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寒坐在他的小屋裏,桌上堆滿了醫書:解剖學、營養學、血液、循環、心髒、皮膚……要命的人體構造!要命的細菌培養……他心裏沒有醫學,奇怪自己怎麽會去考了醫學院。他也不知道憑自己這塊料,怎麽能成為好醫生?解剖的時候需要頭腦清晰,把一具屍體當一件藝術品,他還記得,第一次解剖人體,他冷靜的用刀子劃下去,冷靜的拿出內髒,教授對他讚不絕口,同學們都羨慕他的鎮定。但是,一下課他就衝進浴室去大吐特吐,足足有一星期他不能吃肉。事後,他隻對弟弟高望說過一句:“我相信,我是個自製力最強的人,我能控製自己,不允許我情感上的弱點暴露出來!”


    “因為你有歌!”高望說過:“你把很多積壓在內心的不平衡完全借歌唱來發泄了!所以你唱的時候比別人都賣力,你寫的歌詞比別人寫的更富有感性!”


    或者是真的。高望了解他。高望念了曆史係,高寒不懂一個男孩子念了曆史係將來預備做什麽?了不起當曆史學家或教授。高望笑著說過:“其實我們兩個念的是同一門,你整天研究人類怎樣才能活下去,我整天研究人類是怎樣死掉的!”


    哈!他喜歡高望,欣賞高望!不止因為他是高望的哥哥,而且因為高望有幽默感,有音樂細胞,還有那份人性的分析能力。現在,高寒坐在他的書桌前麵,他並沒有研究自己的功課,推開所有的書籍,他在一張五線譜的稿紙上作歌,手裏拿著吉他撥來撥去,他的吉他上有一個獅身人麵像,高望的代號是金字塔,吉他上也有個金字塔。他們這個合唱團選擇了“埃及人”為名字,就是這兄弟二人的傑作。高寒從醫學觀點去看“埃及人”,高望從曆史觀點去看“埃及人”,都覺得他們這古民族有不可思議的地方。


    “怎麽能造一座金字塔?怎麽能雕一個獅身人麵像?簡直不是‘人’的力量可以完成的!”


    “所以,至今有個學說,認為當初曾有外太空的人來過地球,幫助人類完成了許多人類不能完成的工程。其中最大的證據就是金字塔!”“不。”高寒說:“我不相信有什麽外太空人,這些確實是人做的,這證明了一件事:人的力量是無法估計的,人的頭腦和意誌力更加可怕!”“中國人早就有一句成語。”高望說:“人定勝天!連天都可以戰勝,還有什麽做不到的事?”


    於是,“埃及人”合唱團就這樣成立了。高寒高望兄弟成了團中的台柱。在學校裏,甚至在校外,他們這合唱團都相當有名氣。但是,最近,高寒已經一連推掉三個演唱了。


    “喂!大哥,”高望看著高寒,他正坐在窗台上研究歌譜,兄弟兩個共有一個房間,似乎都把歌看得比功課更重要。“中視邀我們上電視,你到底接受還是不接受?”


    “是不是由我們決定唱什麽歌?還是一定要唱‘淨化歌曲’或是‘愛國歌曲’?”“當然唱我們自己的歌,否則我們的特性完全無法表現!”高望說。“那就接受!這是條件,你要和他們先講好!”


    “辦外交一向是你的事,怎麽交給我啦?”


    “我情緒不好,以後合唱團的事都交給你辦!”


    “交給我辦可以,練唱的時候你到不到呢?”


