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水雲間裏,若鴻病倒了。


    從小,若鴻就很少生病,十六歲離開家,自己一個人,流浪過大江南北,也曾遠去敦煌,徒步走過沙漠……但是,他健康快樂,幾乎連傷風感冒都很少有。但是,這次,他病了。發著高燒,說著胡話,他有好幾天都人事不知。隻感到那團熊熊的烈火,在燒炙著的他每一根神經,要把他整個人燒為灰燼。在這種燒炙中,他痛,痛到內心深處,痛到骨髓裏,痛到每根指尖,痛到每根纖維,痛到最後,他就放聲喊叫了,但是,他的喊聲,卻是那樣柔弱嘶啞,幾乎完全沒有聲音。


    在這段昏昏沉沉的日子裏,他並不是全然沒有知覺,他知道芊芊一直守候在床邊,喂茶喂藥,衣不解帶。他知道一奇三怪和穀玉農,都輪番前來守候探望。他知道子璿來過了,拿來好多珍貴的藥材和芊芊談了好多話。他也知道中醫西醫,都曾在他床邊診視……然後,第五天早晨,他醒過來了。


    芊芊坐在床邊一張椅子裏,上身仆在床沿上,已經倦極入睡。他注視著那張因消瘦而變得小的臉龐,和那細小的胳臂,胳臂上麵,因跳樓而留下的疤痕仍然那麽鮮明。他伸手想去撫摸那疤痕,才一抬手,就發現自己雙手都裹得厚厚的。這雙手,使他渾身迅速的通過一陣顫栗,心中猛然一抽,抽得好痛好痛。這雙手,把所有的回憶都帶來了!宴會、子默當眾燒掉的畫……他呻吟了一聲,想把雙手藏起來,卻苦於無處可藏。這樣一動,芊芊立刻醒了,她跳了起來,緊緊張張的說:


    “水!水!水!我去倒水!”


    她才舉步,發現若鴻正凝視著她,她就停住腳步。她又驚又喜的仆過來,仔細的去看他,又去摸他的額。


    “若鴻!”她小小聲的喊:“謝謝天,燒已經退了!你怎樣?你醒了嗎?你完全清醒了嗎?”


    他瞪著她,深深抽了一口氣,有氣無力的說:


    “你為什麽不躲開我?你還看不出來嗎?我這個人不是人,是個災難!是個瘟疫!你快離我遠一點,不要接近我,不要幫助我,讓我去自生自滅!”


    芊芊神色一鬆,竟然笑了起來。一麵笑著,一麵又落下淚來,她用雙手把他緊緊一抱,喜悅的說:


    “你醒了!聽了你這幾句話,就知道你沒事了!謝謝天!謝謝天!”她吻著他的額,他的眉,他的眼。“你不止是災難、是溫疫,你還是個千年禍害!我要用我的全心全力,來保護這個禍害!現在,第一步,禍害該吃藥了!”


    她起身,去爐子邊,熟悉的把藥罐裏的藥,倒入碗內。雙手捧到他麵前來:“不要再叫我遠離你,逃開你!”她溫柔而堅定的說:“我身上刻著你的印記,那兒都不去了!再說,這幾天,我日日夜夜守著你,我的貞潔已經跳到黃河裏都洗不清了!如果你不要我,我就無處可去了!”


    他瞪著她,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


    報複了之後的子默,又怎樣了呢?


    子默並不快樂。他的“痛快”,也像那煙火,燒完了就沒有了。接下來要麵對的,竟是整個畫會的指責,和子璿強烈又悲憤的痛罵:“你買了他的畫,你又燒了他的畫!你故意造成他畫展的成功,讓他活在狂喜裏,你再燒了他的畫,讓他從狂喜中一下子跌進狂悲裏!你策劃這件事,執行這件事……你讓我心寒!你一定不是我的哥哥汪子默,你被鬼附了身,才會做這麽狠毒的事!”“對!我是被鬼附了身,那個鬼就是梅若鴻!你們現在一個個都同情若鴻,那是因為他被擊倒了,變脆弱了,可憐了!你們不要忘了,‘一個可憐的人,必有其可惡之處’!如果他不是如此可惡,又怎會逼得我要用這麽嚴重的手段來報複他!”子默大聲辯解著。“你可以打他、捶他、拿刀殺他,”陸秀山嚷著:“就是不能燒他的畫!我們都是畫畫的,都是敝帚自珍、愛畫成癡的人,這樣做,比要他的命還嚴重!”


