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伊始,天公卻不甚作美,十五晚上砸了幾滴硬邦邦的雪粒子,十六一早就狂風大作,漫天卷地,隻把勇毅侯府垂花門新帖不久的春聯刺啦撕了一個口子,在獵獵北風中嘩啦作響。


    雲氏送丈夫出門,就瞧見幾個小廝七手八腳的在門口忙亂,定睛一看,不由就變了臉色。


    方要發作,前頭一路步履遲遲魂不守舍的丈夫卻忽然頓住腳步,回過頭來說道:“不用送了,你回屋吧……”


    “三爺——”一想到他就要去宮裏麵見皇帝,吉凶未卜,她心裏便是一慌,下意識的往前跟了一步,遲疑著道:“咱不能不去了麽?”


    “年年麵君辭行,沒道理就落下今年。”蒙立闔眼歎了口氣,才望她強笑道:“你不必掛心,聖上即便再痛恨我,也不至在這個時候為難。”


    “爺……”雲氏戀戀不舍的挪不動腳步,眼見得蒙立握拳嗽了兩聲,忙上前給他整理衣裳。


    “回去吧,當心身子……”蒙立拉住她的手,微微一頓就放開了,踅身冒著寒風出了門。


    凜風如刀,他卻似乎感受不到,一路心神不安的趕到了隆宗門,瞧眼對麵景運門處已經無人,便遞牌子進了養心殿。


    看守隆宗門的侍衛依照規矩驗了牌子,仍如同往常一般抱臂道一句“得罪”,方卻步放他入門。蒙立朝他一頷首,撩袍入內,將收入袖中時卻不由微微出神。


    皇帝不叫大起的時候往往在乾清宮聽政,諸臣工每天早上會在景運門遞牌子覲見,小太監將這些名牌收起來呈進,皇帝想要見的就會把牌子留下,不見的就會發還。而數百臣工當中,除了非常時期被皇帝委派,僅有不過十人在平日裏享有直入聖上日常起居的養心殿奏事的特權,不必拘於時辰所限。


    蒙立就是這其中之一。昔日世宗駕崩,皇帝甫等大寶之日,即給了他隨時出入養心殿奏事的恩典。


    “蒙大人——”吳宗保從屋裏打簾子出來,一聲喚打斷了他的思路,“萬歲爺有召。”


    他恍然回神,瞥他麵色毫無所得,便一頷首,躬身隨他進了西暖閣。


    因又小公主在,養心殿這兩年裏地龍便比往常燒得暖了一些,甫一進門就是一股暖意。皇帝單穿一一件秋香地寧綢夾袍,正立在房中觀攬弘文館摹繪的《坤輿萬國全圖》。


    六幅三尺來高兩尺餘寬的條屏依次擺開,拚成了一個一眼難及的世界。


    “奴才蒙立,叩請主子大安,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蒙立摘下帽子,伏地行叩拜大禮,隻聽得靴底踩在地毯上細微聲響,年輕的天子轉過身來,緩緩踱到旁邊的圈椅坐下,繃著嘴角道:“你抬起頭來。”


    “奴才不敢。”蒙立略一起身,又磕頭下去,隻把臉對著在了那寶藍地團花如意的地毯上,聲淚涕下:“奴才欺君罔上,罪該萬死,求主子治奴才死罪!”


    “死罪?”皇帝冷冷一笑,猛地握起桌上的茶杯狠狠照著他麵門砸去,但聽一聲悶響,蒙立不敢躲,生生叫他砸在了額角,登時腦中嗡的一響,血流如注,隻模糊聽他怒罵:“若不是為著她的名聲,你以為你還有命活到今天?朕不殺你,你自己回去寫折子,隨英吉利訪華使團前往歐洲各國見習其海軍編製,永世不準再回中土!”他看他一眼,抬起了下頜,“看在這些年君臣的份兒上,朕,不拘你帶著誰去。”


    “主子……”蒙立心頭大震,忍著痛意膝行往前,一把拽住了他的袍角,“主子開恩!奴才那時是年輕糊塗,一時迷了心竅,絕不是對主子懷有異心……主子,天津小站是奴才親眼看著主子經營數年的心血,親眼看著主子深夜排兵布圖,力排眾議任命奴才督練新軍。奴才到任之日就發誓,必定要作出一番成就,來回報主子的知遇之恩。主子……”他滿麵哀痛,涕淚橫流,隻哽聲難言,“奴才不是怕客死異鄉,也不是怕沒了權勢富貴,奴才是怕沒有法子回報您的大恩大德。奴才求您,哪怕一個小兵小卒,也叫奴才留在天津小站……”


