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來臨的時候,懷冰和穀風終於宣布要訂婚了。


    這是我們之間的第一樁喜訊,帶給全體的人一陣狂飆似的振奮,戀愛也是具有傳染性的,我們不但分潤了懷冰和穀風的喜悅,也彷佛分潤了他們的戀愛。那一陣子,女孩子們顯得特別的嫵媚動人,打扮得特別的明豔,男孩子們也圍繞著女孩子轉,眼光盯著女孩子們不放。一次,水孩兒對我說:“你知道男生們在搞什麽鬼嗎?”


    “怎麽?”我問。


    “他們有了秘密協定,把我們女生作了一個分配!”


    “怎麽講?”我聽不懂。


    “他們規定出誰屬於誰的,別人就不可以追,例如紉蘭屬於三劍客,彤雲屬於祖望,美玲屬於老蔡……全給規定好了。他們還很團結呢,講明了不屬於自己的不追之外,還要幫別人忙呢!”


    “哦?”我笑了:“你屬於誰呢?”


    水孩兒的臉紅了紅,她是動不動就要臉紅的。


    “我還沒講完呢,”她說:“他們還定出三個例外的人來,這三個例外的人是誰都可以追的,隻要有本事追得上。”


    “那三個?”我感興趣的問。


    “何飛飛,我,和你。”水孩兒說。


    我有些失笑,想了想,我說:“他們的意思是,認為我們三個最難對付?”


    “不至於此吧!”水孩兒的臉又紅了。“你知道在背後他們稱我們三個作什麽?”


    “我不知道。”


    “三顆小珍珠。”


    我的臉也發起燒來,她們兩個倒也罷了,我居然也會忝為其中一份,實在有些慚愧呢!頓了頓,我說:“你怎麽會知道這些事的?”


    “柯夢南告訴我的。”


    “哦?”我怔了怔:“他把男孩子們的秘密都泄露給你嗎?他豈不成了男生裏的叛徒了。”


    “他也不是有意的,隻是閑談的時候談起來。”水孩兒的眼睛裏汪著一潭水,有著流轉的醉意。


    “哦,是嗎?”我淡淡的問,我明白了,懂了。柯夢南和水孩兒,上帝安排得很好,沒有比他們更合適的一對了。以柯夢南的飄逸,配水孩兒的雅麗,誰也不會配不上誰。我說不出心中的感覺,冥冥中必定有神靈在安排人世間的姻緣,我服了。隻是,我曾經有那麽一個很可憐很可憐的夢哩!我該醒了,該醒了。


    穀風和懷冰的訂婚典禮決定在三月一日,那正是杜鵑盛放的季節。那天中午,他們預定是男女雙方家長款待親友,至於晚上,穀風說:“那是屬於我們圈圈裏的,我們要舉行一個狂歡舞會!”


    “隨便怎麽瘋,怎麽鬧都可以!”懷冰接口。


    “通宵嗎?”小俞問。


    “好,就通宵!”穀風豪放的說。


    “地點呢?”小張問。


    “就在我家客廳裏。”穀風說。


    “我主張要特別一點才好,”祖望說:“平平凡凡的舞會沒有意思。”


    “來個化裝舞會,怎麽樣?”何飛飛興奮的嚷著說:“我每次在電影裏看到化裝舞會,都羨慕得要死,我們也來舉行一個!想想看,大家穿得怪模怪樣的,彼此誰都認不出誰是誰來,那才真骨稽呢!”


    “化裝舞會?”紉蘭說:“聽起來倒不錯,隻是不太容易吧!服裝啦,麵具啦,那兒去找?”


    “嗨!好主意!化裝舞會!”小何嚷著:“衣服簡單,大家自己管自己的就行了,麵具呢──”“完全由我供應!”穀風說:“我準備幾十個不同的麵具,先來的人先挑選!”


    “如果願意自備麵具的也可以!”懷冰說。


    “好呀!化裝舞會!”無事忙喊:“這才過癮呢,我要化裝成──”“一隻大蒼蠅!”何飛飛接口。


    “什麽話!”無事忙對何飛飛瞪瞪眼睛:“你還化裝成大蚊子呢!”


