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十六年的春來得早,方過元旦西窗下的梅花就開了,爆竹鞭炮的煙火繚繞當中疏影橫斜,暗香浮動,甚有些不容於世俗的絕豔。


    六阿哥身邊伺候的丫頭婆子們卻並不為這新春初開的一樹紅梅歡喜,反隱隱有些擔憂。


    說卻話長——


    這梅樹挪過來尚且不久,乃是宣政十二年,六阿哥年滿三歲循例遷居阿哥所的時候萬歲爺一道賜過來的,且有旨意,就種在他日常起居讀書的西窗之下。小阿哥們初進阿哥所,鮮少有不哭不鬧的,當今的六個阿哥裏,隻有這最小的一個抱過來時,既不哭也不鬧。每日卯初起床,大兩歲的四阿哥五阿哥都還在乳母懷裏哈欠連連,他卻已能將丫頭婆子們甩在後麵,自己去到上書房。


    隻每日下學以後,或在院裏或在房中,總小大人似的背手看著那株梅樹發上許久的呆,因敏妃提過一回,漸漸的就也撂下了。不過其後一連幾年裏花開的這個時候,每每總心事重重。因他身份特殊,乃是出自李妃又養於敏妃葉赫那拉氏膝下,阿哥所裏的丫頭太監乃至有些身份的老嬤嬤們都受過嚴誡,不許在他麵前亂嚼舌根,故沒人敢說些什麽,直等敏妃問及,才提了幾句。


    可六阿哥向來是個年紀小卻有主意的主兒,雖自小養於敏妃膝下,與之情分非比尋常,敏妃問時,卻也未吐露一言半字。這兩年隨著年歲漸長,更是愈發沉毅寡言,不露聲色。


    敏妃又為他憂心,又怕惹了他惱,索性今年壓著性子沒問,待得聽說這大過年的,別的孩子都吃得香玩得樂,他卻一連幾日悶頭不出,連睡都睡不安穩,才耐不住把人叫了過來,旁敲側擊的開口:“額涅記得,你才學會走路那會兒……”她含笑比著手邊擺了染牙水仙湖石盆景的小幾,“還沒這桌子高的一個小人兒,就推開我和你嬤嬤的手,要自個兒在屋裏走。那時你才會走路呀,我怕你摔著,扶著你你又不願意,我就隻好悄悄的跟在你後頭,這麽張著兩隻手,偷偷的護著你,這一會兒下來,腰就疼得受不得了……”


    她瞧著他,見得合惠眼眶微微濕潤,蠕動著嘴唇喚額涅,隻撫了撫他的肩膀,笑道:“好孩子,額涅不是跟你訴苦,這做父母的,隻要看到他們的孩子平平安安,快快樂樂,自己再累都是高興兒的。額涅省得你打小就比別個兒聰穎有主意,也省得你不喜額涅多管束你,可……”她歎了口氣,“這一年年的,你才小小年紀,正長個兒的時候,就為些不知什麽的事兒鬧得睡不好,我瞧在眼裏,當真不是滋味兒……”


    “兒子……叫額涅掛懷了。”合惠語帶哽咽,隻撩袍下跪深深叩了個頭,方道:“請額涅放心,兒子隻是暫且有一事想不明白。夕年阿瑪說過,此事別人幫不得我,唯靠我自個兒想通。兒以後必當留心,不為此事所困,保重自身,不叫額涅為我憂心……”


    他是自來不肯吐露什麽的,而今雖未深談,如是提了一言半字,敏妃已然知足,但道:“好孩子,你但凡知曉額涅掛心,多多保重一二,我就安心了……”


    一時又問了他些吃穿與課業上事,本還要再說什麽,因太皇太後那裏來傳,方才放他去了。


    合惠辭出來時已是華燈初上,因尚沒過十五,宮裏處處都還張燈結彩,出得永壽宮,就見南北甬道上一溜的大紅宮燈,來來往往不乏些主子奴才。這兩日過年,宗室的親王、貝勒、貝子福晉們、返京的命婦還有外嫁的皇姑們進來磕頭的絡繹不絕,太皇太後同著太後那裏日日宮宴不斷,從隆宗門往慈寧宮與壽安宮的路上往往是不斷人。


    他心裏沒甚滋味兒,隻轉道往東,欲繞回南三所,因年節圖個熱鬧不甚拘著,一路的煙花炮仗聲與宮女太監們嬉鬧的聲音隻是不絕於耳,合惠不甚經意,直到路過永壽宮時才習慣的停步瞧了瞧。


