芊芊哭了一夜,左思右想之後,她依然原諒了若鴻。第一點,是因為自己又文身又跳樓,鬧得如此轟轟烈烈的跟定了若鴻,似乎已無回頭路,不原諒他又能怎樣?第二點,若鴻和子璿的事,據若鴻說,是發生在自己去上海的時候,一個剛離婚,一下正失意,就這樣“互相慰藉”了。說起來似乎也情有可原。第三點,畫展馬上要開始了,這是梅若鴻掙紮半生,好不容易才有的一天,她實在不想把它弄砸,何況,諸事待辦,他們都沒有時間再用來吵架鬧別扭。第四點,杜世全對梅若鴻已經有那麽多的不滿,她千辛萬苦,隻想扭轉父母對若鴻的印象,這件事還不能讓父母知道,以免罪加一等。第五點,若鴻太會說話,又有那麽一對深情的眼睛!瞅著她,帶著歉意和罪疚,他不住的說:


    “是我錯,都是我錯!我沒辦法為自己講任何脫罪的話,總之是我把持不住!是我不好!但是,芊芊,支持我!每次我快要倒下去的時候,你都會支持我!每次我闖了禍,你都會包容我!芊芊,無論我以前有多少不良紀錄,你一定要相信我,你是我今生的最愛!原諒我吧,不要在此時此刻,棄我而去!如果你唾棄了我,我就什麽都沒有了!”“但是,我害怕了!”芊芊哭著說:“你還有什麽事情是我不知道的呢?它們會不會像海浪一樣,一波接一波的撲過來呢?我真的承受不住呀!”


    若鴻震動著,驀然間,心中翻滾著一個名字:翠屏。說出來吧!幹脆把翠屏的事也說出來吧!但是,翠屏已是前生的事了,十年,是好漫長的歲月,十年前,自己隻是個十五歲的小孩子!他怔怔的看著芊芊,見她哭得梨花帶雨,不禁心中抽痛。不不!不能再給她負擔,不能再給她打擊了。讓翠屏成為自己永久的秘密吧。於是,他誠摯的說:


    “不會了!請你原諒我!讓我們一起來麵對現在的難題吧,好不好?好不好?”她愁腸百折,仍然不能不愛他,不能不原諒他。


    畫展開幕的前一晚,芊芊和若鴻去醫院裏看了子璿。


    短短幾日之間,子璿的心情,已有徹底的改變。


    從千方百計要拿掉孩子,到全心全意要留住孩子,這刹那間的轉變,把子璿帶進了一個全新的境界。她這才明白,在自己內心深處,竟有一種愛與期盼,超越了男女之情,超越了對自由的響往,對無拘無束生活的渴求。她寧願被束縛,寧願被套牢,她要這個孩子!這份“要”,比她要任何東西或感情都來得強烈。因而,當醫生告訴她,胎兒保住了的時候,她的狂喜和感恩,簡直無法形容。她不自憐了,她不再沮喪了。對於自己和若鴻那段情,已變得雲淡風輕了。她,重新“活”過來了。活出另一種自信,另一番天地!


    因而,當芊芊和若鴻來的時候,看到的是一個全新的子璿。她滿足的靠在一大堆枕頭裏,臉上是一片光明與祥和。穀玉農和鍾舒奇都在旁邊陪著她。子默剛好不在。看到了若鴻和芊芊,穀玉農急忙忙的報告:


    “你們知道嗎?我快做爸爸了!”


    鍾舒奇雙手一握拳,氣得不得了:


    “真是莫名其妙!一定要說我的孩子是他的……”


    “玉農!舒奇!”子璿在床上清清脆脆的喊:“你們兩個要是再吵這個,我就一輩子不理你們了,我說得到就做得到,你們要不要賭?”鍾舒奇和穀玉農全都住了口。若鴻和芊芊麵麵相覷,簡直不知道是怎麽回事。然後,子璿把鍾舒奇和穀玉農都關在外間,就伸手握住了芊芊的手,溫柔的看著她,溫柔的開了口:“芊芊,不管我們之間有什麽過節,或是什麽心病,都已經過去了!你看我,又活得好有自信,好有希望了!讓我們之間的不愉快,都煙消雲散了吧!”