    “當然到!”“當然到?你已經兩次沒去了!”高望嚷著:“鍾可慧把你的魂都迷走了……”高寒怔了怔,寫了一半的歌譜不由自主的停頓了。


    “我告訴你,”高望繼續說:“徐大偉入伍以前,把我約去談了一個晚上。”“哦?”高寒疑問的抬起頭來。“他不找我談,找你談幹什麽?”“他要我轉告你幾句話。”


    “嗯?”他哼著。“他說,鍾可慧外表堅強,實際柔弱,完全是一朵溫室裏的小花,被保護得太好了。他說,如果你是認真追,他也沒話說,大家看本領。假若你隻是玩玩而已,能不能放棄鍾可慧?”高寒的臉冷了下去。他抱著吉他,胡亂的撥著弦,悶聲問:“你怎麽回答?”“我說,大哥的事我管不著!何況認真不認真是個大問題,不到最後關頭,誰也弄不清楚!小伍和蘇——,還不是玩玩就玩得認真了?”“答得好!”高寒跳起身來,摔下吉他,去壁櫥裏取了件幹淨襯衫,開始換襯衫。“又要出去?”高望問。“如果接受中視上節目,晚上非練歌不可!”“我知道!我到時候準去,你幫我把吉他帶去!”


    “如果你是去鍾可慧家,我看你靠不住。我就不懂你怎麽每次能在鍾家待到那麽晚?人家家裏又是老的又是小的,你不拘束嗎?這樣吧,我看鍾可慧對合唱團挺有興趣的,你何不把她約出來?”高寒扣著衣扣,斜睨著高望。他臉上有種陰沉的、壓抑的煩躁。“約不出來!”他悶聲說。


    “約不出來?”高望驚呼。“豈有此理!你坐下別動,我打個電話去代你約,我就不相信約不出來!”他伸手就去拿電話筒:“電話號碼多少?我忘了!”


    高寒跳過去,一把搶過話筒,丟在電話機上。


    “你少代我做任何事!”他叫著,臉漲紅了。


    “怎麽了?你吃錯了什麽藥?”高望有些火了。也吼了起來:“我是出於好意,假若你把交女朋友看得比合唱團重要,咱們合唱團就幹脆解散!”“解散就解散!”高寒也火了,叫得比高望還響。“我告訴你,高望,合唱團遲早要解散的,世界上沒有一個合唱團能維持一輩子!”“是你說要解散的!”高望跳了起來,也去壁櫥裏拿襯衫。“好!我們也別接受電視台的節目了,我幹脆一個個去通知,要解散趁早!反正你也無心練歌,無心接受別人的邀請!……嘖嘖,”他對高寒輕蔑的撇嘴:“我真沒想到鍾可慧有這麽大的魔力!小伍也交女朋友,我也交女朋友,咱們埃及人哪一個不交女朋友,誰會交成你這副茶不思飯不想的窩囊相,簡直丟臉!”高寒衝過去,一把抓住高望胸前的衣服,他額上的青筋跳動著,眼神淩厲而陰鬱。


    “高望,你敢說我窩囊!”


    “你是窩囊!”高望毫不服輸的嚷著。“從蘇——的舞會上認識她,你追了半年多了,越追越慘兮兮!我不知道你在搞什麽鬼!我隻知道你窩囊!窩囊透了!窩囊得連男人氣概都沒有了,窩囊得……”“當心!”高寒大吼:“我會揍你!”


    “你也當心!”高望吼了回去。“我也想揍你!”


    就在兄弟兩個劍拔弩張的時候,房門及時開了,高太太衝到房門口來,急急的喊著:


    “你們兄弟兩個要幹嘛?如果要打架,到屋子外麵空地上去打!咱們家可不是富有人家,砸碎了東西買不起!去去去!體力過剩就去空地上打去!”


    高寒望著門口的母親,再看看高望,他廢然的放下手來。一種歉然的、內疚的情緒就抓住了他。混合著這種情緒,還有種深切的沮喪和懊惱。他站直了身子,直視著高望。


    “不要解散合唱團,埃及人組成不易,大家都像兄弟一樣,怎麽能解散!”“這還像句話。”高望笑了。“那麽,你晚上準去練歌嗎?八點鍾,在小伍家裏!”他怔了怔。“最晚九點到!”他說。


    “九點?不會太晚嗎?半夜三更又唱又鬧鄰居會說話!這一小時對你就如此重要?”


