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勒涅和赫卡特磨磨蹭蹭回到旅館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然而街上的路燈還沒有熄滅,城市中的喧鬧也還沒有停歇,旅館一樓的客廳裏爐火旺盛,還有不少人在勾肩搭背地喝酒聊天。


    她們兩個人那獨特的北地人相貌與塔利斯人截然不同,卻沒有感覺到任何的格格不入,好像已經飛快地融入了這裏的一切,成了這裏——成了西曼都市的兩個普通人。沒有王室身份,沒有背負先祖的重任,隻是兩個無牽無掛的普通人,安靜地生活在一座能夠讓她們過上幸福生活的城市裏。


    對於民眾來說,這就是塔利斯的自由平等,就是吸引他們留在這個國家的根本因素之一。


    赫卡特剛才還在顧一諾家裏灌了一肚子蜂蜜酒,這會兒又眼饞地看著幾個酒客手中的酒杯,還有旅館櫃台後的陳列架上放著的甜品。


    “塔利斯人的幸福是自由、平等,諾德人的幸福大概就是酒、甜品和肉幹吧。”塞勒涅將手裏的幹肉條撕成兩半,遞給了赫卡特一半,“納格蘭人和威爾頓人會怎麽覺得呢?”


    “納格蘭人喜歡打獵。”赫卡特嚼著肉幹,給桌上的兩個杯子分別倒了半杯蜂蜜酒,“至於威爾頓……八成又和他們的光明神有關係。”


    “有道理。”塞勒涅拿過其中一個杯子,“有時候也真羨慕他們,哪怕什麽都沒有,隻要牢牢攥住光明聖典,嘴裏念叨著光明神,也好像能活得很好。”


    “你羨慕他們什麽?你沒有光明聖典,也不會念叨光明神,身份地位一落千丈,可是你還是活得很好。如果你本身就可以做到這一點,那你為什麽還需要光明神?”赫卡特故作高深地湊到塞勒涅耳邊,“我覺得你倒是可以考慮當我的第一個信徒,我可以給你點額外的好處。”


    “我已經是光明教徒了。”


    “怕什麽,光明神都不一定認識你,但我可是活生生站在你麵前的。”赫卡特攬著塞勒涅的肩膀把她拽到自己懷裏,神秘兮兮地盤算,“你對光明神教應該挺了解的吧,光明神的第一個教徒都拿了什麽好處啊,我給你雙倍的。”


    塞勒涅沒好氣地在她額頭上敲了一下:“光明神的第一個信徒是威爾頓聖教國的創建者,他謹遵神的教誨沒有當教皇,最後被幾個叛教者在野外給謀殺了。”


    “光明神就沒有降下神跡讓他起死回生什麽的?”


    “當然沒有。事實上,當光明神有了信徒之後,他本身就再也沒有在這片大陸上出現過了。不過你和他畢竟不一樣,他是大陸主神,但你是守護神——而且等你真的有了神格之後,我是沒法當你的第一個信徒的,那時候我的屍體已經進了皇家墓園,靈魂在你體內待著。”


    “那……那諾德王國該交給誰來統治?”赫卡特迷惑地眨眨眼睛,“你是不是還要抽個空去結個婚生個孩子?”


    “交給你啊。”塞勒涅用十分輕描淡寫的語氣回答,“還能有誰?”


    “可是那時候我就是北地守護神了啊?”


    “怎麽,你親口答應我你願意當我的繼承人的,成了神之後就想賴賬?”塞勒涅用勺子切下一小塊蛋糕塞進了赫卡特嘴裏,“我要求也不高,你一個不老不死的神明,抽出那麽兩三百年來管管諾德王國,順便培養一個信得過的繼承人,等你哪天不想幹了,就把該處理的都給處理處理,然後把整個國家交給他。”


    “對這方麵你倒是很隨意。”


    “我當然很隨意,我拚死拚活想打回覆霜城,不是因為我想當國王,是我不想看著諾德王國成為納格蘭帝國領土的一部分。”塞勒涅拍了拍赫卡特的背,“吃好了沒?上樓睡覺吧。”


    塞勒涅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到了這個時候才發現屋子裏隻有一張床。


    其實她和赫卡特也不是第一次睡一張床了,她知道問題從來就不在於她們有沒有睡在一起,而是在於她們睡在一起的時候,雙方的腦子裏都在想些什麽。所以赫卡特對此自然是坦坦蕩蕩毫無遮掩,塞勒涅卻十分心虛。


    她時常也會想,赫卡特目前所擁有的情感能不能讓她理解這件事?就算告訴她了,她能明白嗎?還是說要試試看才會知道?


