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不知道溜走了多久,兩個人一直沉默著,誰也無法開口,何慕天迫切的想打破那份硬僵僵的空氣。但,心髒跳得那幺迅速,情緒又那樣紛亂,他簡直不知道該說什幺,或能說什幺。牆上掛著的一架德國咕咕叫鍾突然叫了起來,兩人似乎都吃了一驚,沉默不能再繼續保持了。倉卒中,何慕天笨拙的開了口:"這些年──過得怎幺樣?"


    這句話才出口,何慕天就發現了自己的愚笨和錯誤!這算什幺"開場白"?這些年過得怎樣?還需要問嗎?果然,夢竹嘴邊掠過了一絲冷笑,那兩道眼光更加森冷而銳利的投向了他,這眼光裏不止森冷和銳利──還糅和著仇恨,一種深切而固執的仇恨。


    "哼!"夢竹哼了一聲,用何慕天完全陌生的一種口氣,疏遠、冷漠、而又尖刻的說:"這些年嗎?該托您的福,何先生。"


    何慕天眼前黑了一下,他迅速的車轉身子,走到窗子前麵去,他必須壓製自己的激動,四十幾歲的人了,為什幺還這樣的不能冷靜?但,夢竹的語氣和用字打倒了他!"托您的福,何先生。"多幺尖酸和殘酷!咬住嘴唇,他靠在窗子上,用手抓住窗欞,希望冷風能使他燒灼著的心情平靜下去。


    "你還有什幺要問的嗎?"夢竹又冷冷的說了一句。


    "夢竹!"他陡的爆發了,渾身奔竄的激情使他失去最後的控製力量,夢竹這句話更像一根尖銳的針刺,深深的刺痛了他。把煙蒂-向窗外,他情緒激動的喊:"夢竹!請你不要用這樣的語氣說話好不好?我們能不能平心靜氣的談一談──""你希望我用什幺樣的語氣說話?"夢竹微仰著頭問,充分的帶著挑戰的味道。"我的語氣怎幺不對了?不夠客氣嗎?風度不好嗎?用字不夠優雅嗎?不合你這上流社會的談話標準嗎?還是……"


    "夢竹!"何慕天絕望的搖搖頭,才要說話,夢竹又冷冷的打斷了他:"你錯了,何先生,你應該稱呼我作楊太太,難道你不知道我已經結了婚?"


    何慕天長長的吐出一口氣,再燃起一支煙,猛烈的吸了幾口,輕輕的說:"我知道你在恨我,這樣的情緒下,我們可能根本無法談話。"


    "恨你?"夢竹冷笑了,往日的創痕,十幾年的隱痛,在她內心同時洶湧而來。"恨你?何先生,你估高你自己的力量了,"她沉下了臉,狠狠的說:"你不值得人愛,也不值得人恨!在社會上,你是個垃圾,在感情上,你是個騙子,在人群中,你是個衣冠禽獸!我不恨你,何慕天,我輕視你!"


    何慕天把煙從嘴邊取下,眼睛直視著夢竹,後者蒼白憔悴的麵龐上,仍然散放著莊嚴而聖潔的光輝。那些句子,那些指責,雖然冷酷無情到極點,卻有著正義凜然的力量。一瞬間,他覺得夢竹變得無比無比的高大,而他卻無比無比的寒傖!他曾想把以往的事加以解釋,可是,麵對著夢竹的臉,聽著她的指責,他忽然覺得那些解釋都是多餘!"在社會上,是個垃圾,在感情上,是個騙子,在人群中,是個衣冠禽獸!"


    對嗎?雖然過份,卻也有一兩分對!在社會上,他昏昏噩噩的傾軋於商場中,混出一份財產,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事實上還不如當公務員的楊明遠!他不知道自己對社會有何貢獻……算了,問題想得太遠,反正,夢竹是對的。他不值得人愛,也不值得人恨!


    "好,夢竹,"他低聲說:"總算聽到你幾句心裏的話!過去的事情,我也不想再談了。隻向你請求一件事。"


    夢竹凝視著何慕天,他那種低聲下氣的語調打動了她。不申辯,不解釋,不爭吵。她刻薄的責罵,隻換得他蒼涼沉痛的眼色。是的,何慕天已不是往日那個何慕天了,他成熟、穩重、而深沉。


    "請求?"她下意識的重複著他的話。


    "是的,夢竹,我請求你允許曉彤和如峰的婚事。"何慕天懇切的說。


    夢竹震動了!曉彤和如峰!他請求!他有什幺資格請求?


    挺起了脊梁,她像個凶猛的母獅般,堅決而果斷的說:"不!"


    "夢竹,"何慕天的聲音悲涼而淒楚。"請求你!不要把我的過失,記在孩子們的身上。他們年輕,他們又那樣一往情深,請給他們幸福的機會!我曾經做過許多錯事,幾乎是不能原諒,我不知道怎樣才能贖罪。隻期望──"他不由自主的顫栗了:"孩子們不會因我的過失而受苦,夢竹,他們並沒有做錯什幺!"


    不錯,他們並沒有做錯什幺!夢竹憤憤的望著眼前那個男人!你很會說,你很有理,請給他們幸福的機會!是誰要剝奪他們幸福的機會?夢竹嗎?還是何慕天?"曉彤,"何慕天困難的,艱澀的繼續說:"是那幺可愛,又那幺──柔弱的女孩。"他望了夢竹一眼,深深的搖頭:"夢竹,請原諒我,我並不知道有這個孩子!"


    果然!他知道一切了!夢竹迅速的盯住他,沙啞的說:"誰告訴你的?"


    "王孝城。"


    夢竹把頭轉開,鬱悶的說:"她不是你的孩子,她是楊明遠的。當我躺在醫院裏,因陣痛而哭喊的時候,是明遠在旁邊給我勇氣。當她呱呱墮地時,是明遠第一個去看她的模樣。當她從醫院裏抱回家,是明遠給她換第一塊尿布。當她開始進學校,是明遠牽著她的手送她進校門。你怎幺敢說她是你的孩子?她不是!她是明遠的!"


    何慕天閉上眼睛,心底的痛楚使他頭昏。他狂亂的吸著煙,仿佛隻有煙可以支持他,給他力量。他知道夢竹說的都是實情!那不是他的女兒,是楊明遠的!對曉彤,他沒盡過一天的責任,所有的隻是過多的虧負!他用手抹了抹額角,雖然天氣那幺涼,他仍然在冒著汗珠。


    "我知道,"他匆忙的說:"我並不想再得到她,隻希望盡一分力。夢竹,但願你能了解,我隻想盡一分力!給予她一些快樂和幸福。我不會告訴她我是她的父親,我也不會破壞她對父母的觀念,讓我也為她做一些事,在幕後做,悄悄的做,行不行?我向你保證,我決不拆穿這個秘密,請求你讓她和魏如峰來往,好嗎?請你相信我,我是為了她,不是為了我自己!我的一生已經談不上快樂,隻期望下一輩,別再蹈我們的覆轍!"


    "我們的覆轍!"夢竹冷笑了。"你用了幾個多奇怪的字!"


    何慕天猛的盯住了夢竹,緊緊的望著她,她嘴邊所掛的那個冷笑使他突然間失去了控製。帶著幾分急促和忙亂,他語無倫次的說:"夢竹,我知道我很壞,我在你心目中是個惡魔和鄙夫,對於我自己,我一點都不想辯護,也無法辯護。以往,我曾經欺騙你,盡管欺騙的動機是出於愛,造成的卻是不可收拾的後果……"


    "欺騙的動機是出於愛!"夢竹感歎的說:"多幺美麗的一句話!"


    "別這樣說,夢竹。"何慕天有幾分惱怒,胸部在劇烈的起伏著:"當初,我有好幾次想把真實情形告訴你,我結過婚!有一個跋扈而任性的妻子,而且已懷了孕!但,你使我說不出口,我太愛你,太怕傷害你……反而對你傷害得更大!怎幺說呢?我能怎幺說呢?當你背棄家庭跑向我,我怎敢告訴你我有妻子?何況,我又決心要娶你!我回昆明去,所有的理由都是借口,隻因為要辦妥離婚,好跟你辦理合法的手續……"


    "哈哈,"夢竹冷笑:"多動人的一篇話!"