    “是的。”他咬緊牙關。“我夠窩囊了!我太窩囊了!今晚,我必須扭轉這種局麵,我必須表明自己!是的,高望,這一小時對我很重要!”他語氣中的鄭重和熱切使高望愕然了。他瞪視著高寒,看著他穿好襯衫,拿起外套,大踏步的衝出門去。他有些大惑不解的望著他的背影發怔。高太太追在後麵問:


    “你是不是又不回來吃晚飯了?”


    高望拉住母親,笑了。


    “他當然不回來吃晚飯了,鍾家已經把他打進吃飯人口的預算中間去了。”“什麽意思?”高太太不解的問。


    “意思嗎?”高望笑著。“意思就是,媽,你可能要有兒媳婦了。咱們大哥,最近每晚都去鍾可慧家報到!”


    “鍾可慧?是同學?”“外文係二年級的係花!追的人有一個連隊那麽多!你遲早會見到的!”“很難追吧?”高太太擔心的說:“我看你哥哥追得相當苦,一個暑假,起碼瘦了三公斤!”


    “讓他吃點苦頭也好,如果不苦,他也不會珍貴了!”高望說,也拿起外套,往屋外走去。“我隻是有些弄不懂,鍾可慧對大哥一股崇拜相,似乎不是那種會用心機折磨人的女孩,為什麽大哥會追得這樣慘兮兮!”


    他走出了房門,高太太看著他。


    “看樣子,你也不回來吃晚飯了?”


    “是。”高太太點點頭。“去吧!”她苦笑了一下。“孩子一長大,家就成了旅館!事實上,比旅館還簡單,不需要登記!”


    高望對母親歉然而又親昵的笑笑,跑走了。


    高寒呢?高寒又來到了鍾家。整個暑假,他跑鍾家跑得最勤。像有一塊無形的吸鐵石,帶著強大的吸力,就把他往鍾家吸去。每次到了鍾家,可慧笑臉迎人,翠薇噓寒問暖,文牧冷眼審察,奶奶默然接受……而盼雲呢?盼雲是難得一見的,除非到吃晚飯的時間,她絕不下樓,吃飯時也目不斜視。她難得一笑,難得說話,更難得看他一眼。他的存在與不存在,好像都與她毫無關係。可是,他已經在一日比一日更深切的渴望裏,快要爆炸了。怎麽有如此冷漠的女人?怎麽有如此固執於孤獨的女人!怎麽有如此可惡的女人?怎麽有……老天!他狠狠的吸氣,怎麽有如此靈性的、典雅的、飄逸的、脫俗的、楚楚動人的女人!他快要瘋了,他真的覺得自己快要瘋了!帶著高望給他的刺激,帶著種毅然的決心,帶著種鬱悶與惱怒的迫切,他又來到鍾家。


    可慧正一個人坐在客廳裏,赤著腳,盤著腿,垂目觀心,雙手合十的坐在沙發中間,高寒驚奇的看著她,問:聚散兩依依11/29


    “你在幹什麽?”“打坐啊!瑜伽術的一種!”她笑著叫。跳下地來,直奔到他身邊,看了看手表。“你遲到了,你說三點鍾來,現在都快四點半了,你這人怎麽如此沒有時間觀念?等得我急死了,滿屋子亂轉,轉得奶奶頭疼,奶奶說,如果你心煩,這樣子盤腿坐著,眼觀鼻,鼻觀心,心無雜念,就不會煩了。所以,我就在這兒‘打坐’!”她一口氣,像倒水似的說著,聲音清脆明亮,像一串小銀鈴在敲擊。


    他咬咬嘴唇。“有效嗎?”他問。“什麽有效嗎?”“打坐啊!”“沒效!”她睫毛往上一揚,雙眸澄澈如水。


    “怎麽呢?”“因為啊──因為──”她拉長聲音,瞅著他,笑意在整個臉龐上蕩漾。“因為我‘心有雜念’!”


