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剛剛放暑假沒多久,鵑姨從南部寄來一封長信給媽媽,全信都是談她的鄉居——她的小小的農場和那廣大的花圃。信末,她輕描淡寫的附一句:


    “如果小堇過厭了都市生活,而有意換換口味的話,


    不妨讓她趁這個暑假到南部來陪陪寂寞的阿姨。”


    媽媽看完了信,當時就問我:


    “怎麽樣?小堇,要不要到鵑姨那兒去住幾天?”


    “再說吧!”我不太熱心地說。雖然我久已想去參觀參觀鵑姨那十分成功的花圃,可是,鄉下對我的誘惑力畢竟不很大,主要還是因為端平。到鄉下去就不能和端平見麵,這是我無法忍耐的;要我整天麵對著花和鵑姨,我不相信我會過得很快活,因此,鵑姨的提議就這樣輕輕的被我拋置在腦後,再也不去想了。媽媽也沒有再提起過,直到我和端平鬧翻。


    端平是政大外文係四年級的學生,我們相識在去年耶誕節一位同學辦的耶誕舞會中。自從那天見麵後,我就像是幾百年前欠了他的債,如今必須償還似的。接二連三的約會,每次約會中都夾著爭執和嘔氣。他長得很漂亮:白皙,雅致,修長。他的談吐風趣而幽默,這些都足以攫住我。但是,他卻像是一隻不甘願被捕捉的野獸,我無法用我的力量圈住他。他對付我的那股輕鬆和滿不在乎的勁兒,使我怒不可遏。因而,每次在一起都是不歡而散,事後,我卻又渴望著和他再度相聚。他除了我之外還有好幾個女友,這些他並不隱瞞我(這使我更生氣);而我,認識他之後就對任何男子都不發生興趣了。我希望他隻有我一個,但我又不能限製他和別的女孩交往,何況他也沒有和我走到可以彼此幹涉的那麽親密的地步。我知道我隻是他若幹女友中的一個,和那些女友並沒有什麽不同,這損傷了我的自尊。多少次我下定了決心不理他了,可是,一看到他那灑脫的微笑和黑幽幽的眼睛,我的決心就完全瓦解。就這樣,我在他若即若離的態度下顛顛倒倒,弄得脾氣暴躁心情惡劣。這天,我親眼看到他和一個裝束入時的女孩子手挽手的從新生大戲院裏走出來。當天晚上,我和他就大吵了一架,發誓再也不要理他,但他滿不在乎的和我說“明天見”。當他走了之後,我開始模糊的領悟自己的可悲,我已經在這個感情的困境中陷得太深了!他可以控製我,我卻不能控製他……一種要掙紮求生似的念頭來到我心中,我立即整理行裝,當媽媽問我做什麽的時候,我堅決的說:“到鵑姨那兒去!”當天的夜車把我載離台北。上車前,我發了一個電報給鵑姨,通知她我抵達的時間。火車在黑暗的原野裏疾馳而去。我靠在車廂裏,凝視車窗外遠遠的幾點燈火,茫然的想著鵑姨那兒會不會是一個躲避感情的好所在。


    列車在早上六點鍾抵達楠梓,這兒距高雄隻剩下兩站路。我提著旅行袋,下了火車,在晨光微曦中走出火車站。站在車站外麵,我茫然四顧,不知到鵑姨的農場應該向哪一個方向走。看樣子,鵑姨並沒有到車站來接我;或者,她根本沒有收到我的電報。猶豫中,我正想去問問人看,突然,有一輛台灣最常見的那種三輪板車,停到我的麵前。踩著車子的是個戴鬥笠的年輕人,他用很標準的國語問我:


    “你是不是江小姐?”“對了!”我說。“李太太叫我來接你!”


    李太太一定指的是鵑姨。我看看那板車,遲疑著是不是要坐上去,那車夫已不耐煩的望著我,指指車子說:


    “上來哦!”我跨上板車,把旅行袋放在車上,自己坐在板車的鐵欄杆上。車子立即向前走去。我在曉色中四麵眺望,到處都是菜田,綠油油的,新翻的泥土呈灰褐色,暴露在初升旭日之下。板車沿著一條並不太窄的黃土路向南進行,極目看去,這條路好像可以通到世界的盡頭。菜田裏已經有著早起的農人和農婦在彎著腰工作,低覆著鬥笠,赤著腳,好像除了田地外對什麽都不關心,車子走過,並沒有人抬起頭來注視我。


    太陽漸漸上升,我戴起了我的大草帽,這在台北最大的帽席店裏購買的草帽和那些農人的鬥笠真不可同日而語。草帽上綴著塑膠的人造假花——一束玫瑰和一枝鈴蘭,紮在下巴上的是粉紅色的大綢結。鄉間的空氣是出奇的清新,隻是帶著濃厚的水肥味道,有些兒殺風景。我奇怪農人們為什麽不用化學肥代替水肥。車子走了半小時,還沒有到達目的地。我望望車夫的背脊,一件已發黃的汗衫,上麵並沒有汗漬,顯然我對他而言是太輕了。我想問他還有多久可以到,但他埋著頭踩車,似乎隻有踩車子是他唯一的任務,我也就縮口不問了。鵑姨竟然居住在如此荒僻的鄉間,使我殊覺不解;一個獨身女人,手邊還有一點錢,為什麽不在城市中定居,而偏偏到鄉下來種花養草呢?如果對花草有興趣,在城市裏照樣可以弄一個小花園,何苦一定要住在窮鄉僻壤裏呢?但是,從我有記憶力起,就覺得鵑姨不同於一般女人,自也不能用普通的眼光來衡量她了。鵑姨是媽媽唯一的妹妹,但是長得比媽媽好看,媽常說我長得有幾分像鵑姨,或者也由於這原因,鵑姨對我也比對弟妹們親熱些。鵑姨隻比媽媽小兩歲,今年應該是四十五歲。據說她年輕時很美,但是在婚姻上卻很反常。她一直沒有結婚,到台灣之後,她已三十幾歲,才嫁給一個比她大三十歲的老頭子,許多人說她這次婚姻是看上了那老人的錢。五年前老人去世,她得到一筆遺產。葬了老人之後,她就南來買了一塊地,培養花木,並且有一個很小很小的農場。自從她離開台北,我們就很少看到她了,隻有過年的時候,她會到台北去和我們團聚幾天,用巨額的壓歲錢把我和弟妹的口袋都塞得滿滿的。車子停在一個農莊前麵,一大片黃土的空地,裏麵有幾排磚造的平房,車夫煞住了車,跳下車來說:


    “到了!”到了?這就是鵑姨的家。我跨下車子,好奇地四麵張望。空地的一邊是牛欄,有兩條大牛和一條小牛正在安閑的吃著稻草。滿地跑著雞群,雞舍就緊貼在牛欄的旁邊,牛欄雞舍的對麵是正房,正是農村的那種房子,磚牆,瓦頂,簡單的窗子和門。空氣裏彌漫著稻草味和雞牛的腥氣,我側頭看去,在我身邊就堆著兩個人高的稻草堆。我打量著四周,一陣狗吠突然爆發的在我身後響起,我回頭一看,一隻黃毛的大狗正窮凶惡極的對我衝來。我大吃一驚,慌忙跑開幾步。狗吠顯然驚動了屋裏的人,我看到鵑姨從一扇門裏跑出來,看到我,她高興的叫著:“小堇,你到底來了!”說著她又轉頭去呼叱那隻狗:“威利,不許叫!走開!”我向鵑姨跑去,但那隻狗對我齜牙露齒,喉嚨裏嗚嗚不停,使我害怕。鵑姨叫:“阿德,把威利拴起來吧!”