    喜兒是六歲過後挪出養心殿的,最小的一個閨女,又是打小親手帶大的,萬歲爺不舍得叫走遠,便就近安置在了這後頭的永壽宮。


    俗言說窮樣兒,富養女,皇帝待阿哥們嚴苛,寒冬臘月裏上書房連轎子都不許乘,對女兒卻千嬌百寵,小公主打小出門,從來都是禦前最得臉的陸公公伺候著,吃穿用度上一向走皇帝的私庫,而這兩年搬出養心殿,皇上怕她孤寂,年齡相當的伴讀就選了十來個,加之大兩歲小兩歲的宮女太監,每日裏輪著翻兒的陪她玩。因自這位小公主搬來,永壽宮便日日一派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景象,再是消停不了。


    隻是此刻卻沒有什麽動靜。


    他心中頓了頓,但踅身一轉,朝著宮門走去。


    “請六爺安!”晚上天兒有點冷,門上的小太監縮脖兒對抄著袖筒在台階上跺腳,一打眼認出他來,慌不迭的上前一步打千兒請安。


    日常一水兒的姑娘,便是一母同胞的親妹妹,合惠輕易也是不進永壽宮的,隻在門口停下腳步漫然看了看他,問道:“你們主子不在?”


    “回爺的話,小主子現在宮裏。”雖不過七歲的一個孩子,小太監卻摸得清這位小爺同那位李主兒一般自矜又清傲的脾性,十分不敢怠慢,隻哈著腰,恭恭敬敬的回話兒,“不過下晌小主子從勒敏大人府上回來以後似乎心情不甚好,同瑾格格春姑娘幾個玩了會子就叫她們回去了。”眼見他有意進門,便忙讓開身去,一壁在前頭引路,一壁使眼色叫別個兒去後頭回話:“阿哥爺來瞧公主了——”


    哥哥和老子麵前,小公主的規矩是散漫慣了的,話遞過去她也沒出來,寥寥使喚了個小丫頭出來相迎,一福身道:“公主請爺進來說話。”


    合惠一路隨她進了後殿,但見她乳母並三兩個大丫頭在外間伺候著,西梢間門上的海棠紅緞繡梅花紋的門簾卷著,喜兒正抱個軟枕盤腿坐在炕上托腮擺弄炕桌上的雙陸棋子,一並還有個穿蔥綠小襖柳黃裙子的小姑娘陪著,隻微微蹙眉看著她,瞧見他來,才卻步納了個萬福。


    喜兒不過懨懨看來一眼,敷衍的叫了句哥哥。


    “今兒個玩的不開心?”合惠走過去,掃了眼桌上擺著的走了沒幾步雙陸棋盤,瞧她道:“可是勒敏家那個老六惹到你了,與我說,我去幫你教訓他。”


    已故的皇貴妃娘家胞弟,禮部尚書勒敏家的一對小兄妹,小一點的妹子與喜兒年歲相當在宮中伴讀,大一歲的哥哥四歲那年頭一回隨母親進宮,在慈寧宮裏方見喜兒就看直了眼,喜兒小時不懂又貪玩,逗貓兒似的引著他跑了好幾圈,回頭還當作趣事兒講給了太皇太後,為此連帶皇太後萬歲爺在內,都沒少編派出笑話兒來。小公主這兩年年紀漸長,才知道這不是什麽好事兒,聽他一打趣,立刻就氣鼓了嘴巴,把棋子一撂惱道:“我不喜歡啟霑,你不許胡說!”


    合惠適才一笑,沒事兒人似的在她對麵坐下來,隻叫小公主愈發氣得咬牙,恰宮人來問他吃什麽茶,便把棋盤一推,發脾氣道:“什麽吃什麽茶!我宮裏沒有茶給他吃。”


    合惠也不理她,但吩咐丫頭:“泡一點小龍團過來,我上回吃著甚好,可巧瑪法得的一點,盡給她送來了。


    那宮人名喚玉致,為人最是周到細致不過,打喜兒還在養心殿時就在她身邊近身伺候,待挪到永壽宮以後更是總理了大大小小的事務,比她奶嬤嬤與喜兒還親厚兩分,因也不怕她的公主架子,笑應個是就去了,臨走還瞧了眼小公主道:“也不知今兒是怎麽了,一回來就百無聊賴的,我們問什麽也不說,可要勞煩六爺好好開導開導了。”


    合惠轉頭看喜兒,待玉致去了才收拾著棋盤溫聲問她:“可是怎麽了?同我說說?”


    “哥哥……我有點不開心。”小公主托著小臉,抿抿唇歎了口氣,打眼一望外間,隻叫宮人們都退到殿門外頭才低頭擺弄著衣角道:“今兒去如意家裏玩兒,她們家太太招呼我們,如意一直粘著她太太撒嬌,我瞧著心裏就好不是滋味兒。”


    合惠伸手越過小幾撫了撫她的發頂,“你是想娘親了麽?”