    “若鴻有再多的不是,有什麽過節,也要坦蕩蕩來麵對。”沈致文沉痛的喊:“你是我們的榜樣,我們的大哥呀!我們尊敬你,崇拜你呀!你怎可做這麽絕情、冷血,而又陰險的事呢?”“你真是燒他的畫也不要緊,”鍾舒奇吼:“你就到水雲間去燒!怎麽可以到杜家去燒!怎麽可以在杜家親友麵前去燒!你要梅若鴻以後怎樣做人,怎樣麵對杜家的老老少少……你一絲絲尊嚴都不給他保留!你太狠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把子默罵得體無完膚。子默終於站起身來,憤憤的一揮手:“是!我不給他留餘地,我不給他留麵子!我用最狠毒的手段來報複他!你們別忘了,他曾經是我的兄弟呀!我愛惜他更勝於愛我自己!是怎樣的仇恨才會策使我做這件事?那絕不是我一個人的仇恨可以辦得到的!”他瞪著子璿:“那是梅若鴻,加上芊芊,加上你!是我們四個人聯手創作出來的作品!裏麵也有你的筆跡,你賴也賴不掉!”他頓了頓,用更有力的聲音問:“難道你不曾恨他,恨得咬牙切齒嗎?”


    “恨是一回事,報複是另外一回事!”


    “我沒有你那麽高貴!那麽寬容!”子默說:“有仇不報非君子!”“請問,你這個君子,是不是很快樂、很滿足了呢?”


    子默沒有回答。子璿歎了口長氣。忽然間,悲從中來。


    “子默,”她悲切的說:“我們怎會變成這樣?不是沒多久以前,我們還一起遊湖,吃烤肉,縱酒狂歡,怎麽一下子,就變成了這樣?”她這樣一說,子默驀然間泄了氣,舊時往日,如在目前,他痛楚的閉了閉眼。全畫會的人,都默不作聲,一種淒涼的氣氛,就這樣慢慢的籠罩了煙雨樓。


    幾天後,芊芊來到煙雨樓。


    她當著子璿的麵,當著一奇三怪的麵,直接走到子默麵前,把那兩百塊錢,重重的摔在桌上。


    “這兩百塊錢還給你!”


    子默大大的震動了一下,麵對芊芊,他不能不心生歉疚與不忍。“畫我買了,錢是他該得的!”他說。


    “若鴻這一生,過得亂七八糟,可能得罪了很多人,欠了很多的債,但他過得很真實!他不會計算人,也不會勾心鬥角!他的畫,隻賣給真心的人,不賣給‘假(賈)先生’!”她正氣凜然的說,眼中閃閃發光。“這個錢你拿回去!它上麵沾滿了卑鄙的細菌,我和若鴻,根本不屑於碰它!我們就是必須去討飯,也不會用這個錢!”


    子默緊緊閉著嘴,不說話。一屋子的人都靜悄悄。


    “另外我還特別要告訴你,你那把火燒掉了畫,燒掉了友誼,燒掉了若鴻的自信,也燒掉了我爹對若鴻的信心,和對我們的承諾!”她點點頭,鄭重的說下去:“是的,他又否決了若鴻,認為我跟著若鴻,隻會受苦難,要我及早回頭,懸崖勒馬!所以,想重新爭取他的承認,已經大不可能!你瞧,你這把火,燒掉的東西還真多,你該額手稱慶,你真的達到目的了!”子默靜靜的看著芊芊,無言以答。


    “但是,子默,你這把火也燒出了我的決心,我決心馬上要嫁給若鴻了!”她轉向大家。“婚禮就在明天舉行!地點就在水雲間!舒奇、秀山、致文、葉鳴、子璿、玉農,我誠摯的邀請你們來參加我們的婚禮!因為沒有雙方父母的祝福,也沒有其他任何一個親友來參加。我們的婚禮,是天為證,水為媒,假若你們來了,我們就會‘很熱鬧’了!”


    大家都驚愕了,感動了,每人臉上,都浮現了驚喜交集、激動萬分的表情。大家在芊芊臉上,都看到了毅然決然,一往情深的堅定。鍾舒奇邁前一步,第一個開口:


    “好極了!我一定來參加婚禮!不能隻讓天地為證,我要做你們的證婚人,免得將來有人提異議!”


    “對對對!”穀玉農居然也接了口:“這婚姻大事,不管結婚離婚,隻要有這一奇三怪作見證,就賴都賴不掉了!”


    鍾舒奇對穀玉農一瞪眼。


    “你以為他們還會毀婚賴帳嗎?我隻是預防杜伯父不承認,而且,有人證婚,也正式一點!”


    “那麽,我當男方介紹人!”陸秀山說。


    “那麽,我就當女方介紹人!”沈致文說。”我當男儐相!”葉鳴說。


    “那麽,我就是女儐相了!”子璿歡聲說。


    “那麽,我當什麽?我當什麽?”穀玉農問:“你們不能不算我,我一定要當一個什麽……對了!主婚人,我可以當主婚人嗎?”大家都笑了,子璿拍拍他說:


    “主婚人是他們自己,你當不了。但是,你可以當司儀,趕快去把結婚禮節,弄弄清楚!”她拍了拍手,興高采烈的說:“好了!各位各位,明天有隆重的婚禮,大家都去準備一下,婚禮上該有的東西,一件也不要少!”她走過去,上上下下看芊芊,綻放了一臉的笑:“你的新娘禮服,就包在我身上了!我有件白紗的洋裝,正好改了給你做新娘裝!你會是一個最美麗的新娘,等著瞧吧!”