    他的心跳了跳,望著可慧,望著整間客廳,客廳裏除了他們,一個人都沒有,顯然,大家都有意避開了。至於盼雲,盼雲不到吃晚飯是不會下樓的。他望著可慧,那麽甜甜的笑,那麽溫柔的眼睛,那麽羞答答而又那麽坦蕩蕩的天真……他忽然覺得自己很卑鄙,卑鄙透了!高寒啊高寒,他在心中呼喚著自己,如果你利用這樣一個純潔無邪的女孩子來做“橋梁”,你簡直是可恥!既可恥又卑鄙!你怎能欺騙她?怎能讓她以及每一個朋友親戚都誤解下去?你該告訴她,你該對她說明……或者,他的心更加瘋狂的跳起來──或者,她會幫助你!她是那麽善良,那麽熱情的,她說過:


    “人該為活著的人而活著,不該為死去的人而死去!”


    她說過,是的,她說過。他瞪著她,那樣急迫而熱切的瞪著她,帶著那麽強烈那麽強烈的一種渴望,可慧被他看得麵紅耳熱,連呼吸都急促起來了。


    “你幹什麽?”她推推他。有五分害羞,有五分矯情。“又不是沒看過我,這樣直勾勾瞪著人幹什麽?”她用手指繞了繞發梢。“覺得我和平常不同嗎?我早上去燙了頭發,剪短了好多,你喜歡嗎?我媽說我這樣看起來比較有精神,你喜歡嗎?”


    抱歉!他想,他根本沒有注意到她換了發型。


    “怎麽不說話呢?”她再推他。“你今天有點特別,神秘兮兮的幹什麽?”他深抽了一口氣,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他的臉色變得又嚴肅又鄭重。他的聲音卻是吞吞吐吐的。


    “可慧,”他囁嚅著:“我──我有些話要跟你講,你──


    你坐下來好嗎?”她坐了下去,緊挨在他身邊,她的眼睛裏燃滿了期待,嘴角噙著笑意,整個臉龐上,綻放著青春的喜悅,和幸福的光采。他瞪著她,說不出話來了。


    “說呀!”她催促著,閃動著眼瞼。“可慧,可慧……”他咬緊牙關,磨牙齒,他真恨自己,很簡單的一句話,可慧,咱們隻是普通朋友,大家都不要陷進去……不好,不如直接說:可慧,我愛的不是你,追求的也不是你……也不好!他轉動眼珠,心亂如麻,嘴裏又吐不出話來了。“你到底要告訴我什麽?”她低低的,好低好低的問,柔柔的,好柔好柔的問。她的麵頰靠近了他,發絲幾乎拂在他臉上。“你說嘛,說嘛!你是屬獅子的,獅子怎麽變得這樣畏縮起來?你說嘛!”她鼓勵著。


    “我不屬獅子,”他輕哼著。“我屬蝸牛。”


    “屬蝸牛?”她又怔了。“為什麽屬蝸牛?”


    “腦袋縮在殼裏,沒種!窩囊!”


    “怎麽了?”她伸手摸摸他的手背:“你在生氣?是不是,我感覺得出來,你在生氣!”


    是的,他在生氣,生他自己的氣,生很大很大的氣。他咬嘴唇,皺眉頭,滿麵怒容。她轉動著眼珠子,悄悄的打量他,她那溫軟的小手,仍然觸摸著他的手背。


    “可慧,”他終於冒出一句話來:“有徐大偉的信嗎?”


    “噢!”她輕呼一聲,吐出一口長氣,笑容一下子在她臉上整個浮漾開來。她叫了起來:“老天爺,你生了半天氣,是為了徐大偉的信嗬!我告訴你,我發誓,我隻回了一封,也沒寫什麽要緊話。如果你真生這麽大氣……”她垂下睫毛,有些羞澀,麵頰緋紅了。“我以後就不回他信好了!”