    "我知道你會這幺說!"何慕天喘了口氣:"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反正,事過境遷,說也罷,不說也罷!"


    "你回去辦理離婚!為什幺後來的一個多月一封信也不寫?"


    "起先,我寫了。後來,我的日子變得非常荒唐……"他深吸著煙,回憶使他的眼睛顯得痛苦而迷蒙。"整日整夜我和她作戰,她堅持不肯離婚,我想回重慶,把一切經過向你坦白,然後帶著你遠走他方,去重創一個世界。我想你會諒解我,會跟我走的。但我又存一個希望,想她總有一天會被我的冷漠所折服,就會同意離婚。這樣,我在兩種矛盾的心理中掙紮,一忽兒想立即束裝回重慶,一忽兒又想繼續和她作戰,痛苦、煩惱到了極點,就酗酒買醉。好幾次,我在燈下提筆給你寫信,每次都無法寫下去,總覺得再寫些欺騙的話,還不如馬上回重慶。可是,第二天,我又覺得,沒有那張離婚證書,我如何見你?我怎能對你說:跟我走,我們不能結婚,請做我終身的情婦!我不能!"他用手支住額,痛苦的搖著頭,往事像一條鞭子,擊痛他每一根神經。"就這樣,一天天猶豫,蹉跎下去,最後,她同意離婚了,同意得那幺幹脆……我不知道你去過昆明,我也不知道她對你說了些什幺,但我可以想象得出來……-下家裏未滿月的嬰兒,懷著一張離婚證書,我沒有擔擱一分鍾,撲奔重慶,準備向你懺悔曾有過的欺騙……"他長長的歎口氣:"到了重慶,才知道短短三個月,世界早變了顏色。什幺都沒有了,什幺都不存在了,愛情……夢想……及一切!"他把手從額上拿下來,淚光中,夢竹坐在燈下的身子隻是個模糊的影子。他淒然一笑,吐出了一口煙,惘惘然的說:"就是這樣,總之都過去了,我知道,我說也沒有用,你不會相信。"


    夢竹深深的注視著何慕天,跟著何慕天的敘述,她似乎又回到了過去:小屋中絕望的等待,仆仆風塵的渝昆道上,那個自稱為"何太太"的女人,昆明街頭凜冽的寒風,以及那喝醉了酒搖搖晃晃走過去的青年……是真的嗎?何慕天的敘述有幾分可信?那張半隱在煙霧中的臉龐清□蒼白,那對閃著淚光的眼睛誠懇真摯……是真的嗎?是真的嗎?


    "唉!"何慕天再歎口氣,滅掉了煙蒂。"小羅說:她已經結了婚,生活得很平靜,你別再麻煩她了!結了婚,生活得很平靜!我還有什幺話好說!朋友們唾棄你,深愛的人已改嫁,嘉陵江邊景物全非!我隻有離開,隻有遠走,走到見不到任何熟人的地方去!嘉陵江卷走了我的離婚證書,卷走了我生平唯一一次驚心動魄的戀愛,也卷走了我一大部份的生命……小過,我並不知道你已有了曉彤,如果我知道,我會不顧一切,不顧生命的爭取你!我會和楊明遠談判,會向你哀求……反正,我決不會讓你跟著楊明遠!但是,我不知道!"


    夢竹咬緊嘴唇,何慕天的神色和聲調讓她顫栗,她又看到往日那個何慕天了!豪放、瀟灑、癡情……她說不出話來,心情激蕩而迷茫。是這樣的嗎?是這樣的嗎?看來往日並非不可原諒!他!何慕天!就在她現在再望著他的時候,她仍可感到在胸中蠢動的那份深情,他對她依舊有往日的壓力和吸引力。不!這一切言語都隻是他的花言巧語!隻是在換取她的同情!他又在故技重施!不!你不能信他!決不能信他!


    你以前被他欺騙得夠了,現在又要被他所欺騙!不!你一定要堅強,要認清麵前這個人!你不再是十八、九歲的孩子!不!


    他是個魔鬼,你決不能再受騙?!


    "不!"她突然的仰起頭來:"我不相信你,我不相信你說的任何一個字!"何慕天的身子晃了晃,用手抓住窗欞,他竭力穩定自己。


    怎幺回事?自己會變得如此脆弱?取出了煙,他再燃上一支。


    對夢竹點了點頭,苦笑了一下。


    "你不相信,我知道你不會相信。"他重複的說。"好吧,別談了,無論是怎幺回事,現在來談都已經晚了。我們還是回到原來的題目上去,怎樣?"


    "原來的題目?"


    "關於曉彤和如峰。"


    "曉彤和如峰!"夢竹坐正了身子。"是的,我們該談談,曉彤是我的女兒,如峰是你的內侄!我管我的女兒,你管你的內侄……"


    "你的意思是──""他們永不許來往!"夢竹斬釘截鐵的說。


    "為什幺?"何慕天鎖緊了眉頭:"你可以恨我,似乎不必恨如峰!如峰沒有過失,曉彤也沒有!拆散他們,你怎幺忍心?"


    "我必須拆散他們!"夢竹悶悶的說。


    "為什幺?"


    "因為──"夢竹猛的提高了聲音:"不願曉彤接近你!不願曉彤回到你的身邊!不願曉彤嫁給何慕天的內侄!"


    何慕天的身子再度晃了晃,說:"好,如果我避開呢?"


    "避開?"夢竹猶疑的問。


    "我把公司交給如峰,我離開,到日本去,或其它的地方去,假如去不成,就到台中或台南找一個清靜的地方住下。我不參與他們,不卷進他們的生活……"淚湧進了他的眼眶,搖搖頭,他惻然而無奈的微笑了。"像你所期望的,我不接近曉彤,不收回曉彤,魏如峰也隻是魏如峰,不是我的內侄。那幺,你是不是能同意了?"


    夢竹不解的望著何慕天。


    "你為什幺這樣迫切的希望他們結合?"


    "因為──"何慕天虛弱的笑笑:"我希望曉彤快樂。我──愛她!"


    夢竹一震,瞪視著何慕天,她忽然整個的迷茫了起來。這個男人是怎樣的一個人?他有一顆怎樣的心?她錯愕的、昏亂的、困惑的望著對方,久久都說不出話來。何慕天無力的抬起了眼睛,重複的問了一句:"行了嗎?你同意了嗎?"


    "你是說真的?"


    "你以為我在說謊?我欺騙誰?目的又何在呢?你──總應該相信我一句吧!"


    夢竹沉思了起來,時間在沉肅的空氣中迅速的消逝,咕咕叫鍾已數度報時。夢竹猛的跳了起來,幾點了?夜風正肆無忌憚的從窗口穿入,天際閃爍著幾點寒星。該回去了,那兒還有一個未收拾的殘局!一個負氣出門的丈夫和心碎的女兒!凝視著何慕天,她慢慢的點點頭,慢慢的說:"如果你誠心這幺做,我不反對!但是,你必須對曉彤的身世保密!"


    "謝謝你,夢竹。"何慕天說,聲調是微顫的:"我會保密,你放心。你願意再坐一坐嗎?"


    "不了,"夢竹說,聲音生硬而艱澀:"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夢竹走向了房門口,何慕天不由自主的跟了過去。望著夢竹的手放上了門柄,那是隻瘦骨嶙峋、幹枯龜裂的手──一隻做過許許多多粗事的手──從她的手上把視線往上抬,觸目所及,是她鬢邊的白發,和眼角的皺紋。他突然感到腦中轟然一聲巨響,整個身子都搖搖欲倒,他的手迅速的落在門柄上,蓋上了夢竹的手背,握牢了門柄──連帶夢竹的手一起。他衝口而出的喊:"夢竹!別走!"


    夢竹陡的站住了,驚愕的回過頭來,她接觸到一對灼熱的眸子,聽到了一個男性的呼喚──用生命、及全部感情所作的呼喚──她的思想停頓,意識消逝,精神迷亂,剩下的是愕然、茫然,和震撼全心的一陣天旋地轉。她張開嘴,隻吐得出斷續的兩個字:"你?你!"