    那個接我來的車夫大踏步走上前來,原來他名叫阿德。他伸出一隻結實而黝黑的手,一把握住了那隻狗的頸項,把它連拖帶拉的弄走了。我走到鵑姨身邊,鵑姨立即用手攬住了我的腰,親切的說:“爸爸媽媽都好嗎?”“好。”我說。我跟著鵑姨走進一間房間。這房子外表看起來雖粗糙,裏麵卻也潔淨雅致,牆粉得很白,窗格漆成淡綠色,居然也講究的釘了紗窗和紗門。這間顯然是鵑姨的臥室,一張大床,一個簡單的衣櫥,還有一張書桌,兩把椅子,如此而已。我放下旅行袋,脫掉草帽,鵑姨握住了我的手臂,仔細的望著我說:“讓我看看,怎麽,好像比過年的時候瘦了點嘛!”


    我的臉有些發熱,最近確實瘦了,都是和端平鬧別扭的。我笑笑,掩飾的說:“天氣太熱,我一到夏天體重就減輕。”


    “是嗎?不要緊。”鵑姨愉快的說:“在我這兒過一個夏天,包管你胖起來!”天呀!鵑姨以為我會住一個夏天呢!事實上,我現在已經在懊悔這次南下之行了。端平今天一定會去找我,知道我走了他會怎麽樣呢?或者一氣之下,就更去找別的女孩子,他就是那種個性的人!我心中癢癢的,開始覺得自己走開是很不智的,恨不得立即回台北去。


    “坐火車累了嗎?”“不累。”我振作了一下,望著鵑姨。她穿著一件粗布的藍條子衣服,寬寬大大的,衣領漿得很挺。頭發在腦後束了一個髻,用一根大發針插著,攔腰係著條帶子,一種標準的農家裝束,樸實無華。但卻很漂亮,很適合於她,給人一種親切而安適的感覺。“如果不累,到你的房間來看看吧,半夜三更接著電報,嚇了我一跳,以為出了什麽事呢,原來是通知我你來了,趕緊準備了一間房子,看看缺什麽,讓阿德到高雄去給你買。”


    穿過了鵑姨房間的一道小門,通過另一間房間,就到了我的屋子,有一扇門直通廣場,有兩扇大窗子。房內光線明亮,最觸目的,是一張書桌上放著一個竹筒做的花瓶,瓶內插著一束玫瑰,繞室花香,令我精神一振。那朵朵玫瑰上還沾著晨露,顯然是清晨才采下來的。我歡呼一聲,衝到桌前,湊過去一陣亂嗅,叫著說:


    “多好的玫瑰!”“自己花圃裏的,要多少有多少!”鵑姨微笑的說。


    我望著那新奇的花瓶,事實上,那隻是一個竹筒,上麵雕刻著龍飛鳳舞的兩個大字:“勁節”。鵑姨不在意的說:


    “這花瓶是阿德做的。”


    阿德?那個又粗又黑的小子?我有些奇怪,但沒說什麽。室內的布置大約和鵑姨房裏差不多,一個帶著大玻璃鏡的梳妝台顯然是從鵑姨房裏移來的。床上鋪著潔白的被單,我在床上坐下去,一種鬆脆的聲音簌簌的響起來,我掀開被單,原來底下墊著厚厚的一層稻草。鵑姨說:


    “墊稻草比棉絮舒服,你試試看。”


    “哦,好極了,鵑姨。”


    “我說你先洗個臉,然後睡一覺,吃完午飯,你可以到花圃去看看。”鵑姨說,一麵揚著聲音喊:“阿花!阿花!”


    聽這個名字,我以為她在叫小貓或是小狗,但應聲而來的,卻是個十四、五歲,白白淨淨的小丫頭。鵑姨要她給我倒盆洗臉水來。我這樣被人侍候,覺得有點不安,想要自己去弄水,鵑姨說:“這兒沒有自來水,隻有井水,你讓她去弄,她整天都沒事幹。”後來我才知道阿花是鵑姨用五千元買來的,她的養父要把她賣到高雄的私娼寮裏,鵑姨就花了五千元,把她接了過來。洗了臉,我真的有點倦了。在火車上一直想著和端平的事,根本就沒闔過眼,現在確實累了,連打了兩個哈欠,鵑姨問我要不要吃東西?我在火車上吃過兩個麵包,現在一點都不餓。鵑姨拍拍我的肩膀,就出去了。我關上房門,往床上一躺,那簌簌的稻草聲使人鬆懈,那觸鼻而來的草香也令人醺然。我闔上眼睛,端平的臉又跑到我的腦中來了,我猜測著他找不到我之後會怎樣,又懊惱著不該輕率地離開他,帶著這種懷念而忐忑的情緒,我朦朦朧朧地睡著了。


    二


    我做了許多個夢,斷斷續續的。每個夢裏都有端平的臉,他像個幽靈似的纏繞著我,使我睡不安穩。然後,我醒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從窗口透進來的斜斜的日光,然後我看到窗外的遠山,和近處牛欄的一角。一時間,我有些懵懂,不知道自己置身何方。我轉側了一下,從床上探起半個身子來,於是,我看到阿花正坐在門邊的椅子裏,在靜靜的縫紉著什麽,看到我醒來,她立即站起身,笑吟吟的說:


    “你睡了好久,現在都快三點鍾了。”


    是嗎?我以為我不過睡了五分鍾呢!我下了床,伸個懶腰,發現洗臉架上已經放好了一盆清水,沒想到我下鄉來反而被人侍候了。我望望阿花問:


    “你縫什麽?”“窗簾。阿德哥到高雄買來的。”


    我看看那毫無遮攔的窗子,確實,窗簾是一些很需要的東西,鵑姨想得真周到。洗了臉,梳梳頭發,鵑姨推門而入,望著我微笑。“唔,”她很得意似的說:“睡得真好,像個小嬰兒,餓了吧?”不錯,我肚子裏正在咕嚕咕嚕的叫著,我帶著點怯意的對鵑姨微微一笑。還沒說什麽,一個“阿巴桑”就托著個盤進來了,裏麵裝著飯和菜,熱氣騰騰的。我有些詫異,還有更多的不安,我說:“哦,鵑姨,真不用這樣。”


    “吃吧!”鵑姨說,像是個縱容的母親。我開始吃飯,鵑姨用手托著頭,津津有味的看著我吃。我說:


    “鵑姨,你怎麽沒有孩子?”


    鵑姨愣了一下,說:“有些人命中注定沒有孩子,就像我。”


    “你喜歡孩子嗎?”我再問。


    “非常非常喜歡。”鵑姨說,慈愛的望著我,仿佛我就是她的孩子一般,忽然間,我了解了鵑姨的那份寂寞,顯然她很高興我給她帶來的這份忙碌,看樣子,我的來訪給了她一個意外的驚喜。


    吃過了飯,鵑姨帶我去看她的花圃。室外的陽光十分厲害,我戴上草帽,鵑姨卻什麽都沒戴。我們走過廣場,又通過一片小小的竹林,林內有一條踐踏出來的小路,小路兩邊仍然茁長著青草。竹林外,就是一片廣闊的花圃,四麵用竹籬笆圍著,籬笆上爬滿了一種我叫不出名目來的大朵的黃色爬藤花。籬門旁邊有一架老式的,用人工踩動的水車,這時候,一個赤著上身的男人,戴著鬥笠,正俯身在修理那水車的軸,鵑姨站住說:“怎麽樣?阿德,壞得很厲害嗎?”


