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曖聽那老婦一張口便將自己與徐少卿錯認成夫妻,秀眉一顰,暗暗覺得不妥。(.無彈窗廣告)


    卻見那老農聽了這話,立時像矮了三分,低頭不言語了。


    那老婦又翻了他一眼,近前笑道:“兩位莫聽他的,這人出門在外,總有個難處,既是落了難,借宿一宿又打什麽緊?也不用什麽東西銀錢,隻是俺家便隻一間臥房,鄉野地方,粗陋得緊。兩位是京裏官宦人家來的,恐怕怠慢了,這個……”


    徐少卿見她鬆了口,當下便裝作傷重難支的樣子,捂著肩頭道:“這個不妨,小可行伍出身,風餐露宿也是平常,哪還有什麽好挑揀的?隻是……此刻內子在身邊挨不得辛苦,才不得不上門叨擾,還請老丈與阿婆行個方便,日後定有重謝。”


    高曖見他將錯就錯,竟老實不客氣的稱自己為“內子”,還一副坦然自樂的樣子,當即訝然一驚。


    正待要否認,轉念便想到他方才那句話已占了先機,自己若再強加辯解,反倒更令人生疑,不由得大窘,紅著臉暗自瞪了他一眼,生生將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那老婦見她麵帶羞澀,眼中還隱隱帶著情意,於是更無懷疑,趕忙開了門,將兩人讓了進來。


    高曖籲了口氣,硬將手中的釵子塞過去。


    那老婦開始執意不收,幾番推辭之後,隻得接在手中。


    就見那釵頭兩翼祥鳳,通體鎏金,上頭還綴有珠玉,便知是好東西,自己幾輩子怕都不曾戴用過,隻樂得合不攏嘴,慌不迭的將兩人迎進房舍,又支使老伴去灶下煮飯燒湯,自己則引著他們去了臥房。


    甫一進門,一股黴晦之氣便撲麵而來。


    那老婦先找了兩套衣裳給他們,跟著又翻出新的床鋪被褥換。


    高曖微微顰著眉,左右望了望,見房中昏暗,四麵土坯,房頂還有幾處漏風,除了一張床榻和兩口破舊的衣箱外,什麽也沒有,可真稱得上是家徒四壁。


    她早有所料,況且從前在庵堂裏清淡慣了,倒也不以為意,隻是瞧著那唯一的一張床榻,心頭不由自主便緊了起來。


    偷眼看看,見徐少卿已把衣衫披在身上,自己也趕忙把那套尋常的粗麻布的半臂衫子穿好,這才稍稍靜下心來。


    暗地裏尋思道,這大白天的還不如何要緊,由著他占些口舌便宜也就是了,但到了天黑卻怎生是好?


    與他共處一室,自是不成,可左右就這麽兩間茅舍,巴掌大的地方,又能躲到哪裏去?


    索性跟那對老夫妻明說麽?


    他們兩個都是身份特殊,萬萬不能在外人麵前吐露,若再編幾句謊話出來,沒得弄巧成拙,反而壞事。


    她心中意亂,正想借故躲出去,那老農已捧了熱湯和幹淨棉紗來,還送上一碗搗碎的草藥,說是自家種的三七,止血清淤,治外傷最是靈驗。


    徐少卿將藥拿在鼻間嗅了嗅,便點頭稱謝。


    那老婦此刻也已將床鋪整飭停當,含笑朝兩人看了一眼,便拉著老伴出門去了。


    房內隻剩下他們兩個,高曖立時便有些無措。


    偷眼一瞧,卻見徐少卿那對眸子也正看過來,兩腮登時火燙起來。


    低下頭,目光覷著房門,忽然靈機一動,急忙道:“走了那麽久,廠……你一定餓了吧?我去灶間看看,若有什麽吃食,便端一碗給你。”


    言罷,也不待他答應,便逃跑似的要出門。


    可還沒跨出兩步,便聽徐少卿在背後道:“多謝公主,臣不餓。”


    她頓住腳,聽他毫無顧忌,不禁有些愕然,但兀自不死心,便又道:“那……我去瞧瞧……”


    “公主為何要躲著臣?”


    那話說得有氣無力,還帶著幾分哀歎。


    高曖聽在耳中猝然一驚,那顆心登時便軟了下來,垂頭喪氣的站在那兒,沒了主意。


    是啊,自己為何覺得心慌?為何沒來由的要躲他?


