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勒涅好像已經聽不到任何聲音了。


    她僅僅依靠著權杖的支撐讓自己能夠站在地麵上,低下頭看著赫卡特被兩個高個子的士兵架住,帶往安全的要塞內,然後她遲滯地抬起視線,試圖逼著自己把注意力放回到戰場上。


    可是她隻想到今天沒有下雪,諾德的陽光難得燦爛到灼目,照在雪地上,使得赫卡特身後長長的血跡更加觸目驚心。


    不必如此。塞勒涅深深地吸了好幾口氣,想平複過快的心跳。還不至於。


    你隻是從來沒有見過她受傷而已,所以覺得很嚴重。她努力地這麽對自己說。


    沒有了指揮官的命令,風刃軍團的攻勢明顯減弱了不少,防守也沒有了剛才的滴水不漏。塞勒涅趕緊又往權杖中注入信仰之力,讓整個軍團慢慢回撤,由雪狼軍團斷後,確認納格蘭的軍隊不會乘機追入裂石要塞之中。


    在這場戰鬥之前,她滿腦子想的都是怎麽用手中的兵力打一場以弱勝強以少勝多的漂亮勝仗,讓納格蘭能錯誤估計諾德的實力,隻要納格蘭對諾德有了忌憚,她就可以為自己,也為整個國家爭取到喘息的時間。


    納格蘭派出皇家軍團來到兩國邊境線上,是拿出全部的實力想一口氣吞下諾德王國;可是諾德王國如果派出近衛軍團來到這裏,那就是窮途末路困獸之鬥。


    納格蘭在前線受挫,無非是偃旗息鼓收兵休整,說不定隔幾天就能帶著威爾頓聖教國的支援卷土重來;諾德如果失去最外圍的防線,形勢就隻會更加嚴峻,寥寥幾座城池和要塞,怎麽阻擋得了在茫茫雪原上奔馳的納格蘭騎兵?


    到了那個時候,大概也就隻有諾德終年的風雪,能讓這個國家晚一點滅亡了吧。


    陣線在慢慢地回撤,塞勒涅開始專心指揮雪狼騎兵小隊。


    在指揮方麵,侯賽因遠遠稱不上有天賦,更不會有如塞勒涅一般令人讚歎的天賦,可是他在實戰方麵的豐富經驗,不是單憑天賦就可以超越得了的。


    在數量懸殊的戰鬥中,即使是雪狼騎兵也討不到太多的便宜,眼看著就有一隊納格蘭騎兵要進入裂石要塞的城門,幾支羽箭同時從塞勒涅身旁飛出,準確地擊中了馬背上僅著輕甲的騎士,讓雪狼騎士得以安全地回到要塞中,再度合上了城門。


    塞勒涅感激地看了一眼帶領弓箭手前來解圍的溫蒂,轉過頭看著城下納格蘭的大軍在侯賽因的命令下集結成整齊的隊形,開始撤退。


    她心裏正慶幸納格蘭人沒有做過多的糾纏,忽然發覺侯賽因正在盯著她。因為距離太遠,塞勒涅看不清楚侯賽因的表情,但她能清楚地感覺到那視線。


    比起冰冷的敵意,更多的是得意的戲謔。


    “溫蒂。”塞勒涅丟下了權杖,過多的神術使用讓她有些站立不穩,她踉蹌了一下,又扶住身旁的磚牆,“赫卡特在哪裏?”


    “我們把她送回房間裏了,剛才軍醫也給她進行了簡單的包紮……”溫蒂為難地猶豫了一下,“那片冰刃消失了,但留下的傷口很大。”


    塞勒涅在原地緩了片刻,還沒等身體完全從透支狀態中恢複,便匆匆地去找赫卡特。


    她之前甚至都沒有想過赫卡特也是會受傷的。


    赫卡特像是雪原上一隻獨行的豹子,是暗夜中敏捷的獵者,也是風雪中屹立的戰士,總是幹脆利落地解決掉敵人,自己卻不會受傷,即使跌落泥潭也保持著貓類的優雅,始終沒有敗退和重傷的狼狽。


    她推開房門看見赫卡特,隻看了一眼就知道溫蒂之前的猶豫代表著什麽。赫卡特的盔甲被脫在一邊,小腹上整整齊齊地纏好了繃帶,然而那繃帶上滲出的血卻泛著隱約的黑色。


    軍醫還站在一旁並未離去,他惶恐地捏緊手中剩下的一點繃帶:“陛下,傷到她的武器上肯定淬了毒,否則不可能無法止血……”


    “我知道了。”塞勒涅走近赫卡特,把手輕輕放在了她的傷口上,“你先走吧,其他士兵還需要你。”


    塞勒涅喃喃低語光明聖典中的禱告詞,祈禱治愈的神術可以在赫卡特身上生效。


    她這一生還未曾體會過眼下這樣的無力。生下來便是王室的第一順位繼承人,雖然隻是個除了國土麵積無一能稱得上“大國”的北方國家,但也是在王宮中養尊處優地長大,在每一個方麵她都做到了滴水不漏無可指摘。