    阿德迅速的站直了身子,轉頭看看我和鵑姨,把鬥笠往後麵推了推,露出粗黑的兩道眉毛,搖搖頭說:


    “不,已經快修好了,等太陽下山的時候,就可以試試放水進去。”他站在那兒,寬寬的肩膀結實有力,褐色的皮膚在陽光照射下放射著一種古銅色的光,手臂上肌肉隆起,汗珠一顆顆亮亮的綴在他肩頭和胸膛上,充分的散漫著一種男性的氣息。我不禁被他那鐵鑄般的軀體弄呆了。這使我又想起端平,那白皙溫雅的麵貌,和麵前這個黝黑粗壯的人是多麽強烈的對比!“今天的花怎樣?”鵑姨問。


    “一切都好。”阿德說,走過去把籬笆門打開,那門是用鐵絲絆在柱子上的。我和鵑姨走了進去,一眼看到的,紅黃白雜成一片,觸鼻花香。在隆起的花畦上,大部分栽植著玫瑰,有深紅、粉紅和白色三種,大朵的,小朵的,半開的,全開的,簡直美不勝收。鵑姨指著告訴我,哪一種是薔薇,哪一種是玫瑰,以及中國玫瑰和洋玫瑰之分。越過這一片玫瑰田,有一大片地培植著成方塊形的朝鮮草。接著是各種不同顏色的扶桑花、木槿花和萬年青、變色草。再過去是各式菊花,大部分都沒有花,隻有枝葉,因為還沒有到菊花的季節。接著有冬天開的茶花、聖誕紅、天竺等。我們在群花中繞來繞去,走了不知道多少路,鵑姨耐心的告訴我各種植物的花期和栽培法,我對這些都不大留意,那五色斑斕的花朵已讓我目不暇給了。


    在靠角落裏,有一間玻璃花房,我們走進去,花房中成排的放著花盆,裏麵栽著比較珍貴,而在台灣較少見到的花木,大部分也都沒有花,隻是各種綠色植物。鵑姨指示著告訴我:百合、鳶尾、苜蓿、鬱金香、金盞、蜀葵……還有各種吊在房裏的蘭花,有幾棵仙人掌,上麵居然開出紅色的花朵。鵑姨笑著說:“這是阿德的成績,他把蘭花移植到仙人掌上來。”


    “什麽?這紅色的是蘭花嗎?”我詫異的問。


    “是的,它吸收仙人掌的養分生存。”


    這真是生物界的奇跡!一種植物生長在另一種植物上麵!我想,動物界也有這種情形:像寄居蟹、甚至人類也一樣,有種人就靠吸收別人的養分生存。想到這兒,我不禁啞然失笑了。走出花房,鵑姨又帶我參觀各種爬藤植物,蔦蘿、紫薇、喇叭花和常春藤,在一塊地方,成片的鋪滿了紫色、紅色和白色的小草花。鵑姨告訴我那叫作日日春,是一種隨處生長的野花,沒有什麽價值。但是我覺得很好看,比一些名貴的花好看。參觀完了花圃,鵑姨帶我從後麵的一扇門出去,再把門用鐵絲絆好。我們沿著一片菜田的田埂繞出去,我知道那些菜田也是鵑姨的。又走了不遠,有一個水塘,塘裏有幾隻白鵝在遊著水,塘邊有幾棵粗大的榕樹,垂著一條條的氣根,樹下看起來是涼陰陰的。我們過去站了一會兒,鵑姨說:


    “塘裏養了吳郭魚,你有興趣可以來釣魚。”


    “這塘也是你的嗎?”我問。


    “是的。”從塘邊一繞過去,原來就是花圃的正門。阿德正踩在水車上麵,把水車進花圃裏去,看到我們,他揮揮手示意,繼續踩著水車,兩隻大腳忙碌的一上一下工作著。鵑姨仰頭看看他,招呼著說:“差不多了,阿德!也休息一下吧!”


    “就好了!”阿德說,仍然工作著,陽光在他赤裸的肩膀上反射。回到了屋裏,我解下草帽,在烈日下走了半天,我全身都是汗,連頭發都濕漉漉的貼在額上,鵑姨卻相反的沒有一點汗,她望著我笑笑說:“到底是城市裏的孩子。”


    我站到窗口去吹風,一麵問:


    “你請了多少人照顧花圃?”


    “花圃?隻有阿德。”“他弄得很好嘛!”我說。


    “主要因為他有興趣,他——”鵑姨想說什麽,看了我一眼又咽回去了,隻說:“他的人很不錯!”


    太陽落山後,天邊是一片絢麗的紅色,還夾帶著大塊大塊的玫瑰紫,美得出奇。我站在廣場上,看阿花喂雞;那隻窮凶惡極的狗經過一天的時間,對我像是友善多了,但仍伏在牛欄前麵,用一對懷疑的眼睛望著我。風吹在身上,涼爽而舒適。我望望前麵的田野,和那片綠陰陰的竹林,不由自主的順著午後鵑姨帶我走的那條路走去。走進了竹林,我仰視著那不太高的竹子,聽著風吹竹動的聲音,感到內心出奇的寧靜,端平的影子不再困擾我了。忽然,我孩子氣的想數數這竹林內到底有幾枝竹子,於是我跳蹦著在每枝竹子上碰一下,一麵大聲數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數著數著,我數到竹林那一頭的出口處,猛然看到那兒挺立著一個人,我嚇了一大跳,哇的叫了一聲,才看出原來是阿德。他靜靜的立在那兒望著我,不知道已經望了多久,兩條裸著的腿上全是泥,褲管卷得高高的,肩上扛著一根竹製的釣魚竿,一手拎著個水桶,仍然戴著鬥笠,赤裸著上身。我叫了一聲之後,有點不好意思,他卻全不在意的對我笑笑,笑得很友善,他有一張寬闊的嘴,和兩排潔白的牙齒,他推推鬥笠說:“你數不清的,因為你會弄混,除非你在每數過的一枝上做個記號。”我為自己孩子氣的舉動發笑。我說:


    “我不是安心數,隻是好玩。”為了掩飾我的不好意思,我走過去看他的水桶,原來裏麵正潑剌剌的盛著四五條活生生的魚。我叫著說:“哪裏來的?”“塘裏釣的。你要試試看嗎?”他問。


    “用什麽做餌?”“蚯蚓。”我從心裏翻胃,對肉蟲子我一向不敢接近。


    “明天我幫你弄。”他像是猜到了我的意思。


    “蚯蚓並不可怕,想想看,蝦還不是大肉蟲子一個,你吃的時候也覺得肉麻嗎?還有海參和黃鱔,你難道都不敢碰嗎?”


    我望望他,他的態度不像個鄉下人,雖然那樣一副野人樣子,卻在“野”之中透著一種文雅,是讓人難以捉摸的。我和他再點點頭,就越過他向塘邊走去,他也自顧自的走了。好一會兒,我望著榕樹在塘中投下的暗影,凝視那魚兒呼吸時在水麵冒的小氣泡。不知不覺的,天已經黑了,阿花帶著威利來找我,我才知道是吃晚飯的時間了。


    走進飯廳,我不禁一怔。鵑姨正坐在飯桌上等我。使我發怔的並不是鵑姨,而是坐在同一桌上的那個年輕男人——


    阿德。我是費了點勁才認出他是阿德的。他已去掉了鬥笠,顯然還經過了一番刷洗,烏黑而濃密的頭發,粗而直,像一個大棕刷子。棕刷子下是一張方方正正的臉,粗黑的眉毛帶點野性,大而率直的眼睛卻顯得溫雅。他穿上了一件潔白的襯衫和一條幹淨的西服褲,使他和白天好像完全換了一個人。我詫異的走到餐桌邊,鵑姨說:


    “散步散得好嗎?“好。”我心不在焉的說,仍然奇怪的望著阿德,阿德大概被我看得不大舒服,眨眨眼睛說:


    “還不吃飯嗎?”


