芊芊就這樣,陷進了一份強烈的、義無返顧的、椎心泣血般的愛情裏去了。她無法解釋自己的感覺,也無法分析自己的思想。她隻是朝朝暮暮,握著那支梅花箸,瘋狂般的念叨他的名字:梅若鴻!梅若鴻!梅若鴻!梅若鴻……每念一次,眼前心底,就閃過他的音容笑貌,狂放不羈的梅若鴻、天才洋溢的梅若鴻、稚氣未除的梅若鴻、幽默風趣的梅若鴻、熱情奔放的梅若鴻、旁若無人的梅若鴻、充滿自信的梅若鴻、充滿傲氣的梅若鴻、瘋瘋顛顛的梅若鴻、喜怒無常的梅若鴻!她腦中的每個思緒裏都是梅若鴻,眼中看出去的每個影像都是梅若鴻。過去十九年的回憶都變成空白,存在的隻有最近一個多月的點點滴滴,因為每個點滴中都是梅若鴻!


    梅若鴻的感覺,和芊芊並不一樣。瑟縮在他的水雲間裏,他不敢去想芊芊,因為每想一次,就會帶來全心的痛楚。那麽美好的杜芊芊,是他不敢碰觸、不敢占有、不敢覬覦、也不敢褻瀆的!自從知道子默愛著芊芊之後,他更不敢想芊芊了。在他心目中,世上最完美的男人是子默,最完美的女人是芊芊。君子有成人之美,芊芊既不能屬於梅若鴻,就該於汪子默!或者,老天要他認識芊芊,就是要借他作個橋梁吧!但是,他為什麽那麽心痛呢?為什麽拋不開又丟不下呢?芊芊!他真的不要想芊芊!抓起一支畫筆,他對著窗外的水與天,開始畫畫,畫水、畫天。糟糕,水天之中,怎會有個大眼睛、長辮子的少女呢?丟下畫筆,他對自己生氣,氣得一塌糊塗。就在他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把最後一張畫紙也畫壞了,最後一點兒洋紅也用光了之後,芊芊來了。


    “若鴻,你瞧,我帶什麽東西來了?”


    她雙手滿滿都是東西,高高的遮住了她的臉龐,走到桌邊,她的手一鬆,大卷小卷的東西全落到桌麵,露出了她那閃耀著陽光的臉龐。“畫紙?”若鴻檢點桌上的東西,不可思議的說:“西畫水彩紙?國畫宣紙?還有畫絹?顏料、炭筆、畫筆……你要我開文具店嗎?”“還有呢!”她抓起一個大袋子:“這裏麵是吃的,有菜有肉有雞翅膀,等會兒把它鹵起來!”


    他的心飛向她去,芊芊啊,你讓人太感動了!但是,他的臉色卻和心事相反,就那麽快的變陰暗了。


    “若鴻,你聽我說!”她奔上前來,熱情的抓住了他的雙手,她眼中綻放著光彩,不害羞的、不瑟縮的、不顧忌的、也不隱瞞的喊了出來:“這一次,和上次送咯咯咯不一樣!上次你說我是外國人,所以你不接受我的好意,可是,現在,我已經被你‘同化’了,被你‘征服’了,事實上,”她大大的喘口氣,眼珠更亮了:“我已經棄城卸甲,被你‘統治’了,我不再有自己的國土,也不再是自我的國王,我願意把我的一切,和你分享!你不可以拒絕我,也不可以逃避我!因為我和你是一國的人了!當你把那個梅花簪交到我手裏的時候,你就承認了我的國籍了!你再也不可以把我排除到你的世界以外去了!”他瞪視著她,在她那黑黑的瞳仁裏,看到了兩張自己的臉孔,兩張都一樣震動、一樣驚愕、一樣惶恐、一樣狼狽、也一樣“棄城卸甲”了!“芊芊!”他熱烈的輕喊了一聲,雙手用力一拉,她就滾進了他懷裏。他無法抗拒,無法招架,無法思想……他的頭俯了下來,他的唇熱烈的壓在她的唇上了。


    她雙手環抱住他的脖子,她那溫熱的唇,緊緊貼著他的。她的心狂跳著,他的心也狂跳著。他們在彼此唇與唇的接觸中,感應到了彼此的心跳,和彼此那強烈奔放的熱情。此時此刻,水也不見了,雲也不見了,“水雲間”也不見了。天地萬物,皆化為虛無。片刻,他忽然推開了她。重重的甩了一下頭,他醒了,心中,像有根無形的繩子緊抽了一下,他倏然後退。


    “芊芊!”他啞聲的說:“不行!我不能這樣……別招惹我!你逃吧!快逃吧!我是有毒的!是個危險人物,我不要害你!我不要害你!”“請你害我吧!”芊芊熱烈的喊:“就算你是毒蛇猛獸,我也無可奈何,因為我已經中毒了!”