    芊芊太感動了,太意外了,想說什麽,話未出口,淚水立即就衝進了眼眶。子璿立刻把她拉入懷裏,雙雙一擁,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若鴻站在一邊,更是慚愧負疚得無法言語。好半晌,子璿推開芊芊,抬眼看看若鴻:


    “若鴻,你好好保護芊芊,如果有一天,你傷害了她,我和你是無了無休的!”若鴻拚命點頭。“你們放心!”子璿再說,聲音溫柔而堅定。“孩子是我的,是我自己一個人的,我會為了他而堅強,為了他而獨立!沒有人要你們承擔什麽,你們不必自己給自己攬責任!換言之,”她盯著若鴻,清晰的說:“梅若鴻,孩子不是你的!”


    若鴻震動著,芊芊也震動著,兩人呆呆的站在床前,都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然後,子璿歡快的叫了起來:


    “好了!你們兩個,還不快去忙畫展,在這兒耽誤時間幹什麽?快去吧!若鴻!祝你畫展成功!我可能無法去畫展幫忙了,因為醫生一定要我臥床休息!”


    若鴻再也沒有料到,子璿就這樣放過了他。看著子璿那張雖憔悴,卻煥發的臉龐,想著她體內那個孩子——大約是自己的孩子——他心中真是一團混亂,五味雜陳,簡直不知道是怎樣的感覺。芊芊又緊擁了一下子璿,就和若鴻走出了醫院。他們在杭州市的夜空下,默默的走了好長的一段路,然後,芊芊說:“這樣的奇女子,要不愛她,也難!是嗎?”


    若鴻不敢接口,怕接任何話都是錯的。他握緊了芊芊的手,默默的走著,心裏激蕩著對子璿的敬佩,對芊芊的熱愛。


    畫展如期舉行了。杜世全調了公司裏的職員,來畫廊裏幫忙簽名、招待、訂畫、買畫……等諸多雜事。開幕第一天,杜世全和意蓮,帶著小葳、素卿全都到場,待了整整一天。這天的參觀者還算踴躍,畫廊裏很少冷場。芊芊和若鴻都很緊張,一忽兒在門口張望,一忽兒又到人群中打招呼。芊芊忙裏忙外,連端飲料送茶水,都親自去做。若鴻經常陪著些藝壇怪人看畫,聆聽各種批評,臉上常常浮著“不以為然”的神情。素卿隻關心有沒有人買畫,不住去問會計小姐:“賣掉幾張了?”會計小姐隻是搖搖頭。小葳東跑西跑,對每幅畫都很崇拜,不住口的說:“若鴻哥畫得好棒!我以後也做個畫家!”


    世全神色大變,對著他的腦袋就敲了一記:


    “一個梅若鴻,你老爹爹我已經受不了了,如果再加一個你,你幹脆要了我這條老命算了!”


    一整天下來,大家都腰酸背痛,舌燥唇幹,累得要命。畫,沒有賣出一張。杜世全有些納悶,芊芊說:


    “這才第一天呢!咱們又沒有宣傳!等到一傳十,十傳百,來參觀的人會越來越多的!”


    “怎麽沒有人買畫?”經濟掛帥的杜世全忍不住問。


    “不要那麽現實嘛,”芊芊說:“藝術的價值,本不在金錢,而在有沒有人欣賞!藝術到底不是商品!”