    喜兒托腮點了點頭,“我上回寫信問,娘親說她要到三月裏才能回來,還有整整兩個月……”她又小小歎了口氣,十分鬱卒,“阿瑪從前跟我說,娘親在女院授課十分辛苦,我不能叫她擔心,我要是想娘親了他就陪我。可是他天天在忙,上回娘親回來,還跟我說阿瑪日理萬機,我長大了,不能老像小時候一樣總叫他操心,我要是有事就寫信給她。哥哥……”她擰了擰眉,很是為難,“你說我該怎麽辦?”


    “你把我忘了麽?”合惠含笑揉了揉她的頭發,“日後有事就同我說。我告訴你,你每天找點樂子,兩個月晃眼就過去了。”


    小公主幽幽歎息:“可是我現在不開心,不想找樂子。”


    合惠笑了笑,隻低頭把棋子擺了,招呼她道:“來,我瞧瞧你長本事沒有。”


    小公主哼了一聲,一臉的不屑,“你是忘了除夕晚上才被我殺的片甲不留麽?”


    “那是讓你。”合惠十分不留麵子,“你來,我讓你三次骰子。你要是贏了我,等到了中元節我求了二哥帶你去逛廟會。”


    小公主向是好勝心切,聽他這麽一說哪還了得,立刻就精神一震與他打起了雙陸,先還堵著一口氣要給他幾分顏色,後頭就耍賴帶了靈犀一起,再後頭索性要推了棋盤重來,合惠陪著她,直玩到了宮門將要下鑰才起來,瞧她坐在那裏看著棋盤嘴巴鼓得氣球一樣,便撣了撣衣裳道:“你好好學……”他瞧了眼她身邊眉清目秀的小姑娘,“算你們兩個,十五前要贏了我,這話就還算數,若不然等到二月二也行。”


    把個小公主氣得一腳踹死他的心都有,隻把手裏的引枕照著他腦門兒扔過去,鬧道:“容鍈你是騙子,我要告訴阿瑪,告訴瑪法和達瑪法……”


    六阿哥渾不在意的伸手一擋,將那枕頭接住擱在了炕上,方要出門,就見一個玉致迎進來,一福身道:“才靈犀姑娘家的老太太打發人過來問公主這裏可是還有什麽吩咐,老太太還在西華門等著她出宮。”


    合惠側身一讓,不覺往後一看,卻見那一晚上無聲默默波瀾不驚的小姑娘麵上終於有了一絲裂痕,訥訥道:“我忘了老太太一早遞話兒叫我一同出宮了……”隨後惶惶站起來與喜兒告辭。


    合惠心裏好笑,又覺得自己不磊落,但把眼皮一斂,先一步出了門。不過他腳程慢,還沒過照壁靈犀就帶著丫頭趕了上來,因見他在前頭,又急著走又礙於招呼,遂擰著眉頓住了步子,又丫頭扯著她衣裳催,適才幾步跟上合惠,告了句失禮匆匆去了。


    不料方出永壽宮,就聽後頭人喚了一句你等等,靈犀提著裙子頓步回頭,隻見琉璃宮燈昏昏暗影之下,身形修長而眉眼清冷的少年雙手虛攏,長揖到地,“方才,多謝你配合。”


    她眼中忽的飛起一絲神采,嘴角幾不可查的染上一絲笑意,而後納福還禮,帶著丫頭辭去了。


    合惠眼睫一壓,方要提步,就見幾步開外五阿哥容铖正看戲似的打量這邊兒,見他看來,便腦袋一歪,吊兒郎當的與身邊幾個少年嬉笑道:“你們瞧,也不知哪個生得賤胚子,就叫他跟著敏娘娘也脫不了劣根性,毛還沒長齊就會勾搭小姑娘了,喲,那是誰家的姑娘?”


    幾個少年一哄而笑,有說不認識的,有說定也不是好人家的,合惠一瞬臉色鐵青。


    “爺——”馮進兩個看著自家主子,不禁小心著往前擋了擋。合惠看了一眼,狠狠甩開他們就大步朝著容铖走去。


    “想打架?”容铖輕蔑看了他一眼,抬臂便招呼後頭一窩高矮不一的孩子,“來,這可是去歲布庫比賽的巴圖魯,咱們就陪他練練,看他容鍈配不配得上這個稱號。”


    仗著人多勢眾,一群孩子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合惠全然不理,但走過去一把抓了他的衣領,仗著高了大半頭的身量,拎小雞似的把他拎了起來,在他尚沒反應過來之際即狠狠摜在地上騎了上去。


    “容鍈你大爺!”容铖被他製住,絲毫沒有反擊之力,隻氣急敗壞的在躺在地上嚷嚷,“揍他!你們都給我上……”


    話沒說完臉上挨了兩個巴掌,合惠擰著他的胳膊將他壓在地上,一扭頭道:“你們老實呆著,今兒的事兒就算與你們無關,有不怕的,盡管給我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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