全有理由更換近衛軍團的軍團長,讓一個更年輕、更有才能、更容易控製自己情緒的人上任,可是她力排眾議保留了傑拉德的職位,並且委任他帶領軍隊去平定境內的半獸族。


    留下傑拉德的職位,對於當時境內沒有大規模戰亂的諾德王國來說是個無傷大雅的決定,但是對於傑拉德來說,這無疑是一種認可。他比那些比他年輕比他有天賦的人走得還遠站得還高,而且並沒有因為年歲的增長而被甩在後麵。


    塞勒涅不想隨意地就讓諾德王國失去兩位猛將,她以一點微不足道的小小讓步,希望能換取傑拉德的忠誠。


    而就在某個夜晚,傑拉德醉醺醺地從酒館裏走出來,看見在旅館門前打鬧的幾個小孩子。他一眼就看出來其中一個遠勝同齡人的男孩兒,正在接受同伴的稱讚和抱怨。


    就像幾年前麵對塞勒涅的那次失控,傑拉德完全失去了理智。當他清醒過來的時候,他身邊已經躺著那幾個孩子的屍體,有隻手搭上了他的肩膀,他驚恐地轉過身,聽見蘭帕斯對他說:“我們得抹平這件事。”


    “蘭帕斯……我一直以為你能夠約束他。我以為至少你有個清醒的頭腦,知道傑拉德的弱點在哪裏,也知道什麽時候該去阻止他。我在擂台上麵對傑拉德的時候,你曾經阻止他,救了我一命。”塞勒涅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她凝視著大殿中央兩個被層層鐐銬和周圍士兵的長|槍所控製住的兩個犯人,“但是你看看你幹了什麽?任憑他對同族的弱小下手?甚至還幫他毀屍滅跡?”


    軍人在首都內屠殺平民。


    塞勒涅覺得那是自己平生中最怒不可遏的時刻,她當場就簽下了判決書,將他們押送往半獸族的領地。


    也許是被塞勒涅派兵鎮壓過後的半獸族元氣大傷,再加上傑拉德的一點點運氣,他活了下來。


    傑拉德沒有人可以交流。半獸族可以聽懂一部分人類的話,但他們之間的語言非常粗劣,經常要通過大量的肢體動作才能傳達意思,就算他學會了這種語言,他也無法和一個手舞足蹈的半獸族多說些什麽。


    更諷刺的是,他發現這群他曾經深深鄙夷的野獸,任何一個都比他更具有戰鬥方麵的天賦。或者說,除了人類裏那些隻能讓人仰望的天才,它們所擁有的天賦足以讓任何一個普通人類感到嫉妒。


    幾個剛出生的小豹頭人正在食物堆旁嬉鬧。半獸族就像是野獸,它們依舊畏懼火焰,不過它們的夜視能力遠勝於人類,所以半獸族的部落中從來不燃起火堆,傑拉德隻能蜷縮在一棵樹的陰影下,看什麽都看不真切。


    按理說他應該會像那個醉酒的夜晚,被嫉妒和酒精同時衝昏頭腦,向這些孩子痛下殺手,但他發現他其實不敢,因為隻要他敢這麽做,就會被憤怒的成年豹頭人們撕成碎片。


    塞勒涅也是後來才想明白,傑拉德這樣的人,需要的不是約束和優待,而是讓有強大能力能夠壓製他的人監視著他,以武力的威懾讓他聽話地待在道德準繩後麵。如果有傑拉德無法反抗的人一直監視著他,也許他就不會走到這條道路上,蘭帕斯也就不會被他牽連——塞勒涅後悔於自己當初決策的錯誤,傑拉德卻無法麵對自己的錯誤。


    他不能接受是自己害死了兄長,於是他自認為十分順理成章地將仇恨轉移到了塞勒涅身上。


    大概就是因為心裏有這份仇恨,他在沒有在與半獸族的聚居中淪為和它們一樣的野獸,還漸漸地贏取了它們的信任。身為和平年代的軍團長,訓練士兵占據了他日常生活的絕大部分,在這些半獸人意識到他的技巧能夠更好地幫助它們進行殺戮之後,它們欣然接受了傑拉德的訓練。


    於是就有了塔利斯和諾德聯軍今日所麵對的困境。


    這也讓塞勒涅想到了一件與她更加關係密切的事情:因為對赫卡特的偏愛,她從來不願意承認赫卡特惡劣的那一麵。


    比如在聽到屠殺平民這個罪行之後赫卡特所露出的眼神讓她確認,如果她不接著說下去,用一大串與問題無關的話來轉移掉話題,赫卡特沒準兒接下來就會問“那為什麽會判那麽重?”之類的話。


    傑拉德在失控中放棄了他作為人類的道德準則,而赫卡特一直就缺乏道德準則。


    塞勒涅意識到這裏麵也有自己的錯誤,她一開始就沒和赫卡特好好地說清楚,在沒讓她弄明白人類之前就讓她上了戰場。


    她讓她覺得殺人是沒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不過塞勒涅相信赫卡特並非全無同情心,她在某些方麵的感情充沛得出乎意料——想到這裏的時候塞勒涅下意識地摸了摸嘴唇——她去向赫卡特求證這一點,卻發現她是沒法分辨平民和士兵的區別,畢竟對她來說,一個普通士兵和一個平民的戰鬥力也沒什麽區別。


    這讓塞勒涅鬆了一口氣,她不是缺乏道德,隻是缺乏常識。


    在塞勒涅和赫卡特的軍帳裏,塞勒涅長舒了一口氣,情不自禁地把這個結論給說了出來。


    赫卡特不滿地瞪大眼睛:“我又不是在荒郊野嶺長大的。”


    “可是你確實缺乏常識。嗯……比如說,一般來講,我們在親吻某人之前,會先詢問對方的意見。”塞勒涅加重了語氣,“但很明顯,你沒有。”


    “這樣啊……那麽,我現在可以親你嗎?”


    “赫卡特,一般來講,我們不會問得這麽直白。”


    “噢,你頭發上沾了一片樹葉。”赫卡特十分自然流暢地從位置上站了起來,湊過去吹了一下塞勒涅的頭發,然後在塞勒涅反應過來之前迅速地親了她一下。


    “……我說真的,我覺得你最大的天賦可能不在戰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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