    "夢竹──"何慕天怔怔的望著她,癡情之態一如當年!


    "離散這幺多年後,沒想到還能看見你!"他轉開了頭:"在你離開這屋子以前,我有一樣東西要送給你!"


    他轉身走開,到了壁櫥前麵,打開櫥門,又打開一口小箱子,從裏麵取出一個精致的,雕刻著小天使的木匣子。捧著這木匣子,他走回夢竹的身邊,輕聲的說:"這裏麵,是我多年來的秘密,這個小匣子,就是在我們最要好的那段時間,你都沒有看到過。沒想到,今天我還會看到你,不久之後,我又必須守住我對你的諾言,離開這兒到別處去。以後,什幺時候能再見,就更不得而知了。所以,在你走以前,把這個拿去吧。"


    夢竹愣愣的接過了匣子,望著何慕天說:"我可以打開嗎?"


    何慕天點點頭。


    夢竹開開了匣子。她看到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包括一條緞帶,一條碎花的麻紗小手帕,一個她以前用壞了的小別針,一朵發飾的小珠花,一張紙片,上麵潦草的塗抹著一闋詞:"春漠漠,香雲吹斷紅文幕,紅文幕,一簾殘夢,任他飄泊!輕狂不奈東風惡,蜂黃蝶粉同零落,同零落,滿池萍水,夕陽樓閣!"


    夢竹慢慢的抬起頭來,呆呆的望著何慕天。有那幺長的一段時間,她覺得自己已經渙散、消滅、而不知身之所在。她眼前隻浮著那些零零碎碎的小東西。零零碎碎的小東西!每一片,每一點,每一絲……上麵記載著些什幺?盛滿了些什幺?……她覺得那個小匣子越變越重,越變越沉,她幾乎無力於再舉起它。而她的目光也越來越模糊,越來越看不清楚……淚把一切都掩蓋,把一切都淹沒……心中充塞得太滿太多,像個貧無立錐之地的人,突然發現自己竟是個富豪,在倉卒慌亂之餘,已分不清快樂或悲哀,也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淚珠滑下麵頰,視線有一-那的清晰,那個男人站在那兒!她張開嘴,吐出了今晚第一次充滿真情的呼喚:"慕天!"


    曉彤在迷迷蒙蒙中做著惡夢,媽媽的眼淚,爸爸嚴厲的聲調,魏如峰的懇求……。在床上翻了一個身,她抱住枕頭,在睡夢中啜泣囈語,再翻一個身,爸爸、媽媽、魏如峰的臉仍然交替著出現……爭執、祈求、說服、哭泣……總是那一套,壓迫得她出不了氣,像在個深淵中作無盡的掙紮……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臂,輕輕的搖撼她,同時,有個聲音在她耳畔喊著:"姐!姐!"


    她搖搖頭,揉揉眼睛,醒了。一時間有些恍恍惚惚,怎幺了?出了什幺事?屋子裏的台燈亮著,窗外是一團漆黑。從床上坐起來,她看到自己還穿著製服,枕上淚痕猶新。曉白正坐在她的床沿上,輕輕的叫著她。


    "什幺事?"她神誌不清的問:"你為什幺不睡覺?現在幾點鍾了?"


    "半夜兩點鍾。"曉白說。


    "那──你在這裏做什幺?"


    "我問你,媽媽爸爸到哪裏去了?"曉白問:"我回到家裏,怎幺隻有你一個人在?他們呢?"


    "他們?"曉彤困惑的說:"他們都不在?"


    "是嘛,到哪裏去了?"


    曉彤再搖了搖頭,揉了揉眼睛。她的眼睛是酸澀腫脹的,四肢棉軟無力。是怎幺回事?她在記憶中搜索,於是,她想起了。爸爸和媽媽的爭吵,爸爸出門,媽媽打了她,然後是勸解和說服……她跑進房裏,躺在床上哭。底下的事就不知道了,她一定是就這樣睡著了。媽媽什幺時候出去的?爸爸難道一直沒有回來?她皺皺眉,曉白也出去過的嗎?半夜兩點鍾!真的,這是怎幺回事?


    "你什幺時候出去的?"她問曉白。


    "就在你跟媽媽都哭成一團的時候。"曉白嘟著嘴說。


    "我不知道媽媽什幺時候出去的?我睡著了。"曉彤說:"或者媽媽是出去找爸爸去了。"


    "找到這幺晚?"曉白說:"媽媽爸爸都從沒有這幺晚還在外麵過,這兩天家裏是怎幺了?"


    "你呢?"曉彤問:"你也剛剛才回來嗎?"


    曉白聳聳肩,沒有說話。曉彤看了曉白一眼,後者的神情似乎不大妙,緊鎖著那兩道濃眉,微微的噘著嘴,亮晶晶的眼睛裏閃爍著憤懣和不快,好象有什幺事觸動了他那份英雄氣,在為誰打抱不平似的。仰了仰下巴,他用一種義憤填膺,而又俠情滿腹的聲調說:"姐,你放心,有誰敢欺侮你,我絕不饒了他!"


    曉彤愣了愣,這是從什幺地方跑出來的一句話?這與他的晚回家又有什幺關係?看樣子,這兩天是多事之秋!每個人都大異常態,她錯愕的問:"你在說什幺?有誰要欺侮我?"


    "你別忙,姐,"曉白拍了拍胸脯,瞪著對大眼睛,憤憤的說:"現在我還沒有拿到證據,我不願意冤枉好人,假若有證據落到我手上,你看吧,管他是什幺大老板大董事長的什幺人,我楊曉白不好好教訓他一頓才有鬼!別以為咱們好欺侮!我們十二條龍個個都是有名有姓的!論拳頭,論武力,看他敢和我們鬥!"


    "曉白,你到底在說些什幺?十二條龍是什幺玩意兒?"


    "玩意兒?"曉白鼻子裏噴出一口氣:"太不雅聽了。我們十二兄弟,稱作十二條龍,你懂嗎?有一天,我隻要說一聲,你看吧!他們個個都會為我出力!"


    "為你出什幺力?"曉彤不解的問。


    "打架呀!"


    "打架?你要和誰打架?幹嘛和人打架呢?"


    "誰欺侮我們,我就打誰!"


    "講了半天,到底有誰要欺侮我們?"


    "現在還不到時候,我不能說。"曉白皺了皺眉:"等著看吧!反正,我隻告訴你一句話,你可別太相信魏大哥!"


    "魏如峰?"曉彤更加困惑了:"怎幺又和如峰有關呢?"


    "哼!"曉白哼了聲:"你記住就是了,反正……哼!他要是好的話就沒事,他要是不安好心的話……走著瞧吧!"


    曉彤望著曉白,對於曉白這些模模棱棱的話,她簡直一點頭緒都摸不著。用手拂了拂頭發,她看了看桌上的小鬧鍾,快兩點半了,怎幺爸爸媽媽還一個都沒有回來?她的情緒那幺亂,心中的問題那幺多,實在無心再來分析曉白賣關子似的談話,隻輕描淡寫的說了句:"你別一天到晚想打架,如峰不會對不起我的!"


    "哼!"曉白重重的哼了一聲。"別說得太早!"


    說完,他轉過身子,走到自己屋裏去了,明天還要上課,今天必須睡了。打了個哈欠,肚子裏一陣嘰哩咕嚕亂叫,他把頭再伸進曉彤的屋裏:"姐,家裏還有可吃的東西沒有?"


    "我不知道!"曉彤說,站起身來,走進廚房裏,打開碗櫥,看看還有碗冷飯,用盤子扣著,就喊著說:"有點冷飯,要不要?"


    "也行,隻要能吃就行!"曉白鑽進了廚房。


    "等一下。"曉彤說:"我幫你熱熱吧,半夜三更,吃了冷飯會瀉肚子,用點油炒炒吧,家裏連蛋都沒有了,要不然,可以炒一盤蛋炒飯!"


    蛋炒飯!聽到這三個字,曉白肚子裏的叫聲更喧囂了,幾乎已經聞到了那股焦焦的炒蛋香。曉彤走到爐子旁邊一看,不禁聳聳肩膀,對曉白無奈的攤了一下手。爐子,冷冰冰的,煤球早已熄滅了,媽媽竟忘記了接一個新煤球。無可奈何,她說:"用開水泡泡吧!放點醬油味精,怎樣?"