    “我呀!”何飛飛興致衝衝的轉著眼珠:“我要化裝成一個青麵獠牙的──”“母夜叉!”柯夢南衝口而出的說。


    “怎麽?柯夢南!”何飛飛大叫著:“你也學會開玩笑了?好吧,我就化裝成母夜叉,假若你肯化裝成無常鬼的話!”


    “如果你們一個化裝成母夜叉,一個化裝成無常鬼,我就化裝成牛魔王!”無事忙說。


    “那我們三劍客可以化裝成牛頭馬麵和──”小何也開了口。


    “閻羅王!”小俞說。


    “哈!”柯夢南笑了:“我來作一個妖魔進行曲,我們也別叫化裝舞會了,就叫作魔鬼大會串吧!”


    大家都笑了,一邊笑,一邊討論,越討論越興奮,越討論越開心,都恨不得第二天就是穀風訂婚的日子。最後,舉行化裝舞會是毫無異議的通過了。穀風要求大家要化裝得認不出本來麵目,“越新奇越好”。舞會結束之前,要選舉出“化裝得最成功”的人來,由未婚夫婦致贈一件特別獎品。


    於是,這件事就成了定案,那一陣時間,我們都陷在化裝舞會的興奮裏,大家見了麵不談別的,就談化裝舞會,但是大家都對自己要化裝成什麽樣子保密,而熱心的試探別人的裝束,以避免雷同。


    這件事對我而言,是非常傷腦筋的,以我的家庭環境和經濟情況來論,一個化裝舞會是太奢侈了。我考慮了很久,仍然沒有決定自己要化裝成什麽,無論怎樣化裝,都需要一筆不太小的款項,而我總不能為了自己的娛樂,再增加媽媽的負擔呀!


    可是,媽媽主動的來為我解決問題了。


    “你在煩惱些什麽?藍采?”媽媽問我。


    “沒有。媽媽。”我不想使媽媽為我操心。


    “化裝舞會,是嗎?”媽媽笑吟吟的說。


    “哦,你怎麽知道?”我詫異的問。


    “怎麽會不知道呢?”媽媽笑得好溫柔好溫柔。“那天你的那個同學,什麽水孩兒還是火孩兒的來了,和你關在房間裏討論了一個下午,左一聲化裝舞會,右一聲化裝舞會,叫得那麽響,難道我聽不見嗎?”


    “哦,”我眨了眨眼睛:“那麽你都知道了?”


    “當然。”


    “那麽我怎麽辦?”我開始求援了。


    媽媽把我拉到她身邊坐下,仔細的打量著我,過了好一會兒,她點點頭,胸有成竹的說:“你長得太秀氣,不適合豔裝,應該配合你的臉型和體態來化裝。”


    “怎樣呢?”


    “化裝成一個天使吧,白色的袍子,銀色的冠冕!”


    “衣料呢?”我問。


    “我們不缺少白窗紗呀!”媽媽笑著說:“再買點兒白緞子做邊,買點銀紙和假珍珠假水鑽做皇冠,我們不用花什麽錢呀,這不就成了嗎?”


    “噢!媽媽!”我會過意來,高興的喊:“你在學‘飄’裏的郝思嘉呢!”


    “我們的窗紗還是全新的,取下一副就夠了,這件事交給媽媽吧,一定會給你安排得好好的!”


    我凝視著媽媽,她也微笑著凝視我,我們對看了好一會兒,然後我攬住了她的脖子,把臉頰貼著她的,說:“噢,媽媽,你早就計劃好了的,不是嗎?”


    “怎麽,藍采,你可不許流淚嗬,這麽大的人了。”她拍著我的背脊:“你還是個愛哭的小娃娃。”


    “你是個偉大的好媽媽。”我說。


    抬起頭來,我含著淚望著媽媽,又忍不住的和媽媽相視而笑。


    我的服裝做好了,當我頭一次試穿那身服裝,站在穿衣鏡前,我被自己的模樣所震驚。媽媽說得對,白色對我非常合適,那頂亮晶晶的冠冕扣在我的頭上,披著一肩長發,白紗的長袍,白色的緞帶,胸前和下擺上都綴著閃亮的小星星,我看來飄逸輕靈,高貴雅潔,連我自己都不相信這就是我。媽媽從鏡子裏望著我,她的眼睛裏漾著淚水,聲音哽塞的說:“哦,藍采,我沒想到你這樣的美!”