    “可是,新郎有衣服可配嗎?”穀玉農問。


    大家興奮的討論起來了,抓著芊芊,問長問短。這個有建議,那個有主張,一時間,滿屋子的人聲笑聲,好不熱鬧。隻有子默,被孤伶伶的扔在牆角,沒有一個人注意他。他不禁想起,若鴻常說的兩句話: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於是,這天早上,在水雲間外的青草地上,芊芊和若鴻,舉行了他們別開生麵的結婚典禮。


    一大早,一奇三怪、玉農、子璿就都來了。他們把整個水雲間,貼滿了大紅的“喜”字,把床上破舊的棉被,全換上了新的。把那頂舊蚊帳,換成了大紅的新蚊帳。把牆上的字畫,換上大家寫的吉祥話。子璿給芊芊穿上了她準備的白紗禮服,又用玫瑰花給她做了頂花冠。鍾舒奇向朋友借了一套黑西裝來,強迫若鴻穿上,居然十分合身。一對新人,被眾人這樣一打扮,真的是郎才女貌,一對璧人。


    穀玉農在籬笆院上,掛了十幾串鞭炮。葉鳴、沈致文早已把一張桌子,鋪上了紅布,放在西湖之畔。桌上,攤著結婚證書和各人的印章。一切就緒,子璿扶著芊芊,葉鳴陪著若鴻,站在籬笆院的一角,穀玉農大聲朗誦:


    “結婚典禮開始!鳴炮!”


    陸秀山、沈致文、鍾舒奇全跑去點爆竹。鞭炮齊燃,一陣霹靂啪啦,響徹雲霄。十幾串鞭炮紛紛響起,此起彼落,真是熱鬧極了。“奏樂!”穀玉農再喊。


    眾人一陣混亂,原來每個人都身兼數職。葉鳴、沈致文、鍾舒奇、陸秀山、穀玉農全奔到籬笆院外麵去,原來他們五個人組成了一個小型樂隊,有的吹喇叭,有的擊鼓,有的敲鑼,有的吹嗩呐,有的搖鈴……奏著結婚進行曲,走到那鋪著紅布的桌邊。穀玉農放下樂器,繼續充當司儀:


    “證婚人就位!”鍾舒奇急忙新娘就位。


    “介紹人就位!”陸秀山、沈致文也就位了。


    “伴郎伴娘帶新郎就位!”


    子璿攙著芊芊,葉鳴忙去攙著若鴻,慢慢的走到紅桌子的前方。“證婚人朗讀結婚證書!”


    鍾舒奇拿起桌上的證書,以充滿感情的聲調,清晰的、有力的、鄭重的念了出來:“秋風初起,蝶舞蜂忙,山光明媚,水色瀲灩,梅若鴻與杜芊芊,謹於西湖之畔,水雲之間,舉行結婚典禮!是前世的注定,是今生的奇緣,教我倆相識相知複相愛,願共效於飛,締結連理。而今而後,苦樂與共,禍福相偎,扶持以終老,相守到白頭!在此謹以天地為憑,日月為鑒,並有鍾舒奇、沈致文、葉鳴、陸秀山、穀玉農,汪子璿等人在場見證!”


    鍾舒奇念完,眾人立即爆出如雷的掌聲。芊芊和若鴻相對凝視,恍在夢中。“證婚人用印!”穀玉農繼續喊。


    每個人都上前去,慎重的蓋了章。


    “新郎新娘用印!”芊芊和若鴻也蓋了章。


    “新郎新娘相對一鞠躬!”


    一對新人照做無誤。“新郎新娘謝證婚人一鞠躬!”


    “新郎新娘謝介紹人一鞠躬!”


    “新郎新娘謝男女儐相一鞠躬!”


    “新郎新娘謝樂隊一鞠躬!”


    “禮成!鳴炮!”證婚人、介紹人、儐相都跑去點爆竹。鞭炮再度震耳欲聾的響了起來。“奏樂!”證婚人、介紹人、儐相一陣忙亂,再奔去充當吹鼓手。嗚哩嗚哩啦啦,嗚哩嗚哩啦啦……


    “送入洞房!”在鞭炮聲中,喜樂聲中,芊芊和若鴻被簇擁著,送進了那間“水雲間”。遠遠的,子默一個人站在西湖岸邊,看著這一幕。他的臉色蒼白,神情寥落,看著看著,眼角,竟不由自主的滑下了一滴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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