    “不不不!”他更快的後退,害怕的,恐慌的看著她。“如果我放任自己去擁有你,我就太惡劣了。因為你對我一無所知,你不知道我的出身來曆,不知道我的家世背景,不知道我一切的一切,你隻知道這個水雲間的我……我不夠好,配不上你……”“為什麽你總是要這樣說呢?你的出身是強盜窩?是土匪窩?是什麽呢?”“不是強盜,不是土匪,隻是農民,我父母都不識字,靠幫別人種田維生,我家除了我以外,沒有任何人受教育……全家窮得丁當響。我十六歲離家,去北京念書,到現在已十年不曾回家,也未通音訊……你瞧,我這麽平凡渺小,拿什麽來和富可敵國的杜家相提並論!”


    “我不在乎!”她喊著:“我真的不在乎!不要再有貧富這種老問題來分開我們吧!”她又撲上前去拉他的手。


    “你不在乎,我在乎!”他用力甩開了她的手,好像她手上有牙齒,咬到了他。“你饒了我吧!好不好?你每來一次,我的自卑感就發作一次。你看看我,這樣一個貧無立錐的人,怎樣給你未來?怎樣給你保證?我什麽都做不到!”


    “我知道了!”她張大眼睛:“你不想被人拴住,你要自由,你要無拘無束,你不想對任何人負責任……”


    “你知道就好!”他苦惱的喊:“那麽,你還不走?”


    “你一次一次趕我走,但是,你從不趕子璿!或者,子璿才是你真正愛的人!”他掉頭去看天空,不看她,不回答。


    “因為子璿有丈夫,你們在一起玩,沒有負擔,你不必為她負責,她也不會束縛你,是不是?是不是?”


    “或者吧。”他迅速的武裝了自己,冷冷的說:“你要這麽說也無妨!”“但是,”她提高了聲音:“你把梅花簪給了我!你在兩個女人中作了選擇,你把你的圖騰給了我!”


    “那根本毫無意義,你懂嗎?”他大叫了起來,眼神獰惡的、冒著火的、凶暴的盯著她:“送你一個簪子,那隻是個遊戲,根本不能代表任何事情!你別把你的夢,胡亂的扣到我的頭上來!難道你不明白,我一點也不想招惹你!”


    “可是你已經招惹我了!”芊芊的淚,終於被逼出來了。“那天在望山橋上,你死拖活拉,要我去煙雨樓,那時你就招惹了我!接下來每天每天,你都在招惹我,當你把梅花簪送給我的時候,你更是百分之百的招惹了我!而現在,你居然敢說,你不想招惹我!”“好好好,算我招惹了你,那也隻是我的虛榮心在作祟!因為你是個美麗的女孩子,我的‘招惹’,隻是男人劣根性中的本能!根本不能代表什麽!”


    “原來如此!”她氣得臉色青一陣白一陣,重重的呼吸著:“那麽,你剛剛吻住我,也是你的劣根性作祟?”


    “不錯!”他大聲說。“你……你……”她被打倒了,身子倒退往門邊去,含淚的眸子仍然不信任的瞅著他:“你為什麽要這麽殘忍的對待我?你不知道我已經拋開自尊心,捧出我全部的熱情……”


    “如果你有這麽多的熱情,無處宣泄,去找子默吧!”他咬咬牙,尖銳的說。她的腳步踉蹌了一下,身子重重的撞上了門框,她盯著他,死死的盯著他,臉然蒼白如紙。“他條件好,有錢有名有才氣有地位。”他繼續說,語氣急促而高亢:“他對你,又已經傾慕在心,他能給你所有我給不起的東西!你如果夠聰明,放開我,去抓住他!他才是你的白馬王子,我不是!”