    高寒又深抽了口氣,要命!怎麽越講越擰了呢?他定定的望著她,她的臉更紅了,眼睛更深了,嘴角的笑意醺然如醉了。他困難的咽了咽口水,正想說什麽,有陣熟悉的“叮叮當當”的小鈴鐺聲震動了他,他轉過頭去,一眼看到小尼尼嘴裏銜著個毛線球從樓梯上飛奔而下,渾身的毛都飄飛起來。而盼雲,難得一見的盼雲!正緊追在後麵,嘴裏不住口的輕呼:“尼尼!別跟我鬧著玩!把毛線還我!尼尼!尼尼……”她猛的收住步子,看到那親親熱熱擠在一塊兒的高寒和可慧了。她呆了呆,返身就預備回上樓去。


    高寒迅速的跳起身子,像反射作用一般,他竄過去抱起了地上的尼尼,走過去,他把尼尼遞給她。


    盼雲伸手接尼尼。立刻,她大吃一驚,因為高寒已經飛快的握住了她的手腕,尼尼和樓梯扶手遮著他們,他把她的手握得好緊好緊,握得她痛楚起來。


    “可慧,”高寒叫著,腦子裏飛快的轉著念頭,要支開可慧!他的嘴唇有些發顫,他的心狂跳著,他覺得自己卑鄙極了。但是,他知道,他如果放走了這個機會,他可能永遠沒有機會了。那狂猛的心跳和發瘋般的熱切把他渾身都燒灼起來了。他大聲的說:“你能不能去給我衝一杯檸檬汁?我來你家半天,一口水都沒喝著!”


    “噢!我忘了!”可慧天真的叫著,喜悅和幸福仍然把她包圍得滿滿的,她根本沒發現那站在樓梯口的兩個人有任何異狀。跳起身子,她就輕快奔進廚房裏去了。


    “放開我!”盼雲低聲說,惱怒的睜大眼睛。“你在幹什麽?”


    “明天下午兩點鍾,我在青年公園大門口等你!”他壓低聲音,急促的、命令性的說:“我有很多話要對你說,你一定要去!”“你明知道我不會去,”她靜靜的說:“我也不想聽你任何話!你該對可慧認真一點!”


    “你明知道我從來沒有對可慧認真過,你明知道我每天為你而來,你明知道我混一個下午隻為了晚上見你一麵,你明知道……”“不要再說!”她警告的。“放開我!”


    他把她握得更緊。“如果你不答應明天見我,我現在就放聲大叫,”他一個下午的猶疑都飛了,他變得堅定果斷而危險。“我會叫得滿屋子都聽見!我要把我對你的感情全叫出來!”


    她張大眼睛,不敢信任的瞪著他。


    “你瘋了!”她說。“是的,相當瘋!”他緊盯著她。“你去嗎?”


    “不!”他一下子放開了她的手,轉過身子,他張開嘴就大叫了起來:“我要告訴你們每一個!我……”


    “住口!”盼雲抱緊了尼尼,渾身顫抖著,臉色白得像紙。“住口!我去!我去!”他回過身子來,眼底燃燒著火焰,他威脅性的說:


    “如果到時間你不去,如果你失約,我還是會鬧到這兒來!不要用安撫拖延政策,你逃不開我!”


    她的臉更白了,她瞪著他的眼睛裏盛滿了恐懼和驚惶。她的嘴唇微顫著,輕聲的吐出了一句:“你是個無賴!”可慧奔了回來,有些緊張的問:


    “是你在大叫嗎?高寒?你叫什麽?”


    “沒事!”高寒回頭對可慧說:“尼尼咬了我一口,沒事!你還是快些幫我弄杯檸檬汁吧,我渴死了!”


    “噢,我在切檸檬呀!”可慧喊著,笑著,又奔回了廚房。


    盼雲看著這一幕,可慧消失了身影時,她盯著高寒的眼光變得嚴厲而憤怒。“你不止是個無賴,而且是個流氓!”她說。


    他動也不動的站著,繼續盯著她。


    “明天下午兩點鍾,在青年公園門口!”他再肯定的說了句:“不管你把我看成無賴還是流氓,我會在那兒等你,你一定要來!”她狠狠的看了他一眼,不再說話,她抱著尼尼轉身上了樓。這天晚餐桌上,盼雲沒有下樓吃飯,雖然奶奶下了命令,翠薇帶回來的仍然隻有一句話:


    “她說她不舒服,她堅持不肯下樓!”