    我坐下來吃飯。但是,下午三點鍾才吃過午餐,現在一點都不餓,對著滿桌肴饌,我毫無胃口,勉強填了一碗飯,就放下飯碗。阿德卻狼吞虎咽的吃了四大碗,看得我直瞪眼睛。當我看到他吃完了第四碗,又塞下了三個大饅頭,我代他都噎得慌,他卻若無其事。飯後,我在娟姨房裏談了一會兒家常,實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我說:“阿德是怎麽樣一個人?”


    鵑姨看了我一眼,笑著說:


    “他引起你的好奇心了嗎?”


    “哦,他好像很——很怪。”


    “是的,他確實是個怪人。”鵑姨說:“他是台大植物病蟲害係畢業的學生。”“什麽?”我叫了起來:“他是個大學生嗎?”


    “不像嗎?”鵑姨問我。


    “哦——我隻是沒有想到。”


    “三年前我登報征求一個懂得花卉的人,幫我培植花圃,他應征而來。”鵑姨說:“他對植物有興趣,久已想有個機會做些研究工作,我留下了他,以為他不會幹久的,誰知他卻安分守己的做了下來,而且,還幫我做許多粗事。他從不知疲倦,好像生來是為工作而活著的。”


    “他沒有親人嗎?”“沒有。他是隻身來台。”


    “他是北方人嗎?”“山東。”


    怪不得他有那麽結實的身體!我思索著說:


    “他為什麽願意在這荒僻的地方待這麽久呢?鵑姨,我猜他一定受過什麽打擊,例如失戀,就逃避到鄉下來,為了治愈他的創傷。或者他有什麽不得已的苦衷,或者是——”我靈機一動說:“或者他犯了什麽法,就在這兒躲起來……。”


    鵑姨撲哧一笑,用手摸摸我的頭說:


    “小堇,你小說看得太多了,幻想力太豐富。告訴你,阿德是一個天下最單純的人,單純得沒有一絲一毫人的欲望,因此他反而和人處不來,而寧可與花草為伍了。就這麽簡單,你千萬別胡思亂想。”這天夜裏,我睡不著,倚窗而立,凝視著天光下的廣場,我感到雖然下鄉才一天,卻好像已經好多天了。我又想起端平,他現在在做什麽?手表上指著十點鍾,在鄉間,這時間好像已是深更半夜了,城市裏現在正燈火輝煌,人們還在熙熙攘攘的追求歡樂呢!端平會不會正擁著一個女孩子,在舞廳裏跳熱門的扭扭舞?我的思想正縈繞在端平和扭扭舞之中,忽然,破空傳來一陣清越而悠揚的簫聲,我心神一振。這嫋嫋綿綿的簫聲那樣清晰婉轉,那樣超俗雅致,把我滿腦子的雜念胡思都滌清了。我感到心中一片空茫,除了傾聽這簫聲之外,什麽都沒有了。


    三


    不知不覺的,我下鄉已經一星期了。


    這天,我起了個絕早,時間才五點鍾,窗外曙色朦朧。我提了一個籃子走出房間,想到花圃去采一些新鮮的花來插瓶。走進花園,園門是敞著的,我一眼就看到阿德正在工作,他采了大批的花,放在三輪板車上,看到了我,他愉快的說:


    “早,小姐。”“你在做什麽?”我奇怪的問。


    “運到高雄去呀!”“賣嗎?”我問。“有固定的花房向我們訂貨,每天早上運去。”


    “哦,你每天都起這麽早嗎?”我問。


    “是的。”“運到高雄要走多久?”


    “一個多小時。”慚愧,想必每天我起床的時間,他都早在高雄交貨了。原來這板車是用來運花的。他望著我的籃子說:


    “要花?”“我想隨便采一點。”他遞給我一束劍蘭,說:


    “這花插瓶最漂亮。”我把那束劍蘭放在籃子裏,然後走開去采了些玫瑰和一串紅。阿德也繼續他的工作。我采夠了,挽著籃子走回到阿德旁邊,望著他熟練的剪著花枝。忽然,我想起一件事,問:


    “阿德,為什麽昨天夜裏沒有吹簫?”


    他看看我,笑笑:“不為什麽,”他說:“吹簫隻是好玩而已,但也有條件。”“條件?”我不解的問。


    “別吹得太高亢,別吹得太淒涼,”他說:“還有,在無月無星的夜晚,別吹!”“為什麽?”他的話引起了我的興趣,我把花籃抱在懷裏問。“太高亢則不抑揚,太淒涼則流於訴怨,都失去吹簫的養情怡性的目的。至於月光下吹蕭,我隻是喜愛那種情致。張潮在論聲那篇文章裏說:春聽鳥聲,夏聽蟬聲,秋聽蟲聲,冬聽雪聲,白晝聽棋聲,月下聽簫聲,山中聽鬆聲,方不虛此生耳。所以,月下才是該吹簫的時候。”


    我凝視他那張方方正正的臉,和結實而多毛的手臂,未曾料到這外表粗獷的人也有細致的一麵。


    “你很奇怪。”我深思的望著他說。


    “是嗎?”他不經意似的說,把一大捆玫瑰花移到車上。又抬頭望望我說:“你知道你這個樣子像什麽?”他指指我懷裏的花籃。“像什麽?”“一個賣花女!”“哦?”我笑笑,從籃裏拿出一枝玫瑰,舉在手裏學著賣花女的聲音說:“要嗎?先生?一塊錢一朵!”


    “好貴!”他聳聳鼻子,樣子很滑稽,像一頭大猩猩。“我這車上的一大捆,賣給花店才二十元呢!”


    我笑了,突然想起劉大白那首《賣花女》的詩,我說:


    “你知道劉大白的詩嗎?”


    “不知道。”“有一首《賣花女》,我念給你聽!”於是我念:


    “春寒料峭,女郎窈窕,一聲叫破春城曉;花兒真好,價兒真巧,春光賤賣憑人要!東家嫌少,西家嫌小,樓頭嬌罵嫌遲了!春風潦草,花兒懊惱,明朝又歎飄零草!江南春早,江南花好,賣花聲裏春眠覺;杏花紅了,梨花白了,街頭巷底聲聲叫。


    濃妝也要,淡妝也要,金錢買得春多少。買花人笑,賣花人惱,紅顏一例和春老。”


    我念完了。我看到他抱著手臂站在車子旁邊,靜靜的望著我,他的眼睛裏有一種領悟和感動,過了好久,他長長的透了口氣說:“一首好詩!好一句‘春光賤賣憑人要’!”他俯頭看看車裏堆著的花束,又看看我,看看我的花籃,搖搖頭說:“‘紅顏一例和春老’!太淒苦了!台灣,花不會跟著春天凋零的!”說完,他突然想起什麽似的說:“糟了!今天一定太遲了!”說著,他對我擺擺手,把板車抬出花圃,弄到廣場上。我偎著籬笆門,目送他踏著車子走遠了,才轉身關上籬笆門。我的鞋子已被露水濕透了。提著花籃,我緩緩的走進我的房間。才跨進房門,我就看到鵑姨正坐在我的床沿上凝思,我的棉被已折好了,想必是鵑姨折的,這使我臉紅。鵑姨坐在那兒,沉思得那麽出神,以致沒有聽到我的腳步聲,她手中握著我的一件襯衫(我總是喜歡把換下的衣服亂扔),眼睛定定的望著那襯衣領上繡的小花。我站在門邊,輕輕的嗨了一聲,她迅速的抬起頭來望著我,一瞬間,她那美麗的大眼睛中浮起一個困惑而迷離的表情,然後,她喃喃的說:


    “小堇!”我對她微笑。“鵑姨,你在做什麽?”我問,一麵想走到她身邊去,但她很快的舉起一隻手阻止我前進,說:


    “站住,小堇,讓我看看你!”