    "可以!"


    曉彤調了一碗什幺醬油味精飯,又灑上點鯰油,曉白再倒了點胡椒進去,一嚐之下,居然美味無比!大大的咂了咂舌,他說:"姐,你也來一點,好吃得很!"曉彤本不想吃,但看到曉白吃得那股津津有味的樣子,禁不住也有些饞了起來。本來嗎,晚飯等於沒有吃,回家又哭一場、鬧一場,現在兩點多鍾了,說什幺也該餓了。在小板凳上坐了下來,用飯碗分了曉白半碗飯,姐弟二人居然吃得狼吞虎咽。當夢竹回了家,悄悄的打開房門,無聲無息的穿過幾間空蕩蕩的房子,而停在廚房門口的時候,她所見到的就是那樣的一幅饕餮圖。曉白和曉彤,一個坐在廚房的台階上,一個坐在小板凳上,每人捧著碗醬油拌飯,津津有味的吃著。兩顆黑發的頭顱向前湊在一起,兩張年輕的臉龐映在蒼白的燈光下。夢竹站在那兒,被眼前這幅畫麵所眩惑了,她的一雙兒女!從沒有一個時候,她覺得比這一刻更受感動。她的兩個孩子!兩個出色的孩子!誰家的兒女能比他們更親愛,更和諧,更合作?可是……如果這家庭有任何的變化,一切還能圓滿維持嗎?她眨動著眼瞼,突然間淚霧迷蒙了。


    "哦,媽媽!"是曉彤先發現了廚房門口的母親,叫著說:"你到哪裏去了?"


    曉白也-下了他的空碗,回過頭來說:"爸爸呢?"


    爸爸呢?夢竹也有同一個問題。明遠怎幺還沒有回來?他到哪兒去了?會不會又像上次一樣去灌上一肚子酒?她看了看曉白和曉彤,帶著掩飾不住的疲乏,說:"我不知道爸爸到哪裏去了。你們怎幺樣?還餓不餓?"


    "已經飽慘了。"曉白說。


    飽"慘"了?飽也會"慘"?孩子們的口頭語!她憐愛的望著曉白,一個好孩子,她常常對他不夠關懷。


    "去睡吧,曉白。"她說:"明天還要上課呢!"


    "o。k!"曉白答應著,鑽進了屋裏,真的該睡了,眼睛已經在捉對兒打架了。往木板床上四仰八叉的一躺,鞋子還來不及脫,睡意已染上了眼瞼,閉上眼睛,打個哈欠。霜霜的胳膊真可愛,嘴唇真豐滿……魏如峰,他敢欺騙曉彤,不揍癟他才怪……再打個哈欠,翻一個身,他睡著了。


    曉彤把飯碗洗了,抬起頭來,母親還站在房門口望著她,眼睛是深思而迷亂的。媽媽怎幺了?她洗了手,走上榻榻米,問:"媽媽,你在想什幺?"


    "曉彤,到我屋裏來,我有話和你說!"


    又來了!又是老問題!曉彤知道。用牙齒輕咬著嘴唇,她一語不發的跟著夢竹走進了屋裏。夢竹在床沿上坐了下來,握著曉彤的手臂,讓她坐在自己的對麵,對她仔細的打量著。多美麗!多可愛!多純潔和無邪的孩子!那對眼睛,簡直就是何慕天的!她奇怪魏如峰會發現不到這個特點。好久一段時間後,她才慢悠悠的問:"曉彤,你真離不開如峰嗎?"


    "媽媽!"曉彤低低的,祈求的喊。


    "唉!"夢竹歎了口氣:"那幺,曉彤,媽媽答應你了,你可以和他來往。""噢!媽媽!"曉彤倏的抬起頭來,驚喜交集,而又大出意外。"媽媽!真的?"她不信任的轉動著眼珠,懷疑的望著夢竹。


    "是的,真的。"夢竹輕聲說。"以前我有許多誤會,現在都想通了,那是一個好青年,有誌氣,也重感情。你可以跟他處得很好。我不反對你們了,曉彤,你可以不再煩惱了,是不是?"


    "噢,媽媽!噢!媽媽!噢,媽媽!"曉彤喊著,一下子用手勾住了夢竹的脖子,而把滿是淚痕的臉貼上了夢竹的臉,在夢竹的耳邊亂七八糟的喊著:"媽媽,你真好!媽媽,你真好!你真好!"


    "好了,"夢竹說:"現在,去好好的睡一覺吧!明天起來,精精神神的去上課,你還要考大學呢!現在,去吧!"


    曉彤放開了夢竹,對母親又依依的望了一眼。然後,她把嘴唇湊向母親的麵頰,輕輕的吻了一下,低低的說:"媽媽,你也不再煩惱了,好嗎?"


    夢竹怔了怔,接著就淒然微笑了。


    "是的,我也不該煩惱了,多年沒有打開的結已經打開了,再煩什幺呢?隻怕新的結要一重重的打上來,那幺,就一輩子也解不清楚了。好了,曉彤,你去睡吧!我要再好好的想一想。"


    "媽媽,"曉彤擔心的望著母親:"不要又想不通了!"


    夢竹笑了。


    "傻孩子!"她憐愛的說:"去睡吧!記得關窗子,天涼了。"


    曉彤走進了屋裏。夢竹眼望著那兩扇紙門闔攏,就渾身倦怠的躺在床上。真的,該好好的想一想了,明遠為什幺還不回來?和何慕天的一番長談仍然在耳邊激蕩,過去的片片段段,分手後彼此的生活,曉彤和如峰的問題……何慕天!她曾耗費了二分之一的生命來恨他,多無稽!當一段誤會解開後,會發現往日的魯莽和幼稚!假若那天不盲目的信從了那個女人的話,今日又是何種局麵?她瞠視著天花板,疲乏壓著她,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腦中的思想卻如野馬般奔馳著。


    三點了,三點十分,三點二十……黎明就將來到,明遠到哪裏去了?為什幺還不回來?但願他不會出事!我要把一切和他談談!闔上眼睛,她不能再繼續思想,她必須休息一下。倦意向她包圍、彌漫……


    當她醒來的時候,早已紅日當窗,整個屋子裏安安靜靜的沒有一點聲音。幾點了?她翻身起床,身上蓋著的棉被滑了下去,是誰為她蓋的棉被?明遠呢?還沒回來嗎?她坐正身子,搖搖頭,想把那份昏昏噩噩混混沌沌的睡意搖走。桌上的鬧鍾指著九點!糟了!竟忘了給孩子們做早餐!揚著聲音,她喊了聲:"曉彤!"


    沒有回答。她再喊:"曉白!"


    仍然沒有回答,他們已經起來了?上學去了?站起身來,桌子上壓著張小紙條,曉彤娟秀的字跡,清清爽爽的寫著:"好媽媽:早餐在紗罩子底下,稀飯是我燒的,底下燒焦了──煤球火滅了,所以我起了炭火。爸爸還沒有回家。我和曉白上學去了。祝媽媽好睡!曉彤於清晨"夢竹放下了紙條,軟綿綿的在書桌前坐下。曉彤!那善解人意的孩子!她衡量不出自己能對她有多喜愛!多險!她差一點剝奪了這孩子的終身幸福和快樂!用手揉揉額角,腦子裏仍然昏昏然,猛然間,她跳了起來,明遠呢?他從沒有通宵不回家過!


    像是回答她心中的疑問,門口一陣汽車喇叭響,接著,有人在重重的打著門。明遠出事了!她的心髒向地底沉下去。迅速的跑下榻榻米,奔向大門口,她心驚肉跳的打開大門。門外,王孝城正吃力的把爛醉如泥的楊明遠從一輛出租車裏拖出來。夢竹放下了心,長長的籲出一口氣:"哦!他在你那兒!"她說,開大了房門,讓王孝城把楊明遠弄上榻榻米。


    經過了一番吃力的連拖帶拉,王孝城和夢竹總算把明遠放上了床。明遠酒氣醺人,鼾聲大作,還夾雜著斷斷續續的囈語和莫名其妙的咒罵。夢竹拉了一床棉被給他蓋上,奇怪的望著王孝城說:"他怎幺會喝成這樣子?"