    高寒望著滿桌的菜,心髒突然就痙攣了起來。可慧把蛋餃肉丸魚片堆滿了他的碗,他下意識的吃著,什麽味道都沒嚐出來。飯後,他幾乎立即告辭了,他沒有錯過“埃及人”的練唱。聚散兩依依12/297


    這不是星期天也不是任何假日,天氣也不好,一早就陰沉沉的,天空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灰蒙蒙。因此,青年公園門口幾乎一個人都沒有,那石椅石牆,冷冰冰的豎立在初秋的蕭颯裏。高寒沒有吃午餐,他十二點多鍾就來了,坐在那石椅上,他癡癡呆呆的看著從他眼前滑過去的車輛,心裏像倒翻了一鍋熱油,煎熬的是他的五髒六腑。生平第一次,他了解了“等待”的意義。時間緩慢的拖過去,好慢好慢,他平均三十秒看一次表。她真的會來嗎?他實在沒把握。在那焦灼的期盼和近乎痛苦的等待裏,他忽然對自己生出一份強烈的怒氣。他怎會弄得這麽慘兮兮!那個女孩並沒有什麽了不起,並沒什麽了不起!她僅僅是脫俗一些,僅僅是與眾不同一些,僅僅是有種遺世獨立的飄逸,和有對深幽如夢的眼睛……噢,他咬嘴唇。見鬼!他早就被這些“僅僅”抓得牢牢的了。回憶起來,自己有生以來最快樂最快樂的一刹那,讓他感到天地都不存在的那一刹那,是和盼雲共同彈奏演唱那支“聚也依依,散也依依!”的一刻。


    好一句“聚也依依,散也依依”!聚時的“依依”是兩情依依,散時的“依依”是“依依”不舍!人啊,若不多情,怎知多情苦!高寒,你是呆瓜,你是笨蛋,你是渾球……才會讓自己陷進這樣一個深不見底的深井裏!你完了!你沒救了!你完了!再看看表,終於快兩點了。他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來,他在公園門口來來回回的踱著步子,走了不知道多少趟。伸長脖子,他察看每一輛計程車,隻要有一輛車停車,他的心就會跳到喉嚨口,等到發現下車的人不是她,那已跳到喉嚨口的心髒就立即再沉下去,沉到肋骨的最後一根!……他做了四年多的醫科學生,第一次發現“心髒”會有這樣奇異的“運動”!兩點三分,兩點五分,兩點十分,兩點十五分……老天,她是不準備來了!他煩躁的踢著地上的紅磚,心慌而意亂。兩點以前,曾希望時間走快一點,奇怪兩點為什麽永遠不到。現在,卻發瘋般的希望時間慢一點,每一分鍾的消逝,就加多一分可能性:她不會來了!他看表,兩點二十分,兩點半……他靠在石牆上,惱怒而沮喪,她不會來了,她不會來了,她不會來了!他閉上眼睛,心裏在發狂似的想:下一步該怎麽樣?闖到鍾家去,闖上樓去,闖進她房間去……天知道,她住那一間房間?“高寒!”有個聲音在喊。


    他迅速的睜開了眼睛,立即看到了盼雲。她正站在他麵前,一件暗紫色的綢衣迎風飄飛,她的長發在風中輕揚,她站著,那黑澱澱的眼珠裏沉澱著太多的不滿、慍怒與無奈,她瞅著他,靜靜的,像一個精雕的瓷像,像一個命運女神……命運女神。他咬咬牙,真希望從沒見過她,真希望這世界上根本沒有她!那麽,高寒還是高寒,會笑、會鬧、會玩、會交女朋友的高寒!決不是現在這個忽悲忽喜,忽呆忽懼的瘋子!“我來了,”盼雲瞪著他:“你要怎樣呢?”