    我站住,鵑姨以一對熱烈的眼睛望著我,然後她輕輕的走近我,突然把我的頭攬在她懷裏,緊緊的擁了我一下說:


    “哦,小堇,你長得這麽好,如果你是我的孩子就好了!”


    不知怎麽,我覺得她的聲音中有些顫抖,我憐憫起她來了,可憐的鵑姨,她孤獨得太久了。她到底隻是一個平常的女人,在花與田地的鄉間,她能得到多少慰藉呢?我用麵頰摩擦她那漿得硬挺的粗布衣服,她身上有種使人親切的肥皂香。我說:“鵑姨,離開鄉下,到台北來和我們一起住吧!”


    她用手撫摩我的頭、我的脖子,然後放開我,對我笑笑。她的笑容看起來怪淒苦的,她搖搖頭說:


    “我不喜歡城市。”說完,她拾起我要洗的衣服走向門口,到門口她又回過頭來,愉快的說:“小堇,今天給你殺了隻雞,等下多吃幾碗飯!”


    我笑笑,鵑姨走了,我開始把花拿出來,忙著剪枝,插瓶。中午時分,一個騎著摩托車的綠衣郵差從黃土路上飛馳而來,我正和鵑姨倚門而立,看阿德製伏一條突然發怒的公牛,那公牛險些把他掀倒在地上,但他終於捆住了它,那牛被綁在大柱子上,還不住的在地下踢足,嘴裏冒著白沫子。郵差的車聲把我們的注意力全吸引過去了,鵑姨接過了信,看看封麵,遞給我說:“小堇,是你的信!”我一看封麵,心就狂跳了起來,那是端平的字跡,我搶過信封,把它貼在胸口,顧不得鵑姨懷疑的目光,也顧不得掩飾我的激動情緒。我衝進了我的臥室,“砰”的一聲把門關上,立即拆開了信封,倒在床上細看。


    這是一封纏綿細膩的情書,一上來,他責備我的不告而別,說是“害苦了他”,然後他告訴我他怎樣用一副乒乓球拍子賄賂小弟說出我的地址,他說找不到我,他於什麽都無情無緒了,最後他寫:鄉間有什麽東西吸引你待那麽久?趕快回台北來吧,


    我有一大堆計劃等著你來實行,別讓我望眼欲穿!


    看完了信,我心中癢癢的,恨不得馬上回台北。門外有人敲門,我慌忙把信塞到枕頭底下,起來打開門,鵑姨含笑的站在門外說:“誰來的信?男朋友嗎?”


    我的臉發熱,掩飾的說:


    “不是。”鵑姨也沒有追問,隻說:“來吃飯吧!”這天,我是食不知味了,那隻特為我殺的雞也淡然無味。整天我都心魂不定,神不守舍。我想立即整裝回台北,又覺得對此地有點茫然的依戀,不知道是鵑姨的寂寞使我無法遽別,還是花圃的花兒使我留戀,反正,我有些去留不定。晚上,我終於忍耐不住,對鵑姨說:


    “鵑姨,我想明天回台北去了。”


    鵑姨正在梳頭,聽到我的話,她的梳子猝然掉到地上。她愣了愣,拾起了梳子,轉過身來望著我,呆呆的說:


    “小堇,是鵑姨招待得不好嗎?”


    我大為不安,咬了咬嘴唇說:


    “不是的,鵑姨,隻是我有一點想家。”


    鵑姨對我走過來,把手按在我的肩膀上,她的眼睛並不望我,卻直視著窗外,眼睛顯得空空洞洞的。她用一種特殊的聲調說:“小堇,你家裏的人擁有了你二十年,你竟不能多分幾天給我嗎?小堇,伴著我生活很乏味是不是?明天讓阿德陪你到高雄玩一天,大貝湖、西子灣……都滿好玩的,隻是多留幾天吧。”我抱住她的腰,緊緊的偎著她,叫著說:


    “哦,鵑姨,我很愛這兒!我一定留下來,直到暑假過完!”


    四


    月光,好得使人無法入睡,整個廣場清晰得如同白晝,那縷簫聲若斷若續的傳來,撩人遐思。我悄悄的打開門,輕輕的溜到門外,我隻穿了一件睡袍,腳上是從台北帶來的繡花拖鞋。循著簫聲,我向花圃走去,風吹在我裸露的手臂上,涼絲絲的,卻使人分外清爽。


    花圃的籬笆門半掩半闔,我閃身入內,跟蹤著簫聲向前走,猛然間,簫聲戛然而止,我看到阿德正躺在一片金盞花邊的草地上,用一對炯炯發亮的眸子盯著我。我站定,對他笑笑。他坐起身來,粗魯的說:


    “你跑到這兒來做什麽?黑漆漆的,不怕給蛇咬一口?”


    “你不怕蛇,我為什麽要怕蛇?”我說,想在草地上坐下去。“別坐!草上都是露水!”他說。


    “你能坐我也能坐!”我坐了下去,事實上,我的拖鞋早被露水浸透,睡袍的下擺也濕了一截。他攔住我,脫下了他的襯衫鋪在地上,讓我坐。我說:


    “你不冷嗎?”他聳聳肩,算是答複。


    我坐在他身邊,從他手裏拿過那支簫來,這是用一管竹子自製的,手工十分粗糙,沒想到這樣一根粗製濫造的簫竟能發出那麽柔美的聲音!我用手抱住膝,好奇的望著阿德那張黝黑而缺乏表情的臉,靜靜的說:


    “阿德,把你的故事講給我聽!”


    “我的故事?”他愣愣的說:“我的什麽故事?”


    “你別瞞我,”我說:“你騙得了鵑姨,騙不了我,你為什麽甘願到這鄉下來做一個花匠?好好的大學畢業生,你可以找到比這個好十倍的工作!到底為什麽?一個女孩子嗎?”


    他望著我,眼光是研究性的,發生興趣的。然後,他搖搖頭說:“什麽都不為,沒有女孩子,沒有任何原因。”


    “我不信。”“不信?”他笑笑。“不信也得信,我隻是喜歡花,喜歡植物,喜歡自然。我討厭都市的百相,討厭鑽營謀求,討厭勾心鬥角!和花草在一起,使人變得簡單、我就愛這種簡單。”


    我搖頭。“一般青年不是這樣的,”我說:“如果你真如你說的原因,那麽你太反常了。現在的人都是大學畢了業就想往國外跑,到紐約、到倫敦、到巴黎……到世界的繁榮中心去,沒有人是像你這樣往台灣的鄉野裏跑的。”


    “你也是那些青年中的一個嗎?”他在月光下審視我。月色把一切都塗成了銀白色,我們在月光下可以彼此看得很清楚。“你的夢想也是出國?”