    “媽媽!”我叫。


    “你是個仙女,藍采,”媽媽說:“在母親的心裏,你永遠是個小仙女,但願在別人的心目裏,你也永遠是個小仙女!”


    她拉著我的手,前前後後的看著我。


    是嗎?會嗎?我會是小仙女嗎?我迷人嗎?我可愛嗎?我在鏡子前麵旋轉,讓我的白紗全飄飛起來,像是天使的翅膀,我幾乎想飛出窗外去了。


    那偉大的一夜終於來臨了。


    我準時到達了穀風的家裏,被他們家的下女帶進一間特別的更衣室裏,換上我的仙女衣服,戴上冠冕,再在成打的麵具裏選了一個洋娃娃臉的麵具戴上。對著鏡子,我不認得自己了,那個麵具有張笑嘻嘻的嘴,我彷佛是個從天而降的,專為散布快樂的仙子。我忍不住在鏡子前麵再旋轉了幾圈,我滿足於自己的裝扮,滿足於自己的長發,雖然這長發很可能泄露出我的真實麵目來。


    走進客廳,一時間,我覺得眼花撩亂,滿屋子那麽多稀奇古怪的人物,形形色色的服裝,和陌生的、滑稽的麵具,使我如置身在一個夢幻的境界,或者是誤跑進了什麽馬戲班的後台裏了。在那一刹那,我竟呆呆的愣在門口。就在我發愣時,一個小醜猛然一跳跳到我麵前,把一個大大的氣球往我眼前一遞,說:“歡迎!雲裳仙子!”


    我嚇了一跳,機械化的接過了氣球,然後,我就明白過來了,他的聲音暴露了他的身分。


    “你是小俞!”我說。


    “那麽,你是藍采!”他也高興的說:“如果我猜得不對,我在地下滾!”


    “你不用滾,你猜對了。”我說。


    “哈!又來了一個!”他拋開了我,蹦蹦跳跳的把另一個氣球往我身後的人遞去,我回過頭去,不禁驚得冒了一身冷汗,原來我後麵正站著個印第安紅人,麵部畫得五顏六色,圓睜著一對凶惡猙獰的怒目,背上背著弓箭,頭上插著羽毛,手裏還高舉著一把亮晃晃的斧頭,眼看著就要對我當頭劈下來了。我本能的驚呼了一聲,閃在一邊,小俞的小醜已經笑嘻嘻的獻上了他的氣球,嘴裏嚷著:“歡迎,好一個印第安鬥士!”


    誰知那土人竟一把格開了小俞,操著怪腔怪調、沙嘎粗魯的聲音,直奔我而來:“什麽氣球?我不要氣球,我要人頭!”他吼著,仍然高舉著他的斧頭,大踏步的對我衝來:“我要人頭,要這個怪漂亮的小姑娘的人頭!”


    他那怪聲音唬住了我,我聽不出他是誰,而他那殘暴猙獰的麵目還真的嚇住了我,我喊著,掉頭就跑,他卻一把抓住了我的長發,斧頭對著我的脖子就砍了下來,完全不像是“假戲”了。我大喊,一個人陡的竄了出來,一把攔住了印第安人的斧子,也操著怪腔怪調的聲音吼著說:“刀下留人!刀下留人!”


    “怎麽,你不許老子割人頭?”印第安人揮舞著斧子,暴跳著叫。我慌忙去看我的救護者,誰知不看則已,一看大驚,原來那也是個土人,是個非洲土人,也畫著臉,帶著象牙耳環,裸露著的上身掛滿了動物牙齒組成的項圈和飾物,身上塗滿了黑亮的油彩,像一座鐵塔般挺立在那兒,其殘暴猙獰的樣子完全不減於印第安人,手中還象著把長刀。也揮舞著長刀,他吼叫著,怪腔怪調的說:“這個小姑娘的頭我也要!”