    他醒悟過來,站直了身子。


    “我們進去談!”他慌忙說。


    走進了青年公園,公園裏冷冷落落的,幾乎沒有幾個遊人。她默默的走在他身邊,緊閉著嘴唇,一言不發。他也不說話,低著頭,他看著自己的腳尖,看著腳下的泥土和草地,他還沒從那驀然看到她的驚喜中回複過來。


    他們不知不覺的走進了密林深處,這兒有個彎彎曲曲的蓮花池,開了一池紫色的蓮花。池畔,有棵不知名的大樹,密葉濃蔭下麵,有張供遊人休息的椅子。


    “坐一下,好不好?”高寒問,他對自己那份木訥生氣,他對自己那小心翼翼的語氣也生氣。


    她無可無不可的坐下了,臉色是陰暗的,像陰沉的天氣,一點兒陽光也沒有。他看了她好一會兒,努力在整理自己零亂的思緒。


    “聽我說,高寒,”她忽然開了口,抬起頭來,她的眼光黑黑的,深深的,暗暗的,沉沉的盯著他,這眼光把他的心髒又在往肋骨的方向拉,拉扯得他心中發冷了,“你實在不該這麽魯莽,你也沒有權利脅迫我到這兒來。我們今天把話說清楚,這是唯一的,也是僅有的一次,我來了,以後,再也不會有第二次!”他定定的望著她。“我就這麽討厭嗎?”他低問,眼睛裏燃燒著火焰,他的語氣已相當不平穩。“不是討厭,而是霸道。”她說,眼光變得稍稍柔和了一些,蒙蒙的浮上一層薄薄的霧氣。“高寒,”她沉聲說:“你弄錯了對象。你完全弄錯了。我不是那種女孩子。”


    “不是哪一種女孩子?”他追問。


    “不是可以和你玩、笑、遊戲的女孩子,也不是可以和你認真的女孩子,我哪一種都不是。”她搖搖頭,有一綹發絲被風吹亂了,拂到她麵頰上。她的眼睛更深幽了。“我經曆過太多的人生,遭遇過生離死別,這使我的心境蒼老,使我對什麽……都沒興趣了,包括你,高寒。”


    他震動了一下。“看樣子,我們在兩個境界裏,”他咬咬牙。“我這兒是赤道,你那兒是北極。”“赤道上的女孩子很多,”她慢慢的接口,聲音溫柔了,她在同情他,像個大姐姐在安撫不懂事的小弟弟。“像可慧,她對你一往情深,你不要錯過幸福,高寒。可慧是多少男孩子夢寐以求的。我請你幫我一個忙,絕對不要傷害可慧。”


    他瞅著她,眼裏的火焰更熾烈了。


    “我沒有能力傷害可慧。”他打鼻子裏說。


    “是嗎?”“因為我先被傷害了!受傷的動物連自衛的能力都沒有,還談什麽傷害別人!”“高寒!”她喊,有些激動:“你簡直有點莫名其妙!我們本就屬於兩個世界,彼此相知不深,認識也不深,你像個愚蠢的小孩一樣,隻知道去追求得不到的東西!那怕那樣東西根本不值得去追求……”“慢一點!”他忽然叫了一聲,把手一下子蓋在她的手上,他的手大而有力,緊緊的握住了她的手。“聽我說,我知道我看起來像個傻瓜,我知道我魯莽而霸道,我知道我對你而言是個害了初期癡呆症的小孩子!可是,聽我!別說話!我們在狗店門口第一次相遇,你對我而言,隻是個偶然閃過的彗星,我從沒有夢想過第二次會和你相遇。在鍾家再見到你,是第二個‘偶然’。但是,聽你彈那支‘聚也依依,散也依依’的時候起,我就被你宣判了終身徒刑!你可以嘲笑我,可以罵我,可以輕視我,可以不在乎我……我今天一定要說清楚!從那一天起,每次去鍾家,不為可慧,隻為你!我知道你的故事,你不必再重複,我知道你的身分,你也不必再提醒我,我什麽都不管!你的過去我來不及加入,你的未來必須是我的……”她目瞪口呆,怔怔的望著他。


    “你有沒有一些自說自話?”