    “出國未嚐不是一條路,台灣地方小,人口越來越多,大學生多如過江之鯽,青年無法發展,自然就會往國外跑,何況歐美的物質文明畢竟是我們所向往的。不過,你要我為出國奔走、鑽營,我是不幹的,我隻是想……”


    “想什麽?”他問,微微的眯起了眼睛。


    “結婚,生孩子。”不知是什麽力量,使我坦率的說出了心底最不為人知的一份秘密。在阿德麵前,我好像不需要偽裝,可是在別人麵前,我一定要把這可笑而平凡的念頭藏起來,去說一些堂而皇之的出國大計劃。“結婚,生孩子。”我重複了一遍,用手去拔地下的雜草。“和一個相愛的人共同生活,擁有一堆淘氣的小娃娃,越淘氣越好。”我笑了。“那麽,生活在什麽地方都一樣,台灣也好,國外也好。”


    “有對象了嗎?”他問。


    “對象?”我想起端平,那溫文的麵貌和烏黑深邃的眼睛,心底一陣躁熱。接著,我發現什麽的叫了起來:“哦,我在問你的故事,倒變成你在問我了,告訴我,阿德,你沒有戀愛過嗎?”“沒有。”他肯定的說:“跟你說吧,我有個木訥的大毛病,在學校讀書的時候,同學們給我起一個外號,叫我紅蘿卜。”


    “紅蘿卜?為什麽?因為你皮膚紅嗎?”確實,他的皮膚是紅褐色的。“不止於此,主要,我不能見女孩子,我和女同學說話就臉紅,女同學見到我就發笑,我也不知她們笑些什麽。結果,一看到女同學我就逃走。”


    我大笑了起來,笑得好開心。他繼續說:


    “更糟的是,我變成了女同學們取笑的目標,看到我,她們就叫我來,亂七八糟問我些怪問題,看著我的窘態發笑。繼而男同學也拿我尋開心。我真恨透了那些人,恨透了和人接觸,我怕見人,怕談話,怕交際,怕應酬。於是,受完軍訓後,我就選擇了這個與植物和自然生活在一起的工作。從此,我才算是從人與人的桎梏中解脫出來。”


    我不笑了,抱住膝望著他說:


    “可是,阿德,我覺得你很會說話!”


    “是嗎?”他似乎輕微的震動了一下。


    我沒有再說話,我們都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我問:


    “你每天晚上都在花圃裏嗎?”


    “是的,我喜歡躺在這草地上。”


    “做些什麽呢?”“不做什麽,隻是……”他停頓了一下,輕輕說:“聽花草間的談話。”“什麽?”我叫:“花草怎會談話?”


    “會的。”他說:“花有花的言語,如果你靜靜聽,你會聽到的。”“決不可能!”我說。“試試看!”他微笑的說:“別說話,靜靜的坐一會兒,看你能聽到什麽?”我不說話,我們靜靜的坐著,我側耳傾聽,遠處有幾聲低低的鳥鳴,近處有夜風掠過草原的聲音,不知是那兒傳來模糊的兩聲狗吠,草間還有幾聲蛐蛐的彼此呼喚聲。夜,真正的傾聽起來卻並不寂靜,我聽到許多種不同的聲音,但是,我沒有所到花語!“怎麽?你沒聽到什麽嗎?”他問。


    “沒有!”我皺皺眉說。


    “你沒聽到金盞花在誇讚攻瑰的美麗?日日春在讚揚露珠的清新,大蜀葵在歌唱著月光曲,紫苑在和番紅花交友,木棒和吊燈花傾談,還有變色草正在那兒對蒲公英訴相思哩!”


    我撲哧一聲笑了起來,他的嘴角也掛著笑,眼睛亮晶晶的閃著光,我說:“一個好遊戲!沒想到這些花兒正如此忙碌著!現在,我也聽到了。常春藤在向蔦蘿吟詩,喇叭花正和紫薇辯論,大理花正把露珠穿成項圈,送給薔薇小姐呢!”


    我們都笑了。夜涼如水,一陣風掠過,我連打了兩個噴嚏。他說:“你該回去了,當心著涼。”


    確實,夜已相當深了,月兒已經西移,花影從西邊移到東邊了。我不勝依依的站起身來,懶洋洋的伸個懶腰。多麽神奇而美好的夜呀!多麽有趣的花語!阿德拾起了他鋪在地下的襯衫,說:“我送你回去,小心點走,別滑了腳!”


    我跺跺腳,濕透的拖鞋冷冰冰的,冷氣從腳心向上冒。沒想到鄉間的夜竟如此涼颼颼的。我領先向花圃外麵走,走得很慢很慢,不住停下來去欣賞一朵花的姿勢,和一片葉子的角度。阿德跟在我後麵,也慢慢吞吞的走著,一麵走,一麵不知在沉思著什麽。我走到竹籬門口,腳下顛躓了一下,身子從籬門邊擦過去,手臂上頓時感到一陣刺痛,不禁驚呼了一聲。阿德對我衝過來,抓住我的手臂問:


    “怎麽樣?什麽東西?”


    他的手大而有力,握住我的手臂就使我本能的痙攣了一下。我望望我受傷的手,月光下有一條清楚的血痕,是籬笆門上的鐵絲掛的,我用手指按在傷口上說:


    “沒關係,在鐵絲上劃了條口子。”


    “讓我看看!”他用命令似的口吻說,把我的手指拉開審視那小小的創口。然後,他的眼睛從我的傷口上移到我的臉上,輕輕說:“回房去就上點藥,當心鐵鏽裏有破傷風菌。”


    一切變化就在這一刹那間來臨了,他沒有放鬆我的手,他的眼睛緊盯著我的臉,那對眸子在我眼前放大,那麽黑,那麽亮,那麽帶著燒灼般的熱力。一種窒息的感覺由我心底上升,他那有力的手指握住我的手臂,帶著充分的男性的壓力。我迷糊了,恍惚了,月光染在他臉上,幻發了奇異的色彩,玫瑰花濃鬱的香氣使我頭腦昏然。我陷進了朦朧狀態,我看到他的臉對我俯近,我聞到他身上那種男性的汗和草的氣息。於是,我的臉迎了上去,我的手臂抱住了他的腰,我始終不知道是他的主動,還是我的主動。但是,我們的嘴唇相合了。


    這一吻在我倉猝的醒覺中分開,我驚惶的抬起頭來,立即張皇失措,我不知道自己怎麽會和他接吻。在我驚惶的眼光下,他看起來和我同樣的狼狽,我微張著嘴,似乎想解釋什麽,卻又無從解釋,我略一遲疑,就掉轉了頭,對廣場跑去,一直跑到我的房內,關上房門,才喘了口氣。注視著窗外月光下的原野,我隻能把這忘形一吻的責任,歸咎於月光和花氣了。這一夜,我失眠了。我一直想不透這一吻是怎樣發生的,和為什麽會發生的?當然,我並沒有愛上阿德,這是不可能的!我愛的是端平,我一直愛的就是端平。可是,我竟會糊裏糊塗的和阿德接吻。如果阿德以為我這一吻就代表我愛他的話,我該怎麽辦呢?我能如何向他解釋,這一吻是因為花和月光?這理由似乎不太充足,但是事實是如此的!我心目裏隻有一個端平,我始終以為我的初吻是屬於端平的,沒料到這粗黑而魯莽的阿德竟莫名其妙的搶先了一步!