    王孝城攤了攤手。


    "他半夜一點鍾跑到我那兒,已經喝得酩酊大醉了,在我家發了半天酒瘋,說了許許多多醉話,又哭又唱,鬧了好久,快天亮的時候又大吐一場,才睡著了。我怕你不放心,所以還是把他送回來。"


    夢竹點點頭,請王孝城坐下,想倒茶,看看溫水瓶裏已經滴水俱無,隻得作罷。王孝城凝視著夢竹說:"你別忙著招呼我,夢竹,我們還是談談的好。"


    夢竹在書桌前的椅子裏坐了下來,一時間,覺得萬緒千頭,問題重重,所有的事情都糾纏混亂成了一團。不禁用手抹了抹臉,歎了口氣說:"唉,我真不知道怎幺辦好,他以前滴酒不沾,現在動不動就喝成這副樣子……唉,有問題,從不肯好好解決,我真不知道怎幺辦好!"她用手抵住額角,痛苦的搖著頭。


    "夢竹,"王孝城沉吟的說:"你已經知道何慕天和魏如峰的關係了,是嗎?"


    夢竹把手從額上放下來,坦白的望著王孝城,毫不掩飾的說:"昨天晚上,我已見過了何慕天。"


    "是嗎?"王孝城微微的吃了一驚,他困惑的看著夢竹,後者的神情那幺奇怪,沒有激動,沒有怨恨,沒有憤懣。所有的,是一份淡淡的無奈,和深深的哀愁。這份無奈和哀愁染在她的眉梢眼角上,竟使她煥發出一種奇異的美麗。王孝城有些迷惘了。"你們談過了?"他問。


    "談了很久──很久。"夢竹輕輕的說:"關於如峰和曉彤,也獲得了一個初步的結論──反正,他們現在也不可能結婚,曉彤還要考大學,我想,先讓他們繼續交往下去,至於曉彤的身世──"她看了床上的明遠一眼,用更低的聲音說:"我們都認為保密比揭穿好得多。隻怕明遠──"她咽住了,呆呆的望著床上的明遠。


    "夢竹,"王孝城懇切的說:"我想,你和何慕天一定談得很多很多,關於你們以往那一段,我也在前幾天和何慕天的一次長談裏,才完全了解真相。造化弄人,有的時候,許多事都無法自己安排,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夢竹,我們也算是老朋友了,假若你不嫌我問得太坦白,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今後,你打算怎幺辦?""今後?"夢竹愣愣的問。


    "是的,今後。你看,以前你和何慕天那一段誤會──我想,應該叫誤會吧──到現在,總算解除了。你和明遠,據我看來,婚姻的基礎並不穩固。是不是禁得起目前這個巨浪,似乎大有問題,你自己到底有什幺決意沒有?夢竹,或者我問得太率直了──但是,說真的,我非常非常的關心你們。"


    "我了解,"夢竹低聲說:"我完全了解你的意思。"她用一對哀愁無限的眼光望著王孝城。"孝城,以前沙坪壩的那些朋友們,現在風流雲散,知道我們以前那一段的人,也隻有你一個了。我想,你了解得比誰都清楚……"她頓了頓,再望向明遠:"跟著明遠,我什幺苦都吃過了,什幺罪都受過了,明遠為了我,也不能說不是犧牲了許多東西──將近二十年的夫妻,共過患難,共過艱苦,到底不比尋常。雖然,我也承認,對於明遠,我從沒有一分狂熱的愛情,或者我根本沒有愛過他。但,我們一起把曉彤帶大,把一個破破爛爛的家庭維持著,還──有一個共同的兒子。這份關係,並不是簡簡單單可以分割的,我對他的感情,也早變成一種單純的、責任性的、習慣性的感情。我不知道你懂不懂?"


    王孝城無言的點了點頭。


    "所以,"夢竹繼續說:"以大前提論,一個風雨飄搖中建立起來的家庭,決不能輕易讓它破碎。以情感論,我對明遠有一份負疚,更有一份感恩,-開明遠,不是我所能做到的。再以孩子來說,假若家庭破碎了,真相大白了,對他們是太大的打擊!所以,無論怎樣,我總是願意維持下去……隻怕明遠的脾氣……你不知道,他常常是那樣的……那樣的……不近人情。我簡直不知道……怎幺說才好!"


    王孝城眼光裏的夢竹,跟著她的敘述,變得越來越美麗。


    怎樣的一個女性!他曾以為,假若她和何慕天的誤會一旦解除,百分之八十她會回到何慕天的身邊去。有以往那幺強烈的感情為基礎,有何慕天現在身分地位的引誘,再加上明遠對她的一份精神折磨……在在都可以迫使她轉向何慕天!但,她卻有如此強的意誌力!一個意誌力強而又感情豐富的人,應該是世界上痛苦最多的人!


    "我很知道明遠那一套。"王孝城說,深深的注視著夢竹。


    "可是,夢竹,我也很了解明遠,他愛你,他非常非常愛你。"


    夢竹微微的震動了一下,抬起眼睛來,微帶詢問意味的望著王孝城。


    "昨夜,"王孝城繼續說:"明遠喝得大醉來我家,他說了許許多多瘋話,但,也是他內心深處的話,他說你從沒有愛過他。"


    夢竹又震動了一下。


    "酒後見真情,夢竹,明遠雖然有許多缺點,但他愛你是我深知的。現在,他很痛苦,他嫉妒,不安,而又恐懼。他嫉妒何慕天,恐懼失去你,何況,他還有一份強烈的自卑感,因為他不能給你更好的生活。他又有一份遭時不遇的感觸,覺得自己是個被埋沒的天才。這種種種種,就造成了他混亂的心理狀況,和挑剔苛求的毛病。不過,夢竹──"他更深的注視著她:"我想一切都會慢慢好轉,隻要你有決心挽救這個婚姻的逆潮。"


    夢竹沉默的深思著。


    王孝城站起身來。


    "我要回去了,家裏還有學生等著要上課。不管怎樣,夢竹,我很佩服你。"夢竹抬起眼睛來。


    "你是我生平遇到的最讓人傾服的女性,"王孝城低沉的說:"難怪有那幺多人會喜歡你,也難怪你要遭受比別人多的痛苦和折磨,因為你太不平凡。"他深吸了口氣:"好,夢竹,再見。有什幺事找我好了。祝你能把一切問題迎刃而解。"夢竹一語不發的把王孝城送到大門口,出租車還在門外等著。站在大門口,夢竹才輕輕的說了一句:"謝謝你,孝城。"


    "別謝我,"王孝城笑笑,咬了咬嘴唇:"總之,願你幸福,夢竹。"


    夢竹的睫毛閃了閃,眼眶一陣發熱。目送王孝城的汽車開遠了,她才返身走回房間。上了榻榻米,停在明遠的床前麵,她愣愣的望著明遠瘦削的臉龐,和那多日未刮胡子的下巴。"願你幸福!"幸福在哪兒?幸福真能屬於她嗎?從小到現在,她何曾抓住過幸福?


    "夢竹……我們……離婚!"


    床上的明遠突然清晰的吐出一句爆炸性的話,夢竹大吃一驚,對明遠仔細的看過去。他正翻了一個身,嘴裏喃喃的又不知在說些什幺,一條口涎從嘴角流出來,沾在胡須上麵。


    這顯然是句囈語,夢竹摸著一把椅子,像個軟骨動物似的滑坐了下去。那不過是一句囈語!但是,卻仍然有著震動人心的力量!


    "我們……離婚!"怎樣的一句話!將近二十年的夫妻關係已完全動搖。"我們離婚!"這是明遠的願望,是嗎?何慕天的臉在嘉陵江水中浮現,在台北小屋的榻榻米上浮現,在明遠的臉上浮現……昨夜,他也曾說過和王孝城類似的一句話:"我不敢再夢想得到你,隻期望彌補一些過失,貢獻一點力量──讓你幸福!無論你要我怎幺做,我都將遵從!"


    "讓你幸福!""讓你幸福!"她瞪視著明遠嘴邊流下的口涎。幸福,幸福,幸福在哪裏?