    “哦?”杜世全有點兒“慪”:“那麽,在每幅畫下麵標價是幹什麽的?不就是已經‘自定身價’了嗎?既已經定價要賣,不是商品是什麽?”“伯父說得對!”若鴻悶悶的說:“真正好的藝術品,不但要有人欣賞,還要能引起收藏家出高價收藏!唱高調是沒有用的,畢加索的畫是有價的,梵穀、高更、雷諾……哪一個的畫不是價值連城?我……”他有些泄氣了。


    “你們都太患得患失了吧!”意蓮說:“這才第一天呢!展期有十天,慢慢瞧嘛!”第二天,參觀的人減少了一半,畫依舊沒有賣出。然後就每下愈況,人一天比一天少,展覽會場冷冷落落,幾個從四海調來的職員,閑閑散散的都沒有事情做。第五天,子默帶著“一奇三怪”,都來參觀畫展,引起若鴻和芊芊一陣驚喜。子默的臉色依舊很難看,對若鴻和芊芊都愛理不理,似乎是純粹為了“看畫”來的。若鴻卻興奮得不得了,熱情的陪著子默看畫,震動莫名的說:


    “子默,這個畫展,已經算是失敗了!但是,你和畫會的人能來,對我的意義太大了!你,畢竟是個重感情,夠朋友的人啊!”“不要把‘朋友’和‘畫畫’混為一談!”子默的語氣,冷如寒冰。“我不是來交朋友的!我是來看畫的!”


    若鴻碰了一鼻子灰,但他依然忍耐著,熱切的觀察著子默的神情。“一奇三怪”倒是熱情的、由衷的讚美著,驚歎著。都說“士別三日,刮目相看”。這些讚美和驚歎,使若鴻也生出些許安慰來。子默把畫展每張畫都仔細的看完了,他對若鴻點了點頭,深吸了口氣說:


    “你的確是個奇才!我曾經預言,不出五年,你會獨領畫壇風騷,如今看來,用不著五年了!”


    若鴻大喜,芊芊也笑了。


    “你真的這樣認為?不是在安慰我?”若鴻問。


    “安慰你?”子默冷哼了一聲:“我有什麽義務要安慰你?我恨你入骨,不曾減輕一絲一毫!”他咬咬牙:“但是,我還是不得不誠實的說,你的才氣使我震撼!尤其是‘奔’‘破曉’‘沉思的女孩’和‘不悔’那幾張……都是神來之筆!幾乎讓我嫉妒!”說完,他掉轉頭,就大踏步的離去了。


    若鴻又震動,又興奮,久久不能自已,抓住芊芊說:


    “芊芊!你聽到沒有?子默說我畫得好!他的話一向舉足輕重,他的鑒賞力是第一流的!有了他這些話,我多日來的沮喪,都減輕了不少!”“不要沮喪!”芊芊永遠在給他打氣。“畫展還有五六天呢!能再遇到幾個像子默這樣的知音,你就不枉開這次畫展了!”


    再過了兩天,畫展更形冷落了。不但沒有讚美的聲音,杭州的藝術報上,還有一段評論家的評論:


    “梅若鴻試圖把國畫與西畫,融合於一爐,可惜手法青澀生嫩,處處流露斧鑿的痕跡。加以用色強烈,取材大膽,委實與人嘩眾取寵之感,綜觀梅氏所有作品,任性揮灑,主題不明,既收不到視覺上的驚喜,也無玩賞後的樂趣,令人失望之至!”杜世全灰心極了,把報紙摔在桌上,懊惱的說:


    “早知道這樣,還不如不要開這個畫展好!沒一句褒獎的話,全是毀損,這不是讓人看笑話嗎?”


    若鴻到了這個地步,終於知道,這個畫展是徹底失敗了。子默的讚美也無濟於事了。他被這麽嚴重的挫敗打擊得心灰意冷,壯誌全消了。再也不願意待在畫廊,他隻想逃回水雲間裏,去躲起來。他對芊芊說:


    “畫壇不缺我這個人,沒有梅若鴻,畫壇還是生機蓬勃,佳作不斷!我這個人簡直是多餘的……可是,像我這樣一個人,我不畫畫,還能做什麽呢?”