    我既懊喪又愧悔,伸手到枕頭底下,我想去拿端平最近寄來的兩封信,可是,我的手摸了一個空,枕頭下什麽都沒有!我記得清清楚楚是把信放在枕頭下的,怎麽會突然失蹤了?難道是阿花給我換被單時拿走了嗎?不,今天根本沒換被單,中午這兩封信還在的,我睡午覺時還看過一遍,那麽誰取走了它們?為什麽?早上,我醒得很晚,阿德已到高雄送貨去了。中午,阿德說水車又出了毛病,為了修水車,沒有和我們共進午餐,下午,我到花圃去找他,我必須跟他說明白,那一吻是錯誤的,我決沒有“愛上他”。因為他是個實心眼的人,我不願讓他以後誤會我。整個花圃中沒有他的影子,菜田裏也沒有,在外麵瞎找了一遍,塘邊、竹林裏都沒有,我回到房裏,鵑姨正坐在我的床上發呆。“鵑姨。”我叫。“不睡睡午覺?大太陽底下跑什麽?又不戴草帽!你看臉曬得那麽紅!”鵑姨以一種慈愛而又埋怨的聲音說。


    “我隨便走走。”我說,無聊的翻弄枕頭,枕下卻赫然躺著我那兩封信。我看了鵑姨一眼,沒說什麽,不動聲色的把枕頭放平,我不懂鵑姨要偷看端平的信做什麽!


    黃昏的時候,我在水井邊看到阿德,他正裸著上身,渾身泥濘,從井裏提水上來,就地對著腳衝洗。我走過去,他看到我,呆了一呆,表情十分不自然,又俯身去洗腳,我把握著機會說:“阿德!”“嗯。”他頭也不抬的哼了一聲。


    “昨天晚上,”我吞吞吐吐的說:“你別當作一回事,我……根本……莫名其妙,那月光……你懂嗎?”


    他迅速的抬起頭來,他的臉已經漲得通紅,他的眼睛惡狠狠的盯著我,惱怒的說:


    “你根本用不著解釋,昨晚你的表情已經向我說明一切了!這事是我不好,別提了吧,就當沒發生過!”他的語氣像在生氣,臉更紅了,脖子上的筋在起伏。說完,他把水桶用力往井中一送,唏哩嘩啦的提上一大桶水,泄憤似的對場中潑去,潑完,他頭也不回的走了。奇怪,看著他這粗獷的舉動,我反而對他生出一種特殊的感情。我知道我已傷了他的自尊,尤其是這一番多此一舉的笨拙的說明,事實上,他已整天在躲避著我,顯然他是明白一切的,我又何必再去刺他一刀呢!看樣子,我的鄉居生活是應該結束了。


    五


    午後,我到鵑姨房裏去。


    鵑姨不在房內,我坐在她書桌前等她,等了一會兒,仍然沒有看到她。我伸手在桌上的一排書裏隨意抽了一本,是本紅樓夢。我無聊的翻弄著,卻從裏麵掉出一封信來,我拾起來一看,信封上的字跡顯然是媽媽的,媽媽寫給鵑姨的信,大概是我來此以前寫的吧。純粹出於無聊,我抽出了信箋,看到了以下的一封信:


    “鵑妹:


    你的信我收到了,關於小堇這孩子,我想仔細和你談一談。去年過年時你到台北來也見到了,小堇不但已經長大成人,而且宛似你當年的模樣,舉動笑語之間,活似你!有時,我麵對著她,就好像看到的是你年輕的時代。她不但相貌像你,而且,那份任性的脾氣,和滿腦子希奇古怪的幻想,都和你當年一樣。這些,還都不讓我擔心,現在最使我不安的,是她的感情。鵑妹,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不能再讓她步你的後轍!回想起來,我幫你撫養小堇,已經整整二十年了。二十年來,孩子叫我媽媽,我也支付了一份母親的感情,相信並不低於你這個生身母親。因此,對她的一切,我觀察得極清楚,也就極不安,我隻有問問你的意見了。去年冬天,小堇結識了一個名叫梅端平的年輕人,幾乎立即就陷入了情網。關於端平這個孩子,我隻用幾個字來描寫,你就會了解,那是個極漂亮、極詼諧而又帶點兒玩世不恭味兒的年輕人。底子可能不壞,但是,社會已把他教滑了。我目睹他如何用些小手腕就把小堇弄得顛三倒四,又如何若即若離的逗弄她,就像一隻小貓逗弄它所捕獲的老鼠一般。小堇,和你以前一樣,是太忠厚,是太單純,太沒有心機的孩子,固執起來卻像一頭牛。而今,顯而易見,她對端平已一往情深,如果端平對小堇有誠意,則也未為不可,但,據我觀察,端平和你以前輕易失身的那個男人一樣,隻是玩玩而已!這就是讓我心驚膽戰的地方,小堇正是閱世不深,還沒有到辨別是非善惡的時候,卻又自以為已成長,已成熟,已無所不知無所不曉,這是個最危險年齡,大人的話她已不能接受,認為是‘老古董’,自己的思想又沒有成熟。我眼看她危危險險的摸索著向前走,真提心吊膽。每次她和端平出遊,我就要捏一把冷汗,生怕她再做第二個你,可是,卻無力把她從那個漂亮的男孩子手裏救出來!何況,我也承認那男孩子確有吸引人的地方,尤其是對小堇這種年輕的女孩子而言。小堇還沒有到能‘欣賞’人的深度的時候,她隻能欣賞浮麵的,而浮麵卻多麽不可靠!所以,鵑妹,你自己想想看該如何辦?小堇到底是你的女兒!我建議你把她接到鄉下去住幾個月,趁這個暑假,讓她換換壞境,你再相機行事,給她一點忠告,看能不能把她挽救過來!不過,鵑妹,事情要做得不落痕跡,你千萬不要泄了底,少女的自尊心比什麽都重要,如果她知道她是你和一個男人的私生女,我不知道後果會如何?切記切記!還有,你一再誇讚在你花圃中工作的那個男孩子到底怎樣?如果你真中意,而且看準了,不妨也借此機會撮合他們!但是,還是一句老話,要做得‘不落痕跡’!好了,我等你的回信。


    即祝好


    姐鸝上十一月x日”


    我把信箋放在膝上,呆呆的坐著,足足有五分鍾,我無法思想,也無法行動。然後,我的意識一恢複,就感到像被人用亂刀砍過,全心全身都痛楚起來!我握緊那信箋,從椅子裏搖搖晃晃的站起來。我明白,為什麽我長得和弟弟妹妹不一樣?為什麽鵑姨特別喜歡我?我是她的女兒,她的私生女!而我這次南下行動全是她們預先安排好的,為了——對了,為了拆散我和端平!我頭中昏然,胸中脹痛,眼睛模糊,全身都燃燒著一種要爆炸似的反叛性的怒火。


    就在這時,鵑姨走進來了,跟在她身後的還有阿德,他們仿佛在討論帳目問題。一看到我,鵑姨笑著說:


    “小堇,阿德明天要去高雄收帳,我看你幹脆跟他到高雄去玩一天吧!”來了!這大概也是計劃中的!我寂然不動的站著,信紙還握在我手中,我死死的盯著鵑姨的臉,鵑姨的嘴巴張開了,臉容變色了,她緊張的說:


    “小堇!有什麽事?你不舒服嗎?”