    霜霜從沉睡中醒了過來,刺目的陽光正在床前閃爍著。敞開的窗子迎進一屋子的秋風,也迎進一屋子美好的、溫暖的太陽。她懶洋洋的-著眼睛,從睫毛下凝視著陽光所過之處,那些灰塵所組成的千千萬萬閃光的小晶體。唔,秋天,有太陽的秋天,該是最美好的日子,不是嗎?她抬起手腕來,表上的短針指著"十"字,長針已越過"二"字,已經十點多鍾了,一場多長久的"昏睡"!昨晚回家時,有客人在爸爸屋裏,她也逃過了一番"說教",客人,那會是誰?管他呢?無論如何,現在似乎應該起床了。但,起不起床,又有什幺關係呢?不需要上學校,不需要趕時間……什幺都不需要!


    打了個哈欠,她又看到床頭櫃上那座小小的維納斯石膏像了,皺攏眉頭,她伸手過去,一下子抓住那石膏像,舉起來想砸碎它。但,接著又放了下來,對那石膏像搖搖頭,無力的笑笑,自嘲似的自言自語了一句:"砸碎它幹什幺?發神經!它又沒惹著你!"


    翻身下床,站在梳妝台前麵,她仔細的觀察著自己,攏了攏亂七八糟的頭發,揚了揚挺秀的眉毛,她歎了口氣:"好象總是缺少點什幺。"


    她對自己說。真的,她總是缺少了點什幺,而她又說不出所以然來。換上一件紅色套頭毛衣,和一條黑色長褲,到浴室去梳洗了一番,攬鏡自照,還是不大對頭。就是缺少那幺點東西,反正,她永遠不會像那個小石膏像。


    整座房子都那樣安安靜靜的,好象個沒有生命的大墳墓!


    人呢?都到哪裏去了?推開何慕天的房間,她伸頭進去看了看,沒有一個人影!經過魏如峰的房門,她站住了,側耳傾聽,裏麵靜悄悄的毫無聲息。把手按在門柄上,想打開門看看,想想又算了。百分之八十,他也在公司裏。這不是個停留在家裏的時間,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工作,每個人都知道自己在做些什幺。隻有她!好象被整個世界所遺棄了,那樣空空洞洞、迷迷茫茫、搖搖晃晃的度著每一個日子!


    下了樓,走進飯廳,她忽然一愣。出乎她意料之外的,魏如峰正坐在餐桌上,難道他會起床這幺晚?而又不去公司裏上班?看他那副吃相,他似乎已經餓了三天了。可是,那對眼睛奕奕有神,而精神愉快。看到了她,他揚起頭來,高興的打著招呼。


    "早呀!霜霜!"


    霜霜聳聳肩,冷冰冰的說:"你是在吃早飯?還是在吃午飯?"


    "都可以。"魏如峰笑著說:"反正,這是兩天以來,唯一好好吃的一頓。"霜霜銳利的看了魏如峰一眼。


    "你似乎有什幺喜事?"


    "喜事?"魏如峰怔了怔,接著就微笑了。喜事!真的,這該算是最大的喜事了!一天雲霧,終算澄清,看到的又是藍天和陽光。一清早,曉彤的電話,把他從床上喚了起來,握著聽筒的時候,手發著顫,心發著抖,知道必定是她打來的!


    一聲清清脆脆的"喂!"使他的心髒提升到喉嚨口,心想百分之九十九點九,是又有更壞的消息,但,她劈頭就是一句:"媽媽答應了!"


    "答應什幺了?"他有些摸不著頭腦。


    "還有什幺呢?"那軟軟的聲音中夾著抑製不住的興奮和歡笑:"當然是我們的事嘛!"


    兩秒鍾的思想停止,一-那的呼吸緊閉,然後,像一針刺進了神經中樞般跳了起來,對著聽筒叫:"喂!你在哪裏?"


    "我正去學校,在街上的電話亭裏。"


    "聽著!曉彤,你等我,我馬上要見你!"


    "不行!我要遲到了!"


    "就遲到這一天!"


    "不行,"稚嫩的聲音中卻含著份固執的力量。"現在不行。如峰,你使我變成一個最壞的學生了,說真的,我並不太在乎考得上考不上大學,但是,我要對得起媽媽。"停頓了一下,然後是輕輕的一句:"你懂嗎?如峰?你不會生氣吧?"生氣?和曉彤生氣?那是不可思議的事!誰能和那樣一個小女孩生氣呢?聽著她的聲音,知道阻力突然消失……過份的狂喜和激動竟使他默默無言!他的沉默顯然使對方不安了。


    "喂,如峰,如峰!你在聽我嗎?"


    "是的。"


    "你──你為什幺不說話?"


    "我──?"為什幺不說話?為什幺不說話?心中脹滿了那幺多的感情和激動,應該從何說起?對著黑色的聽筒,他看到的是曉彤白晰的臉龐,和盈盈然流轉著柔情的眼睛。真的,他竟無法說話!


    對方似乎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用下決心的、委曲求全的聲調說:"好吧,如峰,依你吧。我在火車站,你馬上來好了。"


    噢!曉彤!那善解人意的小東西!他心中一陣激蕩,眼眶竟沒來由的發熱了。對著聽筒,他低低的、柔和的、而又帶著掩飾不住的衝動和熱情說:"哦,不,曉彤。你去上學吧,我知道你不願意遲到。可是,放學之後我去接你,好不好?給我一點點時間。"


    "那──好吧,如峰,別到校門口來,太惹人注目了,還是在鈴蘭等我,放學之後我自己去,你別來接。"


    "幾點鍾?"


    "五點。"


    "好的,那幺,準時一點。"


    "就這樣吧,再見,如峰。"


    "等一等,"他急忙喊:"還有一句話。"


    "什幺?"曉彤問。


    他望著聽筒發呆,好半天沒開口。對方急了,一連串的問:"什幺話?快一點說嘛!我真的要遲到了。"


    他把嘴湊在聽筒上,低聲的、重複的、狂熱的說:"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霜霜凝視著魏如峰,她可以猜到他在想些什幺,那個女孩子!那顆小星星!她不由自主的哼了一聲,魏如峰微微一驚,醒悟了過來。抬起眼睛,他對霜霜笑了笑:"喜事?或者是你有喜事吧!"


    "我有喜事!"霜霜嗤之以鼻:"除非你指的是被開除的事,能夠不上學校,不聽那些鬼功課,不見那些讓人頭痛的老師,你稱之為喜事,也未為不可!"


    "霜霜,"魏如峰深思的望著她:"去念補習班,明年以同等學曆考大學,如何?"


    "沒那個興趣!"霜霜習慣性的聳聳肩,從阿金手上接過她的早餐,慢慢的給麵包抹著牛油,一麵揚起睫毛來看了魏如峰一眼:"你是在關心我嗎?表哥?"


    "我從沒有不關心過你,是不是?"魏如峰問。


    "是嗎?"霜霜似笑非笑的反問。


    "我知道你許多事情──""例如?"


    "例如你現在和一個小太保過從很密!"


    "小太保?"霜霜咬了一半的麵包舉在半空中,瞪大眼睛盯著魏如峰,接著,就大笑了起來,一麵笑,一麵問:"你知道那個小太保是誰嗎?"


    "我怎幺知道!"魏如峰說:"我是聽別人傳說的,說那是個什幺幫裏的──反正參加了太保組織的。霜霜,"他注視著她,溫和的說:"別玩火,那些小流氓,整天不務正業打架生事,你還是少接近為妙!"


    "哼!"霜霜突然的冒了火,氣衝衝的說:"難得你這幺關心我,你是真關心呢?還是假關心?嗯?小太保!你叫他小太保嗎?他比你可愛,你知道嗎?他能為我出生入死,他敢做敢為,他天不怕地不怕!"她-起了眼睛,曉白那副傻嗬嗬的樣子又浮在她的眼前。翹起嘴,她也不懂為什幺要為曉白說話:"總之,他比你強!"


    魏如峰笑了。


    "那幺,霜霜,我該恭喜你了,你似乎是在戀愛了!"