    “什麽?你要?老子先發現的老子要!”印第安人說。


    “我說我要!你不給我我先割你的頭!”非洲土人說。


    “我先割你的頭!”印第安人吼了回去。


    “我先割你的!”非洲土人。


    “我先割你的!”印第安人。


    我聽出來了,印第安人是無事忙,非洲土人是小魏,現在,他們兩個都揮刀弄斧起來,其實刀和斧都是銀紙貼的,但在暗紅色的燈光下,還真是挺逼真的。我想,我的頭總算保住了,乘他們彼此要彼此的頭的時候,我還是“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我悄悄的向旁邊溜開了,不料竟一頭撞在一個人身上,抬起頭來,我發現我闖了禍。在我麵前,一個穿著長袍馬褂,留著山羊胡子,道貌岸然的老學究氣呼呼的用手撫著眼睛,原來我把他的眼鏡撞掉了,他滿地摸索著他的眼鏡,好不容易找到了,他戴了回去,對我很不滿意的,搖頭擺腦的說:“小女子走路不長眼睛乎?有長者在前,不施禮乎?撞人之後,不道歉乎?”


    原來是祖望,他那一本正經的樣子,和那一連幾個“乎乎乎”使我“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他卻絲毫不笑,繼續搖著腦袋說:“不知羞恥,尚且嬉笑乎?真是世風不古呀,世風不古!”


    “老夫子,你又在發什麽牢騷?”一個山地姑娘活活潑潑的跳了過來問,她手腕上腳踝上都戴著鈴鐺,一走動起來,叮鈴當啷的非常好聽。這是紫雲。


    “瞧,”老夫子指指她裸露的手臂和及膝的短裙,以及那赤著的腳,大搖其頭:“奇裝異服,招搖過市,試問成何體統?豈不氣煞人乎?”


    紫雲笑彎了腰。把我拉到一邊說:“水孩兒?”


    我搖搖頭,不說話。


    “紉蘭?”她再猜。


    我還是搖頭。


    “那麽,你是藍采!”


    我點頭。她說:“那麽,水孩兒和紉蘭還沒有來。”


    那個小醜又蹦過來了,拿一個喇叭“叭”的一聲在我耳邊一吹,我嚇了一跳,那小醜鼓著掌,擺著頭,做歡天喜地狀,我罵著說:“又是你,小俞!”


    “我不是小魚,我是小貓!”那小醜說,接著就“喵喵喵”的連叫了三聲,我這才發現,他真的不是小俞,是小張。


    等我仔細再一研究,原來三劍客都化裝成了小醜,不是“三劍客”了,而成了“三小醜”了。我說:“你們該化裝成三劍客才對!”


    “服裝太難找了!”小張說,打量著我:“你很出色,藍采,比仙女更像仙女。”


    “謝謝你,你也很出色,比小醜更像小醜。”我說。


    “哼!”他打鼻子裏哼了一聲,“好好的恭維你,你倒挖苦起人來了。你們女孩子就是嘴巴最壞。”


    有個奇怪的人物向我們走過來了。他高大結實,滿頭烏黑的亂發,穿著件褐色的衣服,從領子到下麵釘著些陳舊的金扣子。(天,那件衣服看起來也夠陳舊了。)他的麵具是特製的,一張土紅色寬大的臉,額角寬闊而隆起,下唇比上唇突出,左邊下巴上還有個酒窩。一時之間,我有些眩惑,不大知道這是一種怎樣的化裝,隻覺得這張麵具“似曾相識”。


    他停在我麵前了,對我深深的一鞠躬,然後一連串的說:“我的天使,我的一切,我的我,……我心頭裝滿了和你說不盡的話,不論我在哪裏,你總和我同在……啊!天哪,沒有了你是怎樣的生活啊!咫尺天涯……我的不朽的愛人,我的思想一齊奔向你……”


    我簡直被他這篇話驚呆了,尤其,從他的聲音裏,我已經聽出他是柯夢南。但是,這是什麽意思?他為什麽對我說這些?還是他認錯了人?我錯愕得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了,而他,還在一口氣的說個不停:“……我隻能同你在一起過活,否則我就活不了,永遠無人再能占有我的心,永遠……永遠……”


    我忽然有些明白了,這些句子我好像在什麽地方讀到過。


    我瞪視著他,這服裝,這麵容,這些句子……我恍然大悟,他裝扮的是貝多芬,背頌的是貝多芬寫給他的愛人甘蘭士的情書。我該早就猜出來的,他一直最崇拜貝多芬。但是,我又何幸而作甘蘭士!


    “你錯了,貝多芬先生,”我對他彎彎腰。“我並不是你的甘蘭士!”