    我舉起了那兩張信箋,啞聲說:


    “告訴我,這不是真的!這上麵所寫的全是謊話!告訴我!這不是真的!”看到了那兩張信紙,鵑姨的臉一下子就變得慘白了,她舉起手來,想說什麽,終於又垂下手去,隻喃喃吐出了幾個字:“哦,老天哪!”她閉上眼睛,搖搖晃晃的倒進一張椅子裏,我衝了過去,搖撼著她,發狂似的叫著說:


    “這不是真的!你告訴我這不是真的!這全是假話!假話!假話!我不是你的女兒!不是!不是!不是!”我拚命搖她,淚水流了我一臉,我不停的叫著說:“我不是你的女兒!我不是的!這都是騙人的!我不是!”


    鵑姨掙紮著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指冷得像冰,但她拍著我的手背,試著讓我安靜。她用一種蒼涼的聲音說:


    “告訴你那是真的!小堇,我是你的母親!”


    “你不是!”我大叫,痛哭起來:“你撒謊!你騙我!你不是!你沒有女兒,你根本就沒孩子!你說過的!你根本就沒孩子!你說過的!你們騙我到鄉下來!你們設計陷害我!你們隻是要拆散我和端平!”我泣不成聲,仍然神經質的大叫著:“你們全是些陰謀家!隻是要拆散我和端平,你把我騙到鄉下來,不放我回去,現在又胡說八道說你是我母親,都是鬼話!我不信你!我一個字也不信你!你不會是我母親,我也不要你!我不要,我不要!”我力竭聲嘶,撲在鵑姨身上,又搖她又推她,把眼淚鼻涕弄了她一身。隨著我的喊叫,鵑姨的臉色是越來越白,眼睛也越睜越大。我仍然狂叫不停,我詛咒她,罵她,責備她。忽然,一隻手抓住了我的衣領,我被像老鷹捉小雞似的提開到一邊,我回頭看,是阿德!他冷靜的說:“你不應該講這些話!你要使她昏倒了!”


    我看著阿德,所有的怒火又轉變了發泄的對象,我跳著腳大罵起來:“你是什麽人?你管我?我知道了,你也是一份!你也參加了這個陰謀!你們全合起來陷害我!阿德!怪不得那天晚上你敢吻我,原來你有鵑姨做後盾!你們串通一氣來算計我!你們!”我這一棍立刻把阿德打昏了,他寒著一張臉喊問:


    “你說些什麽鬼話?什麽陰謀?”


    我一跺腳,向室外衝去,鵑姨大叫:


    “小堇!別走!”“我要回台北去!”我哭著喊:“我馬上回台北去!我不要在這裏再停一秒鍾!”我衝進我的房內,一麵哭,一麵把衣服胡亂的塞進旅行袋內。阿花在門口伸脖子,卻不敢走進來。提著旅行袋,我哭著走出房門,哭著走到那黃土路上。烈日曬著我,我忘了拿草帽,汗和淚混成一片。我一麵走,一麵顛躓,頭越來越昏,口越來越幹,心越來越痛。一塊石頭絆了我一下,我差點兒栽到路邊的田裏去。拖著那旅行袋,我步履蹣跚,神誌昏亂。終於,我跌坐在路邊的草叢中,用手托住要裂開似的頭顱,閉上眼睛休息,我慢慢的冷靜了一些,慢慢的又能運用思想了。我開始再回味媽媽的那封信,痛楚的感覺就更深了,還不止是發現了我自己那不名譽的身世,更由於媽媽所分析的端平,這使我認清始終就是我在單戀端平,他沒有愛上我,隻是要和我玩玩。我知道這是真的,但我不願意承認這是真的,這事實像一把刀,把我的自尊心砍了成千成萬的傷口。我就這樣茫然的坐在路邊,茫然的想著我的悲哀,直到一陣狗吠聲打斷了我的思潮。


    威利對我跑了過來,立即往我身上撲,嗅我,在我身上揉擦它的頭。我寂然不動,然後,我看到板車的車輪停在我的麵前,我抬起頭,阿德正跨在車座上,他跳下車來,一個水壺的壺口送到了我的嘴邊,我機械化的張開嘴,一氣喝下了半壺。然後,我接觸到阿德冷靜而嚴肅的眼睛,他說:


    “上車來!你的草帽在車上,我立刻送你到車站去!”


    我站起身,爬上了板車,他站在車邊望著我,手扶在車把上,好半天,他說:“再想想看,你真要回台北去?”


    “唔。”我哼了一聲。他繼續望著我,靜靜的說:


    “你來的前一天夜裏,半夜三更一個電報,李太太就把所有的人都吵醒,給你整理房間,我從沒有看到她那麽緊張過,搬床搬東西,一直鬧了大半夜,因此,我在車站一看到你,就猜到你是她的親生女兒,你長得和她一模一樣。”


    我咬緊嘴唇不說話,他停了一下,又說:“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我沒有參加任何陰謀,那晚花圃裏的事我向你道歉,我對你來此的事及原因毫不知情,你可以相信我!”


    我仍然沒有說話,他跨上車,說:


    “好,我們到車站去吧!”


    板車向車站的方向走去,我呆呆的坐在車上,一任車子向前進行,一麵望著那跟著車子奔跑的威利。車站遙遙在望了,我已望到那小鎮街道上的青色的建築,我咬住嘴唇,越咬越緊,我的手心裏淌著汗。終於我跳起來,拍著阿德的肩膀說:“阿德,折回去!快!”


    阿德回頭望了我一眼,車子猛然煞住,他下了車,凝望我,他那嚴肅的眼睛中逐漸充滿了微笑和溫情,他的濃眉向上抬,眉峰微蹙,然後,伸出手來,親切的摸摸我的手背,說:


    “我遵命,小姐。”車子迅速的掉轉了頭,向農場馳去,速度比以前快了一倍,威利搖著尾巴,在後麵猛追。車子戛然一聲停在廣場上,我跳下車,對鵑姨的房內衝去,鵑姨已迎到門口,用一對不信任的大眼睛望著我,臉色白得像一尊石膏像,我撲過去,叫了一聲:“鵑姨!”就一把抱住了她的腰,把頭往她的胸前亂鑽,淚水洶湧而出。她的手顫抖的摟住了我的頭,喃喃的喊:


    “小堇!小堇!小堇!”


    我哭著,揉著,叫著,最後,我平靜了。但,仍然不肯把頭從她懷裏抬起來,那漿得硬挺的粗布衣服,那股淡淡的肥皂香,是多麽親切,多麽好聞!


    這天夜裏,我在花圃中找到了阿德,他正仰天躺在那金盞花邊的草地上,我跪在他身邊,怯怯的喊:


    “阿德。”“嗯?”“你在幹什麽?”“不幹什麽。”他說:“想辭職了。”


    “為什麽?”“不為什麽。”“我知道你是為什麽。”我說:“阿德,我並不是真的以為你參加了陰謀……”“別提了。”他不耐的打斷我,從草地上坐起來。“可是,阿德……”我望著他,那方方正正並不漂亮的臉,那粗黑的眉毛和闊大的嘴……猛然間,我向他靠過去,我的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別走,阿德,”我說:“陪我,我們一起聽花語。”他望住我,然後,他的一隻手攬住了我的腰,他的聲音在我耳邊輕輕的響著:“你過得慣鄉下的生活?那是簡單得很的。”


    “我知道。”花兒又開始說話了,我聽到了。金盞花在誇讚玫瑰的美麗,日日春在讚揚露珠的清新,大蜀葵在歌唱著月光曲,紫苑在和番紅花交友,木槿和吊燈花傾談,還有變色草正在那兒對蒲公英訴相思……“阿德,”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你姓什麽,你的全名叫什麽?”他發出一串輕笑。“這很重要嗎?”他問。


    “不,不很重要。”我說:“反正你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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