    “我是自說自話!但是你已經聽進去了!”


    “你有些瘋狂!”她喘了口氣。“高寒,感情要雙方麵的,我的心早就死了!可惜你來不及加入我的過去,偏偏我隻有過去而沒有未來!……”“你有的!”他激烈的說,臉漲紅了,他捏緊了她的手,捏得又用力又沉重。“隻要你把你心裏那扇封閉的門重新打開!你知道你是什麽?你並不僅僅是個寡婦,最嚴重的,你已經成為自己的囚犯……”她大大一震。對了!心囚!這就是自己常想的問題。他對了,他已經探測到她內心深處去了。她確實是個囚犯,是自己的囚犯,她早就為自己築了一道堅固的牢房,無法穿越的牢房。“你封閉你自己!”他繼續喊著,激烈的喊著。“你不許任何人接觸到你的內心,這就是你的毛病!但是,即使你坐在你那座監牢裏,你仍然無法不讓你自己不發光不發熱,就是這麽一點點光和熱,你就無意的燃燒了別人!是我倒楣,是我撞了上來,傻瓜兮兮的被這點光和熱燒得粉身碎骨!你罵我吧,輕視我吧……我更輕視我自己。為什麽要受你吸引?為什麽要和你去譜同一支歌?我賤,我沒出息,所以我該受苦!你安心要坐牢,我憑什麽去為你打鑰匙?我恨我自己!你不知道有多恨!恨我自己!恨那個買小尼尼的午後,恨那個認識鍾可慧的舞會,恨那個走進鍾家的黃昏,恨那支聚散兩依依的歌!我更恨的是你!你不該這樣飄然出塵,不該這樣充滿感性和靈氣,不該這樣清幽高貴,更不該懂得音樂,懂得歌!而且,當我站在鋼琴邊彈吉他的時候,你就該一棍子把我打昏,而不該用你那對發亮的眼睛來看我……”


    她揚著眉毛,微張著嘴。越聽越稀奇,越聽越困惑,越聽越感動……她的眼眶濕了,視線模糊了。他那強烈的表達方式使她招架不住,他那激動的語氣和炙熱的眼光使她完全昏亂了,迷惑了。她凝視著他,從主動被打成了被動,她不能思想,不能分析了。她隻是瞅著他,一瞬也不瞬的瞅著他,眼裏淚霧彌漫。“噢,又來了!”他大大的歎了口氣。“你這樣的眼光可以殺掉我!”於是,猝然間,他就把她擁進了懷裏,他的嘴唇熱烈的壓在她唇上。一陣燒灼的感覺燙進她內心深處,她更昏亂了,更迷惘了,更不知身之所在了。他的胳膊強而有力,他的胸懷寬闊而溫暖,他的嘴唇濕潤而熱切……她閉上眼睛,眼淚滑下來了,流進了兩個人的嘴中,熱熱的、鹹鹹的。她的心在飄浮,飄浮,像氫氣球似的膨脹,上升,一直升到雲層深處。忽然,有片樹葉飄落下來,那輕微的墜地聲已使她心中一震。立刻,思想回來了,意識也回來了。賀盼雲!她心底有個聲音在大叫著:你在幹什麽?你忘了鍾文樵嗎?你忘了你是誰嗎?你是可慧的小嬸嬸哪!你早已無權再愛與被愛了,尤其是麵前這個男孩子!她用力推開他,掙紮著抬起頭來,他雙目炯炯,亮得耀眼。他的手強勁的箍著她,不允許她掙紮出去。低下頭,他再找尋她的嘴唇。“放開我!放開我!有人來了!”


    “我不管!”他任性的。手臂的力量更重了。“隻要我一放開你,你又會把自己鎖起來!”


    是的,她會把自己鎖起來,但是,她鎖她的,關他何事?她拚命掙紮,在他那越來越緊的束縛裏生氣了。有種近乎絕望的犯罪感抓牢了她,她惱怒的低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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