    塞勒涅人生中唯一的挫折是父親的猝然病逝,那不像母親去世的時候,她還是個懵懂的孩子,除了悲傷之外沒有任何事情要去承受,而父親去世之後,她被迫挑起了整個國家的重擔。


    就算是在那個時候,她也是滿懷自信的。因為她知道自己有忠心耿耿的老師和宰相雷蒙德,有名正言順的繼承人身份,有執掌一個國家政權的能力,她不曾畏懼也不曾逃避。


    “塞勒涅……”赫卡特艱難地睜開眼睛,她還在因為疼痛喘息,說話的聲音斷斷續續,“神術……對我不起作用……”


    塞勒涅沒有回答她,或者說是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徒勞地在手中聚集起更多的信仰之力,治愈術的光芒卻無法滲入赫卡特的身體,從她的皮膚上輕輕滑過之後便飄散開來,充溢了整個房間。


    繃帶下的傷口仍舊沒有要愈合的跡象,血越流越多,浸染了赫卡特身下的床單,她也因為失血過多而更加地虛弱。


    身後忽然傳來野獸的低鳴,塞勒涅猛然轉過頭,看見的是風刃軍團馴養的雪狼們——它們正跪在地上。


    不是趴下,而是跪下。高傲的雪狼紛紛屈下前爪,朝已經奄奄一息的赫卡特下跪。


    它們純白的、偶爾夾雜著灰色的柔順皮毛上,還沾染著剛才戰鬥時留下的血,然後伴隨著低低的長嗥,有星星點點的白色光芒,從它們染血的皮毛上湧了出來,聚集在赫卡特的傷口上。


    “這是……信仰之力?”塞勒涅擦了擦臉上的淚痕,小心地伸出手觸碰著這些光點,清楚地感受到它們雖然和光明神的信徒所使用的不同,卻是貨真價實的信仰之力。


    赫卡特甚至還沒有真正乘著雪狼作戰的經驗,這些雪狼騎兵們的雪狼隻親近特定的人,它們沒有理由會特意趕來,給赫卡特進行治療。


    但是塞勒涅知道,赫卡特這個名字,在北地人的傳說中總是與雪狼族群緊密相連。


    父親在告訴她她和赫卡特的名字由來時,最喜歡講的就是北地三位共同司掌月亮的女神的故事。


    “滿月的塞勒涅、新月的菲碧,一同乘天馬而行,冥月的赫卡特也想一起,可天馬卻不親近她。她獨自去雪原上,捉了一匹雪狼回來當自己的坐騎,然後乘著雪狼與另外兩位女神一起,巡邏北地人所在的國土。”


    諾德王國不信光明神的原因之一也是他們有自己的神話,天性有讓他們不太願意再去接收外來物,而塞勒涅和赫卡特的父親羅伊則是更是這些神話故事的忠實愛好者,他書房裏的手稿中,有超過一半都是在對這些故事進行收集和演繹。


    如果赫卡特和雪狼之間真的有什麽聯係,那就說明他給兩個女兒取這兩個名字,不單單是因為自己對“北地三女神”這個故事的喜歡。


    他在暗示些什麽,並且這個暗示可以穩妥地跟隨塞勒涅和赫卡特,直到她們自己發現自己名字中的含義。


    塞勒涅想起了那個寫滿了古怪符號的皮製筆記本。


    赫卡特腹部的傷口不僅愈合了,而且在這短短的幾分鍾內消失得無影無蹤,原本被冰刃所貫穿的地方又長出了完整的皮肉,平平整整的,看不出一點受傷的痕跡。


    她打個哈欠,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說自己困了,不等塞勒涅回答就趴到在還沾著血的床單上,發出均勻的睡息聲。


    塞勒涅輕輕地帶上門,回到自己的房間,掏出了那個被隨身攜帶的小本子,攤開在了桌麵上。她稍微想了一下,拿起紙筆,照著其中一個符號的形狀,小心地在一張空白的羊皮紙上畫了一遍。


    等到風刃軍團休整完畢,大家準備去好好睡一覺的時候,她讓溫蒂把士兵們召集起來,然後舉起了那張畫著符號的紙。


    “抱歉了,稍微耽誤一下你們的時間。在場的各位,有人認識這個符號嗎?”


    “我認識。”一個終於湊到了那張紙跟前的士兵扶了扶歪掉的頭盔,抬起頭朝塞勒涅喊道,“陛下,這是蓬萊文字。”


    “蓬萊文字?”


    “是的。”周圍的人自發地給他讓出一條路,讓他走到了塞勒涅麵前,“我的家鄉與一個蓬萊人居住的臨海城邦很近……所以我認得出這是蓬萊的文字。”


    “這麽說,你隻是知道這是蓬萊文字,無法讀出它們的含義?”塞勒涅有些失望地收起了那張羊皮紙,“也許塔利斯聯盟可以找到蓬萊人……”


    “陛下。”站在一旁的溫蒂提醒塞勒涅,“諾德王國國境內就有人會蓬萊文字。”


    “誰?”


    “您的老師,我們的宰相,雷蒙德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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