    但塞勒涅很快就會否決“試試看才會知道”這個想法,她寧願就這樣繼續下去,讓這份感情爛在自己的肚子裏,成為一份不會惹麻煩的遺憾。


    赫卡特終有一天會擁有神格的。她可能無法像大陸主神光明神那樣永生不死,但身為守護神,隻要辛德雷大陸上還有北地人在繁衍生息,她就可以一直存在下去。也就是說,至少在人類的想象力可以預見的未來中,她是永生不死的。


    現在她的體內還是四十片不太聽話,偶爾會搶占她身體控製權的靈魂,當她獲得神格之後,這些靈魂就會被燃燒為她最初的、最純粹的信仰之力,而民眾對她的信仰,就可以源源不斷地補充這些信仰之力,讓她不用依靠這些也能活著。到了塞勒涅死去的時候,她的靈魂不會停留在赫卡特的身體裏,而是會被消解為信仰之力,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


    塞勒涅覺得自己如今的任何煩惱,都不過是人類短暫生命中更加短暫的一部分,就算她運氣好,還有二十年好活,她也隻需要默默地忍受著二十年。但如果她向赫卡特吐露這些,赫卡特就要用接下來這近乎永恒的時間來為她煩惱。


    塞勒涅不想讓赫卡特用永恒的生命來承受這些。


    赫卡特如今還不是神明。但塞勒涅感覺到自己與赫卡特之間,早已隔了一道神與人的鴻溝,無法填平也無法跨越。在發現自己喜歡赫卡特之後,塞勒涅不止一次地想要從她們的命運裏逃走。她不再去當諾德的女王,赫卡特也不用成為神明,她們擁有相近的壽命,能夠在某個和西曼都市一樣好的地方,平淡安寧地活到壽終正寢。


    但現在她明白,就算她懦弱了退縮了,像個普通人一樣貪圖溫暖了,赫卡特也絕對不會妥協。也許就是這骨子裏注定的性格差異,讓赫卡特比她更適合成為守護諾德王國與北地人民的神。


    赫卡特很少會表現出困倦,不過當她真的想睡的時候,她入睡的速度比在陽光下午睡的貓還要快,塞勒涅還側躺在床上胡思亂想,她已經發出了均勻的呼吸聲。


    塞勒涅給她掖了掖毛毯,在昏暗的房間中聽著一樓的酒客們發出的笑鬧聲,努力地閉上眼睛,想讓自己也能快點進入夢鄉。


    她終究還是想逃避現實。


    也許是這幾天來旅途中的勞累積壓到了一起,也可能是腦海中過多的思緒影響了睡眠,塞勒涅醒過來的時候,離和顧一諾約好的時間已經不遠了。她急匆匆地起身換衣服,赫卡特扯了扯自己身上的北地服飾:“我要不要換一套?”


    “不要。”塞勒涅一邊扣扣子一邊看了她幾眼,“我負責讓他們覺得北地人比他們想象中聰明,不那麽好欺負;你負責讓他們明白北地人和他們想象中一樣強大,一個人可以打二十個。分工合作,明白嗎?”


    “明白。”赫卡特點了點頭,挺直了脊背調整腰間新月刃的位置,“這個我擅長。”


    在前往議會的路上,顧一諾忽然提起了一個意想不到的話題。


    “赫卡特殿下,我昨晚稍微查了一下你的事情……你有十五年都作為質子,生活在諾德的敵國納格蘭嗎?”


    這沒有什麽好否認的,赫卡特大方地點了點頭。


    “是實話,我覺得我們的心態會很像。都是對一個幾乎從未踏足,卻是自己故鄉的地方產生向往。”顧一諾卷著自己齊肩的黑色短發,“我是蓬萊遺民,看上去完全是個蓬萊人,卻從來不知道,蓬萊人居住的地方會是個什麽樣子。”


    “那裏應該是個奇妙的地方。”塞勒涅很是真誠地說道,“光是他們賣到別的大陸來的那些小玩意兒,都足夠讓我們這些辛德雷大陸人感到驚訝讚歎,我無法想象那片大陸上會是怎樣的情況,讓他們能輕而易舉地製造出那些東西來。”


    “所以,雖然從來沒有見過,但我也想回我的故鄉,在那裏和我的同族人們一起定居。”


    “是。”赫卡特很少如此直接地對除了塞勒涅以外的人提出的看法表示讚同,“所以我一定要回到覆霜城去。”


    議會的大門越來越近了,顧一諾收起滿臉的笑容,換上嚴肅認真的神情,從口袋裏取出她的玫瑰勳章別上,然後又翻出了兩枚勳章,分別遞給了塞勒涅和赫卡特。


    “舊貴族的勳章上是十字架,新貴族的是藤蔓,平民的是玫瑰。你們兩位的勳章上什麽都沒有,隻有一個編號,代表外來者,或者是——”顧一諾頓了一下,“塔利斯聯盟議會臨時議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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