    "戀愛!"霜霜猛的抬起頭來,惡狠狠的盯著魏如峰,你是什幺意思?諷刺人嗎?戀愛!和誰戀愛呢?你明知道!你還要說這些風涼話!魏如峰!我恨你!霜霜咬牙切齒的-著眼睛,一語不發的把牛奶一口氣灌進肚子裏。別神氣吧,你心裏隻有那顆小星星,你就能保險她會一直愛著你嗎?你等著看吧!


    魏如峰結束了他的早餐,站起身來,他把一隻手壓在霜霜的肩膀上。心平氣和的說:"霜霜,我一直像有許多話要和你談,但是最近情緒太亂,又始終沒有機會。我希望,過一兩天,大家的心情都平靜些的時候,我能夠好好的和你談談。霜霜,總之一句話,我時時刻刻都在想著你,關心著你,你聰明、美麗、熱情,有許許多多的優點,所以,千萬別自暴自棄。珍惜你自己,霜霜,但願你能幸福快樂。"他注視著她的眼睛:"你慢慢的會發現,世界很大,不像你所看到的那幺狹窄。霜霜,快樂起來!"霜霜的大眼睛仍然瞪得圓圓的,一瞬也不瞬的盯在魏如峰的臉上。魏如峰誠懇的語氣使她心酸,而心酸中又混合了更多的失意和心痛。咬緊嘴唇,她毅然的擺了一下頭,似乎想擺脫掉一些無形的羈絆。然後,她大聲的、傲然的,像和誰賭氣似的說:"你錯了!表哥!我快樂得很!你怎幺知道我不快樂?"


    魏如峰搖了搖頭,歎口氣,說:"假若你真能快樂,當然是最好的事。好了,我要到公司裏去了。再見!霜霜。"


    "等一等。"霜霜喊:"爸爸呢?"


    "大概是到公司裏去了。"


    "車子也駕走了嗎?"


    "我想是的吧!"


    "老劉幫他開車的嗎?"


    "不,他自己開的車。"


    "昨晚的客人是誰?"


    魏如峰望著霜霜,昨晚的客人是誰?他有同樣的疑問,昨晚他回來的時候,何慕天屋裏的客人還沒有走,他甚至於不知道那客人是什幺時候走的。今晨,阿金神神秘秘的告訴他,老爺昨晚帶回來一位女客!一位女客,藍布旗袍,梳著舊式的發髻,皮膚白皙……而今天早晨,曉彤就打電話來說,她母親不再反對他們了。這種種跡象,所指示的隻有一個可能性,那位女客不是別人,而是曉彤的母親!她和何慕天一定經過了一番長談,而取得了協議,誤會、仇恨,是不是都已解除?這之間到底有怎樣一段曲折的恩怨?……可是,別管它吧!這些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他與曉彤之間的問題已經解決!


    "哦,"他說:"我也不知道!"


    霜霜注視著向門口走去的魏如峰,把抹牛油的刀子在桌子上亂劃,說:"唔,聽說──你那顆小星星的家裏不讚成你,有此一說嗎?"


    魏如峰迅速的轉過頭來。


    "你的情報好象很快嘛!"


    "對不對呢?"


    "不錯。但這是過去的情報了,現在,已經沒事了。"他笑笑。"再見,霜霜,今天你沒車子,趁此機會,也在家裏休息休息吧!"


    霜霜目送魏如峰走出門去,再傾聽摩托車發動和馳遠,她一直沉思著靠在飯桌上,一動也不動。等到車聲再也聽不見了,她才茫然的離開飯桌,一步一步的走向客廳,又一步一步的跨上樓梯。長廊上空無一人,整個屋子像死般的沉寂。她聽著自己的足音,數著自己的腳步,然後,她停在魏如峰的門前。推開房門,她走了進去。站在魏如峰的書桌前麵,她打開了抽屜,細心的搜尋起來。


    曉彤剛剛和顧德美說了再見,一個男孩子就直衝到她麵前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她一驚,差點失聲尖叫,這才看清楚,原來是曉白!她喘了口氣,埋怨的說:"你這是幹什幺?又來嚇唬人了!"


    "姐,跟我來,我有話和你講。"


    "什幺事?等我回家講不好嗎?幹嘛跑到學校門口來?你長得那幺高,同學一定會把你當成我的男朋友!"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曉白說。


    "可是,我現在和如峰──還有個約會。"曉彤吞吞吐吐的說:"你有什幺事,晚上再講好不好?是不是你的小兄弟又和人打架了?"


    "不是,是關於你的事!"


    "我的事?"曉彤詫異的問。


    "就是那個姓魏的事情!"


    "怎幺回事?"曉彤是更加糊塗了。曉白拉著她,兩個人並排向路邊走,走了一段,人比較少一些了,曉白才從口袋裏摸出了一包東西,遞給曉彤說:"你打開看看!"


    "現在嗎?"


    "是的。"


    曉彤狐疑的看著曉白,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什幺藥?打開了那個紙包,她看到了一疊粉紅色的信箋,和三張四?欲j的照片!她詫異的拿起表麵的一張,那是個女性的半身照!高高的頭發,畫得濃鬱而誘惑的眉毛,一對充滿媚力的眼睛,戴著副閃亮的耳環和項煉,臉上掛著個冶豔的笑容……她愕然的說:"這是什幺?"


    "你看看背麵!"曉白說。


    曉彤翻過那張照片的背麵,她看到這樣幾行女性的字跡:"給如峰:別忘了那些濃情蜜意的夜晚,更別忘了那些共同迎接的清晨。杜妮"有好幾秒鍾,曉彤注視著這幾行字,根本就完全莫名其妙。在她簡單而真純的思想裏,實在無法把照片上的女性、字句,和魏如峰聯想在一起。錯愕了好一會,她才突然間明白這之中的關聯了。再看看照片的正麵,又看看照片的背麵,然後迅速的翻過這一張,上麵又是同一個女性的全身照,薄薄的衣衫,媚人的身段……照片的背麵依然寫著幾行字:"給如峰:我屬於你,每一分,每一寸。杜妮"略過這些照片,她用發顫的手打開一張信箋,站在路邊,慌亂的捕捉著信箋上的句子:"如峰:一星期沒見到你了,為什幺?你不來,夜變得那幺漫長,獨擁寒衾,教我怎能成眠?……"


    曉彤一把握緊這些亂七八糟的信箋和照片,抬起一對受驚而恐怖的眸子,直視著曉白。失去血色的嘴唇在顫抖著,那烏黑的瞳孔中閃爍著疑懼和駭然的光。嘴唇抖動了半天,才迸發似的對曉白嚷了起來:"你從什幺地方找來這些可怕的東西!你把它拿回去!我不要看,我根本不要看!這是可怕的!可怕的!可怕的!"


    曉白握住了曉彤的手臂,把她向路邊拉了一些。曉彤的神情使他張皇失措,他沒料到這些東西會如此嚴重的驚嚇了曉彤。喃喃的,吞吞吐吐的,他說:"你不要──這樣急。那個姓魏的……我總有一天要教訓他!"


    "可是,這個──這個──這個女人是誰?"曉彤對那照片再匆匆的瞥了一眼,像接觸到一條眼鏡蛇似的立刻轉開了頭,口齒不清的問。


    "是──一個交際花。"


    "交際花?"曉彤打了個寒戰,本能的抗拒著麵前的事實。


    帶著幾分神經質的緊張,她叫著說:"不!這是假的!這是騙人的!這是可怕的!我不要信它!我根本不信它!你把它都拿走!我不要看!我不要看!"


    "這是真的,"曉白挺了挺胸,正義凜然的說:"我不會騙你!這都是真的,那個姓魏的不是好人,我本來也不相信,看了這些東西才知道!姐,你不要再受他的騙了!"


    "但是,"曉彤含著眼淚喊:"這不可能是真的!不可能!"


    "你以為這些信件和照片是我造出來的嗎?"曉白說:"姐,我聽了好多關於魏如峰的事,他們說他是歡場中的浪子,他的女朋友還不止這一個,還有好多好多,都是舞女和交際花……如果你要的話,明天我可能還會找到一些東西來證明……"


    "不!"曉彤狂叫了一聲。轉身掙脫了曉白,跳上一輛三輪車。曉白追上來喊:"姐,你到哪裏去?"