    “好,好,好!”她抽著氣,昂起下巴,恨極的說:“這是你說的!希望你不會後悔!我恨你!恨你!恨你!恨你!恨你……”她一連串喊出好多個“恨你”,然後,一掉頭,她奪門而出,飛奔而去。他震動的,痛楚的拔腳欲追,追到門口,他的身子滑落了下來,跌坐在門口的門檻上。


    “芊芊!”他把手指插入頭發,死命的扯著頭發,低聲自語著:“不能害你,不能害你……因為愛你太深呀!我已經給不起婚姻,給不起幸福,我害過翠屏,不能……再害你了。”


    翠屏,這個名字從他心口痛楚的輾過去,一個久遠以前的名字,一個早已失落的名字,一個屬於前生的名字,一個好遙遠的名字……瞧,芊芊的出現,把他所有隱藏得好好的“罪惡感”,全都挖出來了!


    接下來的日子,芊芊和子默成雙入對了。


    西湖,原來就是個浪漫的地方,是個情人們談戀愛的地方,是個年輕人築夢的地方,是個薰人欲醉的地方……子默就這樣醉倒在西湖的雲煙蒼茫裏,醉倒在芊芊那輕靈如夢的眼神裏,嚐到了這一生的第一次——“墜入情網”的滋味。


    一時間,畫船載酒,平波泛舟。寶馬車輪,輾碎落花。百卉爭妍,蝶亂蜂喧……西湖的春天,美好得如詩如畫。子默和芊芊,就在這個春天裏,踏遍了西湖的每個角落:蘇堤春曉、柳浪聞鶯、三潭映月、九溪煙樹……


    五月裏,整個醉馬畫會已傳得沸沸揚揚。沈致文和陸秀山兩個,氣衝衝的說:還來不及出招,就莫名其妙的敗了!大罵子默不夠江湖義氣。葉鳴和鍾舒奇,擺明了是追子璿的,此時隔岸觀火,幸災樂禍,把沈致文和陸秀山大大調侃了一番。子璿眉開眼笑,真正是樂在心頭。梅若鴻的感覺最複雜,酸甜苦辣,百味雜陳,簡直不知該如何自處,當大家又笑又鬧又起哄時,唯獨他最沉默。子璿爽朗的笑著,嚷著說:


    “好了!好了!我看啊,芊芊攪亂的這一湖水,終於平靜下來啦!不過,”她看著若鴻,笑著問:“你怎麽不講話,難道在鬧‘失戀’嗎?”若鴻一驚。芊芊忍不住去看若鴻,兩人目光一接,就又都迅速的轉了開去。“在這世界上,有人‘得意’,總有人‘失意’!”若鴻苦澀的一笑,半真半假的說:“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子璿大笑了起來,一麵笑,一麵敲著若鴻的肩說:


    “少來了!給你一根杆子,你就順著往上爬!還‘斯人獨憔悴’呢!君不見,今日醉馬畫會,‘人人皆憔悴’,‘個個都寂寞’嗎?”子璿此話一出,大家叫嚷得更厲害了。歎氣聲,跌腳聲此起彼落。最後,鬧得子默擺酒請客才了事。


    那夜,子默在煙雨樓靠湖的那間“水心閣”裏,擺了一桌非常豐富的酒席,實踐當初“贏了的人,要請大家喝酒”的諾言,芊芊也參加了。酒席剛擺好,又來了個意外的窮人,那人竟是穀玉農!他帶著一臉的憔悴和祈諒,低聲下氣的對大家說:“這樣的聚會,讓我也參加,好不好?給我一個懺悔的機會,讓我了解你們,好不好?”


    自從大鬧煙雨樓,害醉馬畫會的會員集體入獄以後,這穀玉農隔幾天就來一趟煙雨樓,又道歉又求饒,希望能重新獲得美人心。子璿對他,是幾百個無可奈何。眾人對他,全沒有好臉色。但他這回改變了策略,一切逆來順受,不吵不鬧,這樣的低姿態,使子默也沒了轍。其實,這穀玉農也不是“惡人”,更非“壞人”,他隻是不了解子璿,又愛子璿愛得發瘋,才弄得自己這樣做也不對,那樣做也不對。


    結果,這晚的宴會,各有各的心事,各有各的狀況,大家都酒到杯幹,沒一會兒就都醉了。正像沈致文說的:


    “今天完全不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而是‘幾家歡樂幾家愁’!”真的!若鴻一直悶著頭喝酒,把自己喝得醉醺醺。芊芊心事重重,隻要有人跟她鬧酒,她就“幹杯”,害得子默搶著去攔酒,搶著去幹杯,喝得臉紅脖粗。沈致文和陸秀山是“失意人”,自然“失意”極了。這鍾舒奇和葉鳴,看到穀玉農加入,就都“不是滋味”。而穀玉農,見子璿對別人歡歡喜喜,唯獨對自己就沒好臉色,心情更是跌落穀底。


    這樣的酒席,還沒有吃到一半,大家已經東倒西歪,醉態百出,醉言醉語,全體出籠。但是,那夜的宴會,卻有一項“意料之外”的收獲。原來,當大家都已半醉的時候,鍾舒奇忽然滿斟了一杯酒,走到穀玉農麵前,誠摯已極的說:


    “玉農,我代表全體醉馬畫會的會員,敬你一杯,我先幹了!”他一口喝幹了杯子,更誠懇的說:“這些年來,大家對你諸多的不友善,是我們不對!對不起!”