    這人不過是個奴婢而已,共處一室也沒什麽大礙,自己真是個蠢呆子。


    可就是這麽個人,總是讓她方寸大亂,即便麵對真正的男子,也從沒有過。


    徐少卿此刻唇角卻掛著笑,望著她那柔美的背影,雖然穿的是件尋常百姓家的粗陋衣衫,卻仍掩不住那股卓然的清靈之氣,反而愈加的明犖動人,不禁也是心頭一動。


    頓了頓,輕咳了一聲,便又歎道:“公主不願和臣共處一室,那也是沒辦法。唉,看來肩上這傷,隻好臣自己來上藥包紮了。”


    高曖方才一直懵懵的,全忘了這回事,此時聽他忽然提起來,慌忙窘著臉轉過身來道:“你別動,我……我來幫你。”


    說著便抬步向前走,不經意的抬眼瞧時,就看他忽然雙臂一撩,將披在身上的衣衫抖落,又露出白皙健美的上身。


    她麵上一熱,趕忙又垂下眼,來到床榻邊,定了定神,探手過去,揭那貼在傷口上的竹衣。


    指尖劃過玉白的肌膚,觸手仍是微涼,似乎他生來就是這般與眾不同,卻又半點讓人討厭不起來。


    一片,兩片,三片……


    竹衣盡去,那肩頭的傷口重又顯露出來,依然是那般觸目驚心。


    她看了一眼便別過頭,胸間竟有些揪痛。


    長籲了口氣,先用熱湯水將傷口周圍抹拭幹淨,從榻沿上端起那碗已搗作醬泥狀的三七,卻忽然發現裏頭沒放抹藥的工具。


    這卻怎麽好……


    她不覺又有些慌,瞥眼過去,見他闔著雙眸,麵色沉平,這才稍稍放心。


    想了想,便揀了片尚且幹淨的竹衣,裹在食指上,在碗中蘸了些藥泥,顫巍巍的伸過去,小心翼翼地塗在傷口處。


    徐少卿口中“嘶”的一聲,身子向後縮了縮,兩道劍眉也蹙了起來。


    “弄疼你了麽?”高曖急忙收手驚問。


    他睜開眼,搖頭輕笑道:“臣沒什麽,公主能親手替臣料理傷處,即便再疼上十倍,這心頭也是暖的。”


    “你……”


    高曖隻覺腦中血衝似的發懵,雙頰一片火燙,扭著身子轉向一邊,恨不得立時丟下碗逃出去。


    這人腦袋裏究竟想些什麽?就不能有句正話麽,偏要說這些言語讓人不安。


    “怎麽?臣說錯了麽?公主親手療傷,乃是天大的福分,臣自然感激涕零。”他一邊說著,一邊拿眼瞄她那副局促樣,暗地裏自得其樂。


    高曖白了他一眼,索性轉過頭來繼續抹藥,但心中帶著些許怨氣,指尖不自禁的便加了些力道,也不管他是真痛還是假痛。


    “廠臣總這般‘公主,公主’的叫,就不怕外頭有人聽到麽?”


    “公主難道便忘了臣領著東廠?若連是否有人在外窺聽都不知曉,這差事便不用做了。”


    徐少卿唇角一哂,隨即又點頭正色道:“其實,臣也想謹慎些,隻是怕以內子相稱,公主聽了不喜,便沒敢叫。既是現在這般說,臣便鬥膽叫一聲,也省得在外人麵前露出破綻。”


    “……”


    高曖愕然無語,張口結舌,萬料不到自己隨口的一句話,竟被他解讀出這番意思來。


    她羞怒交集,連脖頸也紅透了,將碗往床沿上一擱,嗔道:“廠臣若是再這般無理胡鬧,我便真的生氣了!”


    話剛出口,便省起方才情急之下亮開了聲音,若是真有人在左近,定然就被聽去了,慌忙掩住口,怯生生地向門口望去,怕真的走漏了風聲。


    屏息凝神聽了半晌,不見有什麽動靜,這才稍稍放了心。


    回過頭來,卻見他不知何時竟垂下了眼,那張向來冷峻堅毅,不見半分頹色的臉上竟忽然寫滿了落寞和悵然。


    高曖不禁一愣,心說莫非是剛才那話的口氣重了,刺傷了他?


    這一來胸中那怨氣霎時間煙消雲散,反倒生出些歉然,便柔聲道:“我方才是急了,你……你別在意。”


    徐少卿聞言卻是頹然一歎。


    “公主不必好言撫慰,臣心中清楚自個兒的身份,像我這般的人,就算有些手段,在主子眼中,也終究不過是個奴婢,根本就不會正眼去看。臣既然淨身入宮,這輩子就算毀了,娶妻生子,兒孫滿堂,都是鏡花水月,什麽人倫之樂,也就隻能在夢裏想想了。”


    他頓了頓,又續道:“依著宮裏的規矩,奴婢們臨老了,還能帶上自己的東西出宮去,將那把骨頭埋回故裏。可惜,臣卻連個家也沒有,哪天若是真的死了,隻怕連個灑掃的平常奴婢都不如。”言罷,搖頭苦笑。


    高曖聽完他這番像在自言自語的話,隻覺其中的苦澀愁濃,化也化不開,連自己也覺淒然。


    他的確是個奴婢,但她卻從沒這般看待過他,隻覺這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那麽特別,那麽鮮活,那麽令人心動……


    眼見他心傷,自己也像感同身受,胸中像堵著什麽東西,難受得要命。有心想說些什麽來寬慰他,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卻聽徐少卿又幽幽地道:“不瞞公主說,今日被這對農家夫婦誤認你我是夫妻,臣雖然惶恐,心裏倒還有些高興。總覺得有樁心願了了,此生已無遺憾,就算此刻送了性命,也自不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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