    “不要灰心嘛!”芊芊追著他說:“再等等看,說不定會有奇跡發生!”“藝術要靠實力,要得人賞識,要能獲得大眾的共鳴,如果要靠‘奇跡’,那也太悲哀了!我不等了!我回去了!我終於認清了自己!”他走了。回到水雲間裏,對窗外那“一湖煙雨一湖風”發著呆,沉思著自我的渺小與無能。


    畫展到了最後一天。忽然間,奇跡真的出現了。有個西裝畢挺的中年男子,帶著十幾個職員進來看畫,中年男子每看一張就點頭,他一點頭,後麵十幾個職員也跟著點頭。他一說“好”,十幾個職員就跟著說“好!”整個一圈畫展看完了,他一口氣買下了二十幅畫!對芊芊說:


    “我是日本三太株式會社的副會長,我姓賈!我喜歡梅若鴻的畫,他的畫有風格,有特色!我們在杭州興建了一個國際大旅社,需要很多的畫!所以,一口氣訂下他二十張畫!”


    不曾講價,不曾打折。因為已是畫展最後一天,他把畫當場帶走,爽氣的付了現款,總數竟有兩百塊錢!


    芊芊簡直不相信這個事實,太意外了。想了想,覺得事有可疑。哪裏會有這樣的事呢?一定是父親可憐若鴻的失敗,才導演了這樣一幕!這樣想著,她就先奔回家去問杜世全。杜世全滿麵驚愕,愣愣的說:


    “有人來買了他二十幅畫?二十幅嗎?這人是瘋子還是傻瓜呢?你在說笑話吧?”芊芊把兩百塊錢放在杜世全麵前,這下,杜世全眉飛色舞了起來,掩飾不住心中的喜悅:


    “哈!梅若鴻這小子,隨便塗畫幾筆,居然可以賣兩百塊!怪不得他不肯坐辦公廳了!”


    芊芊察言觀色,知道杜世全確實不曾導演這件事,這一下,喜上眉梢,再也無法控製自己。她反身就奔出了家門,一直奔到了水雲間。“若鴻!若鴻!你成功了!成功了!”芊芊拉著若鴻的手,又笑又叫又跳又轉:“你的畫賣出去了!二十幅!二十幅呀!‘破曉’‘奔’‘電影’、‘不悔’……都賣掉了!賣了兩百塊錢呀……”若鴻被她轉得頭暈腦脹,伸出手去,他摸摸她的前額:沒發燒呀!怎麽會說胡話呢?


    “真的,真的啊!”芊芊大叫著:“我沒有開你的玩笑,也不是在安慰你,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呀!是日本三太株式會社買去的!那社長說你的畫有風格,有特色,他喜歡,他太喜歡了!”“不可能的!”若鴻屏息的說:“不可能有這種好事,會降臨於我這個倒楣蛋頭上來的……”


    “你看!你看,這兒是兩百塊錢……”芊芊搖著他、推著他:“你看呀!我已經回家問過爹爹了,因為我也有點不相信呀,生怕是爹安排的!但是,不是爹,是你的實力呀,終於有人慧眼識英雄了!”若鴻有了真實感了,瞪著那疊鈔票,再瞪著芊芊。他足足有好幾分鍾,無法動彈。然後,他猝然間大叫了一聲:


    “皇天不負苦心人!”叫完,他一下子就把芊芊抱了起來,在房間猛轉著圈子,一邊轉著,一邊大笑著說:


    “真有這樣一個瘋子,來買我二十幅畫?我是畫畫瘋子,他是買畫瘋子啊!他真是我的知音呀!管他是什麽三太四太,是什麽中國人日本人,我交了這個朋友!我交定了這個朋友!”他放下芊芊,喘著氣,眼裏閃閃發光:“我不要寂寞了,我不孤獨了!我是得天得厚的天之驕子呀!有了畫畫,有了知音,又有了芊芊,我的人生,實在太美妙了!”


    芊芊被他這樣的狂喜感染著,簡直說不出有多麽歡喜。她拚命點著頭,眼中充滿了苦盡甘來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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