    “怎麽,怎麽……”穀玉農太意外,竟結舌起來。


    “玉農!”鍾舒奇繼續說:“看在我們大家的份上,請你‘高抬貴手’,放了子璿吧!”


    穀玉農大驚失色,還來不及反應,子璿眼眶一熱,眼淚就成串的滾落出來。芊芊見子璿哭了,就奔上前去,用雙手擁著她,眼淚也撲簌簌的滾落。所有的人都震動了,頓時紛紛上前,紛紛對穀玉農敬酒。


    “玉農,你就快刀斬亂麻,把這段不愉快的婚姻,斬了它吧!你還給子璿自由!”子默說。


    “結束一個悲劇,等於開始一個喜劇呀!”若鴻說。


    “長痛不如短痛,你們已經彼此折磨了四年,還不夠嗎?可以停止了!”葉鳴說。“就憑你穀玉農這樣的人才,還怕找不到紅顏知己嗎?為什麽要認定子璿呢?”沈致文說。


    “如果你肯放掉子璿,我們醉馬畫會就交了你這個朋友!”陸秀山豪氣幹雲的說:“從此歡迎你,和你結成‘生死之交’!”


    “對!對!對!”眾人齊聲大吼。


    穀玉農四麵張望,看到一張張誠摯的、請求的臉孔,再看到哭得唏哩嘩啦的子璿和芊芊,他的心都冷了、死了。他激動起來,情難自已:“子璿,你說一句話!我現在要你一句話!你非跟我離婚不可,是不是?”子璿掉著淚,哀懇的看著穀玉農。


    “玉農,不是你不好,是我不好……你就讓我去過我自己的日子吧!”穀玉農再環視眾人,廢然長歎:


    “好好好,看樣子你們要剔除我的念頭,簡直是‘萬眾一心’!算了算了,子璿,我就成全了你吧!”他抬頭大聲的喊:“趁我的酒還沒有醒,還不快把紙筆拿來呀!等我的酒醒了,再要我簽這個字,可就比登天還難了!”


    大家都驚喜交集,不相信的彼此互視。然後,好幾個人同時奔跑,拿紙的拿紙,拿筆的拿筆,拿硯台的拿硯台,磨墨的磨墨……子璿怔怔的站在那兒,一臉做夢般的表情。穀玉農提起筆來,就一揮而就:


    “穀玉農與汪子璿,茲因個性不合,無法繼續共同生活,彼此協議離婚,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涉!”


    他在證書下麵,鄭重的簽下自己的名字。把筆遞給子璿,子璿也簽了字,然後,參與宴會的其他七個人都簽名作為見證。等到字都簽完了,子璿忽然就奔上前去,擁住穀玉農,感激涕零的說:“謝謝你!謝謝你這樣心平氣和的成全了我,放我自由,我說不出有多感激!玉農,我答應你,做不成天長地久的夫妻,我要和你做天長地久的朋友!”


    說完,她情緒那麽激動,竟在他麵頰上印了個吻。


    “結婚四年來,第一次看到你對我這麽好……早知道這樣,我早就該簽字離婚了!”“穀玉農萬歲!”葉鳴舉手狂呼。一時間,眾人響應,大家的手都舉起來了,都高呼著:“穀玉農萬歲!”


    穀玉農站在那兒,忽然間覺得自己做了件好“偉大”的事,竟飄飄欲仙起來了。穀玉農和子璿的婚姻關係,就在這次宴會中結束了。子璿像飛出牢籠的鳥,說不出有多麽快活。而穀玉農,在以後許多日子裏,都懷疑這次“杯酒釋夫權”是不是自己中了計?但是,子璿很守信用,從此,他在醉馬畫會中,從“不受歡迎的人物”,轉變成“受歡迎的人物”,他也就接受了這個事實。而且,萌生出一種新的的希望來:隻要男未婚,女未嫁!他可以繼續追求她呀!說不定,子璿兜了一個大圈子,還回到他懷裏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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