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這個“赫卡特”,如果不是披著這一層身份,就隻是一個危險的可疑分子,一個隻能在戰爭年代發揮作用的戰爭兵器,除了塞勒涅之外,任何知道真相的人都不會放任這樣一個人繼續生活在覆霜城中,並且在塞勒涅去世後繼承王位的。


    大家喜歡的是記憶中的那個赫卡特,尊敬的是終於從敵國歸來的王室成員赫卡特,而不是侯賽因造就的這個兵器。


    塞勒涅在詫異於雷蒙德的“冷酷無情”之後,終於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除了自己之外,整個覆霜城還有誰對現在的這個“赫卡特”懷有什麽感情呢。


    儀式自然是秘密進行,在場的人隻有塞勒涅、赫卡特和雷蒙德。這完全由蓬萊人構築的儀式完全沒有光明神教那樣的鋪張和浮誇,僅僅是一個普通的四方形桌子,上麵放了一張輕飄飄卻無法撕下來的符咒。


    赫卡特剛在椅子上坐下,就連打了好幾個哈欠,趴在桌上沉沉睡去,而雷蒙德緩緩伸出手,按在了符咒上。


    雷蒙德是不會使用神術的,更不會魔法之類的東西,但他似乎熟知這枚符咒的使用方法,很快地就有大片大片類似信仰之力的東西從符咒中湧出,順著桌麵蔓延,裹住了沉睡中的赫卡特。


    “陛下。”儀式進行到一半的時候,雷蒙德忽然回過身來,隻是手還在按在寫了蓬萊文字的那道黃色符咒上,“先祖要召見您,請把手放到這兒來。”


    塞勒涅是迷迷糊糊地把手給放了上去之後,才意識到雷蒙德說了些什麽。


    先祖。她的先祖,那就是已經去世了的諾德王國君主。不是一個,而是四十個。


    回過神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站在一條懸崖邊上的湍急河流中,水流重重地打在腳踝上,帶起一陣鈍痛。塞勒涅小心地邁出一步,順著河底的鵝卵石走到了岸上,就在她踩到堅實土地的瞬間,周圍的場景全部消失了,短暫的扭曲之後,變成了一個昏暗的地下室。


    準確點說,是地下宮殿。高高的石柱和粗獷的雕紋完全是諾德王國的風格,但架在牆上用以照明的不是蠟燭也不是火炬,而是一顆顆圓形的石頭——蓬萊人的夜明珠。


    地宮的整個大廳也是圓形的,四十張椅子緊貼著牆壁,同樣排列成一個規整的圓,而在最中央的,除了塞勒涅這個外來者之外,還有這裏的主人,赫卡特。


    她還是小孩子的樣子,貓兒一樣蜷起身子沉沉地睡著,與外界之間隔了一層透明的屏障,讓塞勒涅無法觸碰到她,也無法喚醒她。


    “塞勒涅?”


    空無一人的大廳中,忽然響起了呼喚她名字的聲音。


    “別緊張,我們是不會傷害你的——事實上,我們也沒有那個能力。”另一個聲音接著說道,“做好心理準備,別被嚇到。”


    他話音剛落,地宮內的夜明珠忽然全部熄滅了,但隻是短短的片刻,它們重新亮起的時候,那四十張椅子上已經坐滿了人。


    準確來說,是四十張王座上。


    從第七代到第四十七代,這些塞勒涅隻在史書上見過的人,一股腦兒地出現在了她麵前,隻是他們都顯得蒼白且疲憊,了無生機。


    這些靈魂實在已經等待太久了。


    “塞勒涅——你是叫這個名字吧?”某個人清了清嗓子,塞勒涅認出了他是托因比,“我們把你叫過來,是因為儀式上出了一個大問題。我相信你也發現了,有一個位置是空著的,他屬於……”


    塞勒涅立刻反應過來是誰沒有出現在這裏。


    “我的父親羅伊。”塞勒涅輕聲說道,“他也應該出現在這裏,是嗎?”


    “是的。”托因比點點頭,摩挲著王座扶手上的花紋,“幾年前他去世的時候,就該來到這裏,和我們一起等待儀式的來臨……可是他始終沒有出現,直到今天也沒有。於是那個能容納靈魂的地方,就出現了一個小小的缺口,而這麽一點差距,足以阻隔凡人與神明。”


    順著他的目光,塞勒涅找到了他所指的那個“地方”,那就是那道透明的屏障圈出的空間,蜷縮其中的除了赫卡特,還有一個小小的光團。那想必就是母親的靈魂了吧。塞勒涅跪坐在透明的牆壁旁,看著那溫柔閃爍的光團,又抬起頭看著托因比:“我父親的靈魂沒有來到這裏,是不是就隻有我能夠填補上這個空缺?”