    “我沒錯,”他含糊的說:“你就是我的甘蘭士,藍采。”


    大廳裏是多熱嗬,我感到我的臉在麵具後麵發著燒,我的心髒在不規律的跳動,我的血液在渾身上下奔流,怎樣的玩笑!柯夢南!你不該拿我來尋開心嗬,我隻是個傻氣的孩子!很傻很傻的!我無法回答出任何話,我的舌頭僵住了,我開始感到尷尬的氣氛在我們之間醞釀。還好,有人來打破我們的僵局了!


    那是童話“玻璃鞋”裏的人物,辛德麗娜和她的王子,他們雙雙走到我們麵前,端著盤糖果的水晶盤子,於是,不用他們開口,我也知道這是懷冰和穀風。我抓了一把糖,高聲的說:“恭喜恭喜,辛德麗娜和她的王子!”


    “也恭喜你們!貝多芬和甘蘭士!”懷冰說,她顯然已聽到我們剛才的對白。我轉開身子,玩笑要開得過分了。一個山地姑娘在對我招手,我跑過去,笑著說:“老夫子呢?紫雲?”


    “我不是紫雲。”她笑得很開心:“我是彤雲。”


    “噢,你們姐妹連化裝舞會都化裝成一個樣兒,”我說:“連麵具都一樣,誰分得出來?”


    “這樣才夠熱鬧呀,三個小醜,兩個山地姑娘……噢,水孩兒來了,她化裝得真可愛,不是嗎?”


    水孩兒化裝成了白雪公主,和卡通影片裏的白雪公主一模一樣的打扮,倒真的惟妙惟肖。接著,紉蘭也來了,她化裝成中國的古裝美人,她本來就帶點古典美,這樣一裝扮,更加嫋娜風流了。美玲是歌劇裏的蝴蝶夫人,老蔡是阿拉伯酋長……人差不多都到齊了,我們統計了一下,獨獨缺少了何飛飛。


    時間已經不早了,我們決定不再等何飛飛,大家把啤酒、果汁、新鮮什錦水果調在一起,加上冰塊當作飲料,一齊向穀風和懷冰舉杯祝賀。然後,音樂響了,一闋輕快的“維也納森林”,穀風和懷冰旋進了客廳的中間,大家都紛紛的準備起舞,但是,突然間,全體的人都呆住了。


    先是客廳的門“砰”的大響了一聲,接著,從客廳外麵一蹦一跳的跑進一個奇形怪狀的東西來,那是一隻兔子和袋鼠的混合物,高矮和人差不多,一身灰灰白白的毛,有兩個長長的耳朵和短短的尾巴,還有一個尖尖的,半像老鼠,半像狐狸的嘴巴,嘴巴上還有好長好長的幾根胡須呢!


    “好上帝!”小俞首先驚呼了一聲:“我打賭這是從非洲叢林地帶鑽出來的東西!”


    那怪物早已目中無人的,直立著“漫步”到穀風和懷冰的麵前,居然還彎腰行了個禮呢,大聲的說:“祝你們百年好合,白頭偕老!”


    “啊呀,我的天,”紉蘭低聲的說:“是何飛飛呢!”


    “真的是何飛飛,”紫雲抽了口冷氣:“我簡直不能相信,她怎麽想得出來的!又打那兒弄來這樣一張皮的呀?”


    懷冰和穀風顯然也被麵前這個怪物驚呆了,震驚得連舞也忘記跳,好半天,懷冰才吐出一句話來:“何飛飛,你這化裝的是個什麽玩意呀!”


    “這是世界的主人,名叫‘三位一體’。”何飛飛說。


    “三位一體?你指天主教裏的聖母、聖子,聖靈嗎?”穀風問。


    “才不是呢!所謂三位一體呀,是人、神、獸三位的混合體,這世界不是就由這三位所組成的嗎?”


    “你這模樣就像人、神、獸的混合體嗎?”穀風說:“我看獸味很足,別的兩種顯然遺傳的成分不夠呢!”


    大家哄堂大笑了起來,何飛飛就在笑聲中又蹦又跳又罵:“胡鬧!見鬼!缺德帶冒煙!”


    她那副形狀,再加上蹦跳的樣子,逗得大家捧腹不已。拋開了穀風和懷冰,她跳著一個一個去辨認化裝下的麵孔,立即,她被那三個小醜所包圍了,隻聽到一片嬉笑怒罵的聲音,接著就是那隻大袋鼠舞著爪子叫:“哎喲,多好玩啊!真骨稽,骨稽得要死掉了!”


