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書生正是離宮許久的顯德帝高旭。(.)


    當初他留下一旨詔書讓位於晉王高昶,便神秘失蹤,從此音信全無,東廠與錦衣衛廣撒天下耳目,竟也沒能探到半點訊息。


    卻沒曾想他竟會隨著這胡商隊伍漂泊在北境荒漠之中,今日還恰巧被他們遇見了。


    高旭在徐少卿臂上一托,低聲道:“快別這麽著,叫人聽見可了不得。”


    他嘴上說著,目光不自禁地朝邊上瞥,見同行的人都隔得老遠,這才稍稍鬆了口氣,便又問:“你怎麽會到這裏來?敢是朝中又有什麽變故麽?”


    徐少卿歎口氣:“一言難盡,陛下請隨我來。”言罷,暗暗朝旁邊一指。


    高旭不明所以,但還是隨著他朝旁邊走,繞過左近的山石,便見那丈許寬的岩縫內還站著兩個人,赫然竟是高昶和高曖。


    “阿昶!雲和?你們……”


    他驚呼一聲,趕忙又住了口。


    眼見高昶一身戎裝精鎧,高曖卻是宮襖打扮,肚腹還高高隆起,兩人和徐少卿一樣,都是滿身的泥汙,神情也頗有風霜之色,不由更是又驚又奇。


    徐少卿察言觀色,偷偷朝高曖眨了眨眼,與她避到一旁,隻留他們兩個在那裏。


    高旭瞥見他二人走開,便一閃身,也躲入石縫之內,撩起深衣下擺,便要跪倒。


    可還沒等雙膝著地,高昶便已搶先將他抱住,咬唇顫聲道:“大哥,原來……原來你還活著。”


    話剛出口,便淚如雨下。


    高旭卻也已紅了眼眶,麵上卻作歡容,點點頭:“活著,嗬嗬……還活著。”說著又要向下跪。


    “大哥不可……快起來……”高昶死死抱住,不讓他跪倒。


    高旭搖頭道:“你如今已繼位為帝,祖宗禮法便省不得,若不見便罷了,既然今日相遇,我自然要拜。”


    “不!大哥是效先賢禪位,高風亮節,千古難見,若按禮製當尊為上皇,豈可反來拜臣弟?”


    高昶哪裏肯依,可也不知是方才那一埋還沒緩過勁來,還是乍見他心神激蕩,那雙臂膀竟沉沉的使不出力氣,兩人相扶相攙著竟同時跪了下來,摟在一起,抱頭失聲痛哭。


    這一來全是出於真情,兩下裏都遮掩不及,不僅徐少卿和高曖,就連遠處商隊中不少人都聽到了,紛紛朝這邊望過來。[.超多好看小說]


    其中兩個領頭的忍不住上前來看,見高旭與一名身披精鎧,武將模樣的人擁著大哭,這一驚卻是非同小可。


    又看兩人眉宇間還有幾分相似,便更是奇怪了。


    高旭趕忙先收了淚,扶著高昶起身,對來人解說這是自家親兄弟,前些年全家在邊鎮失散,自此便杳無音信,不想今日竟在這裏見到了。


    見他這般說,高昶索性也跟著圓謊,隻說與大哥失散後,便流落邊地一帶,後來投了夏國邊鎮衛所從軍,積功做了名遊擊,前不久獫戎犯邊,他跟從參將出擊,不想半途出了變故,與大隊失散,輾轉流落到這裏,哪知卻遇見了失散多年的兄長。


    那兩人見他頭束玉冠,身上鎧甲精良,雖然有些氣力不濟,卻仍是卓然不群,舉手投足間盡顯軒昂貴氣,不像隻是個遊擊之類的小官,可盡管心中起疑,見他說得滴水不漏,又礙著高旭的麵子,也不好多說什麽。


    其中一人轉頭看看旁邊的徐少卿和高曖,又皺眉問:“那兩位是?”


    高昶朝那處瞥了瞥,見他們兩個正自旁若無人地說著話,一個眉眼含笑,溫情脈脈,一個俏臉暈紅,輕語還羞,不由心頭醋意翻騰,鼻中輕哼道:“路上偶然遇見的,也不知什麽底細。”


    那兩人聞言先是一愕,隨即齊齊地望向高旭,盼他解答。


    明明是自家親妹,徐少卿也是宮中近臣,怎的卻裝作不相識?


    高旭也不禁有些發愣,可瞧他麵含怒色,那徐少卿和雲和也似神情親密,尤其是她那隆起的肚腹,著實紮眼得緊,這其中像是另有什麽重大隱情。


    他雖短於治國理政,但在人情世故上卻半點也不糊塗,當下也不明言,順著高昶的話解說道:“方才已說了,徐兄弟是我舊相識,那女子想是他的親眷,我這兄弟不識得,卻能與他們相遇,可也真是有緣。”