    "去問他!"曉彤喊。對車夫急匆匆的說:"鈴蘭咖啡館!快!"


    在鈴蘭門口,曉彤跳下了車子,把口袋裏所有的錢都掏了出來,也不管數目是多少,一股腦的塞給了車夫。就推開玻璃門,直衝了進去。魏如峰坐在他們的老位子上,正用手支著頤,期待的瞪視著門口。曉彤的出現,顯然使他精神大振,坐正了身子,他抬起頭來,對曉彤展開了一個歡快的笑容:"你猜我等了你多久?一小時又二十五分三十八秒!我早來了半小時,又……"他停住了,愕然的說:"你怎幺了?曉彤?有什幺事情?發生了什幺?"


    曉彤站在魏如峰的桌前,小小的身子緊貼著那張桌子,火般燒灼著的大眼睛直直的瞪視著魏如峰,她的膝蓋在發抖,使那不勝負荷的桌子也跟著搖動,咖啡杯碰著碟子叮當作響。她的臉色白得像紙,眼珠卻又黑又亮。魏如峰吃驚了:"曉彤,你到底怎幺了?坐下來好不好?"


    曉彤沒有坐,依然佇立在那兒,依然瞪視著他。魏如峰,歡場中的浪子,交際花,舞女,杜妮……這是真的嗎?這是可能的嗎?他!歡場中的浪子!她盯著他,無法說話。


    "曉彤,"魏如峰審視著她的臉,試著去拉她的手:"有什幺事,坐下來慢慢談,怎幺樣?"


    "別碰我!"曉彤像觸電般叫了起來,聲音喑啞而憤怒:"把你的手拿開!""曉──彤?"魏如峰疑惑而驚愕的凝視著她。"你──這是──"曉彤揚起手來,一疊信箋和照片散落在桌麵上。她的手碰翻了杯子,咖啡潑了出來,濃濃的液汁浸濕了粉紅色的信箋,杜妮的臉迅速的被咖啡染成了紅褐色。魏如峰怔住了,就是天地突然在他眼前爆裂也不會引起比這個更大的震驚。他的心跳停止,呼吸迫促,腦中的血液一下子全然凝住。呆呆的麵對著桌上那些東西,他瞠目結舌,不知身之所在。曉彤的身子俯向了他,她的聲音像電殛般向他射來:"告訴我,這些是不是真的?"


    魏如峰喉中幹燥而枯澀,望著那四散溢開的咖啡液汁,他的腦子如同被漿糊封住,絲毫都無法運用思想。曉彤的聲音又響了,這次已經夾雜著過多的憤怒和迫切:"你告訴我,這些是不是真的?這個杜妮是什幺人?你告訴我!"


    魏如峰慢慢的把眼睛從那堆信件和照片上移到曉彤的臉上,後者那種強烈的、急切的神情更加震撼了他。他用手抹了一下臉,逐漸回複的意識使他明白了一些自己正麵對著的現實。曉彤又開始說話了,聲音裏竟糅和了祈求和淒楚:"如峰,你說話,你告訴我,這個杜妮是什幺人?"


    "是──是──"魏如峰潤了潤嘴唇,機械化而下意識的回答:"是──一個交際花。"


    "那幺,這些都是真的了?"曉彤沉痛的望著他。


    "是──是──"他無法撒謊,也無法遁避。"是──真的。"


    曉彤凝視了他大約十秒鍾。這十秒鍾內,仿佛天地萬物都已靜止,整個世界上沒有絲毫聲響。然後,曉彤驟然的轉過了身子,她的書包碰到了桌角,杯子跌碎在地下,砰然的聲音震動整個咖啡廳,也震醒了魏如峰。他跳了起來,在昏亂的視線中,看到的是曉彤絕望的眼睛,和那如箭離弦般狂奔出去的小小的身子。他大叫了一聲:"曉彤!"


    一麵向門口追了過去。侍者拉住了他的衣服,他急躁的摔脫了她,掏出一疊鈔票扔在桌上。等他竄出了鈴蘭的玻璃門,曉彤的身子已奔過了對街,他也追了過去,同時大聲的嚷著:"曉彤!你聽我!曉彤!"


    曉彤跑得更急更快,他也追得更急更快,在街的轉角上,他追上了她。一把抓住了她的衣服,不管是在眾目昭彰的大街上,他死死的拉住她不放,一麵喘息的說:"曉彤,你聽我,那是認識你以前,那是另一個我,一個已經死掉了的我!曉彤,你必須了解,你……"


    曉彤奮力的掙脫了他,她的眼神狂亂,而臉上淚水縱橫。


    啞著嗓子,她一疊連聲的、不知所雲的喊:"這是殘忍的!可怕的!我不要再見你!我不要再見你!我不要再見你!"


    "曉彤!"魏如峰徒勞的叫:"曉彤……你聽我說!請你……"


    "我不要聽!不要聽!不要聽!"


    曉彤叫著,擺脫了魏如峰,狂亂而不辨方向的往對街衝了過去。大馬路上汽車如織,這正是下班和放學的時間,出租車、三輪車、公共汽車在街道上忙碌的穿梭。曉彤衝進了車群中,完全不顧車子,盲目的奔跑。一輛小汽車對她飛馳而來,魏如峰狂叫了一聲:"曉彤!"


    小汽車煞住了,曉彤呆呆的停在路當中,汽車司機從車窗內伸出頭來,長喘一口氣說:"小姐,命不值錢哦!"


    魏如峰閉了閉眼睛,頭暈目眩。等他再睜開眼睛,曉彤已經離開路當中,走到對麵去了。他本能的也穿過街道急急的追上前去,他不能讓曉彤這樣走掉!不能讓她懷著一顆破碎的心離開!他必須向她解釋!在人行道上,他再度的追上了她。


    "曉彤,"他祈求的喊:"曉彤,曉彤!給我幾分鍾的時間,讓我說幾句話。以後你就是再不理我,我也心甘情願,隻請你現在給我幾分鍾時間!"


    "不!"曉彤掙紮著:"放開我!讓我走!"


    "曉彤!"他哀求。


    "放開我!"曉彤站住,不再掙紮,淚水沿著她的麵頰滾落下來,她哭著低聲說:"放開我!放開我!"


    一個人影從路角竄了出來,一隻手壓在魏如峰的手腕上。


    是曉白!他昂然挺立在那兒,挑著濃眉,瞪著怒目,沉著聲音說:"魏如峰!放開我姐姐!"


    "曉白!"魏如峰錯愕的說:"是你?"


    "是的,"曉白傲然的說:"是我!我告訴你,姓魏的!你再糾纏我姐姐,你就當心!現在,請你放開她!"


    "曉白,"魏如峰愣了愣:"你為什幺這樣子?我們不是一直很友好嗎?"


    "友好?"曉白憤憤的說:"鬼才和你友好!你別以為我們姓楊的是好欺侮的!"他一下子揮開了魏如峰抓著曉彤的手,大聲說:"我警告你,你再惹我姐姐,我就要給你點顏色看!"


    "曉白……"


    "你別曉白曉白的,曉白的名字不是你叫的!"曉白說,掉頭轉向曉彤:"姐姐,我們走!別理他!"


    魏如峰呆呆的站著,目送曉白用胳膊圍繞著曉彤的肩,像個保護神似的護著她向前走去。他想再追過去,但,路人已經在對他們注目了,遠遠的一個交通警察正用懷疑的眼光向這邊巡視著。他站著不動,望著那姐弟二人的影子消失,心底猝然的痛楚了起來。


    "為什幺?"他茫然的自問:"為什幺突然會發生這些事?"


    太陽光越過了梳妝台,越過了破舊的榻榻米,越過了床欄,投射在發黃的紙門上了。夢竹坐在明遠的床邊,下意識的看了看表,十點多了,明遠依然酒醉未醒,需不需要打個電話到他辦公室去給他請一天假?可是,她渾身無力,倦怠得懶於走到巷口的電話亭去。讓它去吧!她現在什幺都不管,隻希望有一個清靜的,可以逃避一切的地方,去靜靜的藏起來。除了藏起自己,還要藏起那份討厭的、工作不休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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