    彤雲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說:“說實話,這可真是骨稽呢!”


    “維也納的森林”被何飛飛擾亂了一陣,現在又重新響了起來,男女主人開始跳舞了。接著,大家一對一對的都紛紛起舞,印第安人和白雪公主,非洲土人和中國古代美女,阿拉伯酋長和蝴蝶夫人,老夫子和山地姑娘……多麽奇怪的組合啊!在幽柔的燈光下,在美妙的旋律中,構成多麽離奇的一幅畫麵!我站在那兒,不禁看得出神了!


    有個人走到我麵前來,打斷了我的“欣賞”:“我能不能請你跳舞?我的天使?”


    是化裝成貝多芬的柯夢南。我的心跳次數突然增快了。把手伸給了他,我一聲不響的跟他滑進了客廳中央。我的腦子有些混混沌沌,混沌得使我無法運轉我的舌頭,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


    “為什麽不說話?”他問。


    “你使我轉了太多的圈圈,我的頭昏了!”我說。


    “我比你昏得更厲害,”他很快的說:“從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昏了。”


    “你在賣弄外交辭令嗎?”我說,又是一個旋轉。


    “你認為我在賣弄外交辭令嗎?是你真不知道?還是你裝不知道?”他的語氣有些不穩定。


    “真不知道什麽?又裝不知道什麽?”


    “你是殘忍的,藍采!”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應該懂的,”他攬緊我,旋轉了又旋轉,他的聲音急促而帶著喘息。“除非你是沒有心的。你不要以為你永遠默默的坐在一邊就逃開了別人的注意,我等待一個對你表白的機會已經很久了。”


    我的心猛跳著。


    “逢場作戲吧!”我含糊的說:“這原是化裝舞會。”


    “我們可以化裝外表,但是沒有人能化裝感情!”他的語氣激動了,麵具上我看不到他的表情,隻看到他那對火灼般的眼睛。我燃燒了,被他的眼睛燃燒,被他的語氣燃燒,被那夜的燈光和音樂所燃燒。


    “散會後讓我送你回去。”他說。


    “你太突然了,”我繼續旋轉著:“你使我毫無準備。”


    “愛情不需要準備,隻需要接受!”


    “我不知道……”我語音模糊而不肯定。


    “別說!”他迅速的打斷我。“假如你是要拒絕我,也在散會以後告訴我,現在別說!讓我作幾小時的夢吧!我的心已經快迸出我的胸腔了,你不知道我一向是多麽緬腆的,我必須感謝這個麵具,使我有勇氣對你訴說。但是,你現在別告訴我什麽,好人!”


    那是怎樣一種語氣,那是怎樣一種不容人懷疑的熱情!他的呼吸是灼熱的,他的手心是滾燙的……我不再說什麽,我旋轉又旋轉……瘋狂嗬,我的心在整個大廳中飛翔,到這時,我才恍然的自覺,我已經愛了他那麽長久,那麽長久了。


    音樂停了,他挽著我走向窗前的位子,我坐在那兒,在那種狂熱的情緒之下,反而默默無言。音樂又響了,是一支吉特巴,他問了一聲:“要跳嗎?”


    我搖了搖頭。我必須穩定一下我的情緒,緩和一下我的激動,整理一下我的思想。我們就這樣坐著,直到一隻大袋鼠跳到我們的麵前來。


    “哈!柯夢南!我知道化裝成貝多芬的,除了你不會有別人!來,不要躲在這兒,難道男孩子還擺測字攤,等人請嗎?趕快來陪我跳舞!三劍客壞死了,都不肯跟我跳,他們硬說分不清我的性別。”


    她一連串的喊著,完全不給別人插嘴的機會,一邊喊,一邊不由分說的拉起柯夢南,一個勁兒的往客廳中間拉。柯夢南無可奈何的站起來,被動的跟著她往前走,一麵回過頭來對我說:“下一支舞等我,藍采。”


    “別理他,藍采,”何飛飛也對我喊著說:“我要他陪我跳一個夠才放他呢!”


    他們跳起來了,我坐在那兒,心裏迷迷糊糊的,一種不真實的感覺抓住了我,這是真的嗎?這是可能的嗎?他愛的是我嗎?不是水孩兒?不是其他的什麽人?這是真的嗎?是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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