    那兩人將信將疑,但聽他這麽說,卻也不便多言,當下便請眾人同去車隊那邊坐了,又端上飲食茶水款待,而後又都識趣地避到一旁,隻留他們幾個敘談。


    高昶見那些商旅之人對自己大哥像是極為敬重,心中奇怪,見外人都走了,便拉著他手細問別來情由。


    高旭抿了口茶,歎聲道:“其實也沒什麽好說,當日我萬念俱灰,寫下詔書,本欲出城尋死,豈料真到了那關頭,卻又失了膽氣,無論如何也狠不下心,離了永安之後便四處遊蕩,往常在宮中不覺世事艱辛,這一出來才知天地之大,竟無容身之地……”


    他神色一黯,頓了頓又道:“一晃數月,也不知怎的便到了西北邊地,人困在茫茫戈壁之中,原以為是死定了,天幸遇到這夥西域來的商隊,將我救起,才撿回一條命。因見我是中原人,又懂文墨,便帶著同行,混得熟了,便知他們雖然行商,卻都是至誠和善之人,對我也很是禮遇。這幾個月來隨著他們往來南北,行商坐賈,遊覽各處風物,倒也頗長了些見識。”


    他說得淡然,可聽在耳中卻分明能品出其中的艱辛。


    高昶眼中含淚,緊握著他的手道:“大哥在外漂泊,臣弟心中何安?此番你就隨我一同入關回永安去,好不好?”


    “這外頭天高海闊,無拘無束,比起那氣悶的宮中可還得多了,我如今已慣了這閑散日子,還回去做什麽?”


    高旭笑了笑,轉頭看了一眼高曖,又道:“你莫要管我,隻管把皇妹照管好便是。”


    他話音未落,便見高昶麵色陡沉,撇頭轉向一邊。


    徐少卿在旁看在眼裏,當即抱拳一躬,也不多言,扶起高曖徑自走開了。


    見他們兩人走遠,高旭終於忍不住問:“阿昶,這究竟怎麽回事?你與皇妹她……”


    “莫要提她!”


    高昶沉聲一哼,雙拳緊握,身子竟自顫抖起來。


    高旭見他這般情態,不免更是疑惑,暗地裏思忖,似也猜出了一兩分,隻是此事太過荒誕,叫人難以置信,沉吟片刻,便又道:“阿昶,從小到大咱們兩個都是無話不說,若不是因著那皇位,隻怕咱們還是像從前那樣,如今既然我已不是皇帝,你為何卻要欺瞞,不願對我明言呢?”


    高昶抬起頭,見他目光溫然,可也不知怎的,心頭那團抑鬱的怒火反而愈加熾烈,不自禁地挑唇一笑:“嗬,這等事我可說不出口,大哥若是想聽,便去問他們吧。”


    他知道他在負氣,同胞兄弟,更知道他自小的脾氣,當下仍舊笑道:“我要問他們,自可以去問,聽你說卻是另外一回事,都是自家兄妹,有什麽不好說?”


    “自家兄妹?她……她根本不是高家的人,說什麽兄妹?”


    “什麽?”


    高旭聞言大驚,回頭看了一眼高曖,半晌合不攏嘴。


    隻見高昶麵色淒然地笑道:“當年慕妃娘娘入宮之時便已有了身孕,雲和她根本就不是父皇的親生骨肉。”


    “你怎會知曉?”


    “大哥莫要問了,不光是我,父皇母後也都知道,陳年舊事,不提也罷。”


    這女兒誕於宮中卻並非親生,還依舊封了公主,父皇母後明知實情,也不加處置,如此大悖常理的事竟是真的麽?


    高旭有些不信,可想想後來她才隻三歲便被送去庵堂禮佛,這一去便是十多年,回宮之後仍被母後百般刁難,當初隻道是舊時宮中爭寵的餘恨所致,如今想想,若真像他說的這般,一切也就說得通了。


    他心頭疑竇未消,但見高昶神色愈加不耐,也不好再問,想了想,轉而道:“好,便不提她了,你此番為何會到關外來,還隻身流落在這裏?”


    為何?還不是為了她麽。


    高昶垂眼暗自苦笑,更不願將這番實情說出來,索性便不吭聲,坐在那裏裝聾作啞。


    就這般沉默了半晌,高旭也料到這事定然也與雲和有關,想來他是不肯說的了,隻得作罷,又開口道:“你這脾氣還是跟小時一樣,不願提的事,縱然心裏委屈,也不肯說出來。罷了,罷了,有一件事,你總該答我吧?”


    高昶緩緩抬起頭,有氣無力道:“你問吧。”


    “母後她老人家……身子可好吧?”


    聽他忽然問起這個,高昶麵上有些不自然起來,垂首一歎:“還好,就是我總惹她老人家生氣,這大半年來也沒怎麽在膝前盡過孝。”


    高旭在他肩頭拍了拍,溫言道:“母後的脾氣我比你更清楚,遇到些事磨不開,須得別人都順著她,否則……唉,說來你性子有時也和她老人家一般,日日相處,未免會有些磕磕絆絆。都說兒大不由娘,但作兒的更該知道天下無不是之父母,隻要不是要緊事,你便多順著她老人家,莫要像我這般漂泊四方,才知父母在家的好。”


    高昶點點頭:“大哥說得是,我都記下了。”


    高旭這才笑了笑,又在他肩頭輕輕一拍,忽像想起了什麽,臉色轉而沉了下來,又問:“阿昶,你告訴我,婉婷究竟是怎麽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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