    “現在的你還做不到,至少也要等上個十多年,或者說——至少也要等諾德王國在這場戰爭中生存下來。”托因比的聲音不再像剛才那樣渙散了,他好像又不再是一個亡魂,而是當年那個重逢在最前線的諾德君主,“你贏不了了,塞勒涅,我多年沒有過問人間的事情,但這一點判斷力我還是有的。承認吧,孤狼輸給成群的野狗並不丟人。”


    “……那麽,我現在應該怎麽做?”塞勒涅知道自己再怎麽被稱為天才,與這位幾乎是個傳說的征服王托因比之間還是有一定差距的,“本來赫卡特是我們唯一翻盤的機會,可是現在缺少了一片靈魂。”


    “去找塔利斯聯盟。”


    “塔利斯聯盟不會無緣無故地幫助諾德。”


    “可是塔利斯聯盟想對付威爾頓聖教國。”托因比眯起了眼睛,“我很遺憾我活著的時候,大陸上還沒有這樣一個能撼動威爾頓聖教國地位的國家。”


    “……放棄覆霜城?”


    “你守不住覆霜城了。比起讓你和赫卡特去送死,諾德更希望你們能活著。”托因比緩緩地從王座上站了起來,“諾德哪怕再多出三成的兵力,就可以抗衡現在的納格蘭,但哪怕諾德的士兵憑空多出一倍,也無法在威爾頓麵前支撐多久。”


    地宮裏變得寂靜無聲,這些都曾經當政數多年的君王,除了托因比之外,好像都對諾德王國現如今的一切失去了興趣,甚至都不關心它的生死存亡。


    “靈魂也是會變得衰老的。”托因比歎了一口氣,“他們看上去還是死時的樣子,可是有的等了好幾百年,無法再繼續等下去了。”


    靈魂不會死亡,隻會一天天地衰弱。然而在托因比的帶領之下,這些終於等到了儀式到來的靈魂好像又重新恢複了生機,紛紛從王座上站了起來。


    君王們嚴格地按照執政的順序站成一個圈,而應該屬於羅伊的那個空位,就在托因比和這個青年人之間。


    “我是羅伊的父親,也就是你的爺爺。”青年人和善地朝塞勒涅笑著,“我甚至沒能活著見到羅伊結婚,也沒能在這裏再見到他……”


    他有些遺憾,又有些傷感地揉了揉眼睛,好像還想和塞勒涅說些什麽,然而在他開口之前,懸在上方的光球再次開始閃爍,將他融化在了刺目的白光之中。


    地宮裏又隻剩下塞勒涅和年幼的赫卡特,然後光球緩緩地從空中降下,沒入了赫卡特的身體,她身邊那個透明的屏障,也開始發出夜明珠一般的微光來。隻有一個小小的缺口,仍舊是沒有顏色沒有光芒的。


    那就是留給以後的塞勒涅的位置。


    她燃燒注定短暫的一生換來的全部輝煌,將是一個神明的靈魂中,微不足道又不可或缺的那四十分之一。


    塞勒涅一個恍神的功夫,地宮消失了,她又站在了那條湍急的河流中,麵前是已經長大的赫卡特。


    沒有新月刃,沒有銀白鎧甲,沒有在納格蘭生活過的痕跡,她的膚色和每個土生土長的北地人一樣蒼白,挺直脊背站著的時候比塞勒涅還要高上一點,隻有頭發還是現實中的樣子,半長不短,亂糟糟地束起在腦後。


    這個不擁有實體,隻活在幻想中的形象似乎是來自於赫卡特自己的想法。


    “姐姐。”她說起話來沒有現實中的赫卡特那樣的納格蘭口音,“真正的我早就死了,存活於世的是沒有靈魂的傀儡,和一點殘留的虛影。”


    “赫卡特……”


    “但我很慶幸,她能代替我留在你身邊。”


    幻象開始崩塌了,先是遠方的景色扭曲,然後是視線裏隻剩下一片漆黑,塞勒涅伸出手摸索著,想要找到能去往現實的出口。


    赫卡特驚醒時,正躺在一輛貨運馬車的貨架裏。馬車在一條不寬不窄的林間小道上行進,而駕馭馬匹的人無疑是塞勒涅。


    “塞勒涅?”她揉著刺痛的太陽穴,“我怎麽了?這是要去哪兒?覆霜城那邊……”


    她沒能把話說完就又倒了回去,趴在貨架的邊沿上幹嘔著。


    “你的身體還需要很長一段時間來適應。”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赫卡特覺得塞勒涅的語氣比平常要冷漠許多,而且她甚至都沒有回過頭看她一眼,“坐著別動。”


    赫卡特用力地晃了晃腦袋,總算稍微弄清楚了眼下的狀況,她在晃動的馬車上坐穩了身子,驚異地喊道:“你臨陣脫逃了?!”


    被說中了心虛之處的女王依舊不敢麵對赫卡特的視線:“不許說話。”


    即使身體還在承受靈魂的反噬,赫卡特依舊沒有虛弱到動彈不得,她掰過塞勒涅的肩膀,揪住她的領子,怒不可遏地質問她:“你和我說我們一定能贏,結果現在你要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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