    皇帝任他牽扯,不為所動,聲音卻平靜下來,淡道:“你入侍東宮之時,朕就告誡過你,朕用人,且不計能力,不管出身,首要在意的,就是一個忠心。你不必急著辯白……”他止住他欲開口的話,起身從他麵前踱開,揚起下頜道:“你若真正有忠君之心,無需言語自證。但回天津去寫折子,朕就信了你。”


    “主子……”蒙立隻覺眼前血紅模糊一片,抬手一抹,竟抹了一手的鮮紅,他一時隻覺喉嚨哽住,語塞難言,望著他的背影許久,才磕頭下去,一字一頓道:“奴才遵旨。願主子保重聖躬,長樂安康,江山永固。”


    言罷站起身來,退卻一步,重又打袖下跪,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奴才告退。”


    他端起帽子,從懷中抽出一方藏青的手絹來抹了抹臉,最後覆在額上,又咬牙帶上了帽子,方才收斂了滿麵哀戚之色,麵色如常的退出門去。


    他一路繃著臉色步履平穩,任誰也看不出來將將受了斥責,直到出了西華門,銅錢兒牽馬過來把韁繩遞給他,他踩著腳蹬上馬,腳下卻驀地一滑,踉蹌一步險些摔倒。


    “爺——”銅錢兒適才發現他有些不對,慌忙過來扶他,隻叫他擺了擺手,略一看那馬蹬,重又踏上去,穩穩的翻身上了馬背。


    銅錢兒眼見他驅馬而去,忙跳上馬背,打馬跟了上去。


    一路策馬,回到府邸早已凍透,他也不覺,但把外頭的氅衣一解,提步進了後院。


    雲氏不在房裏,隻有個還沒留頭的小丫頭在院子裏跳格子,大冷的天,隻跳了一腦門子的汗,見到他來便上前一福回道:“老太太今兒有些犯咳嗽,奶奶去後頭伺候老人家去了。才老太太屋裏的楊紅姐姐過來支會,說叫三爺回來了一道過去用膳呢。”


    一麵說,一麵跟進去伺候他換衣裳,卻叫蒙立隨口編個由頭支了出去,自進室內取下了官帽,察那石青色的手絹已經被血水浸透,之轉手丟進火盆裏燒了,另尋了一塊帕子壓住傷口,又取了架上的六合帽帶上,而後換了常服,臉色平淡的踏出門去。


    老太太年將古稀,打從入秋開始身上就不大好,時不時的犯痰症,索性這會兒天幹,隻有些幹咳。


    外頭這些事兒府裏上上下下瞞得嚴實,原沒給她老人家知道,因雲氏在她麵前也不敢表露,隻乘著迎蒙立進門的空當兒得他說了一句無事,方才放下心來,同他說老太太的情形。


    原沒有什麽大礙,蒙立心裏略微寬慰。可老太太年紀大了,有個小病小災的就愛瞎想,,絮絮叨叨的就說到了他們夫妻身上。


    “你們二人鶼鰈情深,這是好事,可……”老太太說著就歎了口氣,語重心長的拍了拍他們的手,“可老話兒也說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都是二十好幾的人了,膝下沒個一兒半女的算怎麽回事兒?哪天就是我兩腿一蹬走了,也死不瞑目啊!”


    兩個先是都低著頭,待老太太說到死不瞑目,便都起身跪在了腳踏邊,雲氏挨在前頭暗暗垂淚,“都是媳婦沒用……”


    “好孩子,祖母不是怪你。”老太太轉身找了絹子了給她擦眼淚,“且不說那兩個薄命的哥兒,我給他的人,你也都痛痛快快的領回去了,闔府裏誰也說不出你一個錯處兒,是他自個兒……”她說著即一擰眉,輕輕嗽了兩聲搖頭,“他自個兒不爭氣啊!”


    “祖母——”蒙立鼻子一酸,險些落淚,隻深深磕頭道:“孫兒不孝。”


    “好了,不說這個了。”老太太掖了掖眼角,卻沒在繼續說這個話題,隻叫他們起來,問三哥兒幾時走。


    蒙立答是十七早上啟程,老太太便又關心行李可收拾好了,帶了哪些東西,又留他們用了膻,才打發兩個回去打點。


    夫妻二個又去老爺太太房裏拜過,方才回房,一路上默默無言,各懷心事。


    雲氏自個兒在因老太太幾句話憂思,便以為丈夫也是,隔著一張小幾在南炕對坐許久,半天方啟口道:“要不這回,爺帶蕭姨娘過去,我瞧您與她還說得上幾句話……”


    蒙立猛地抬眸看了她一眼,衝口就要說些什麽,轉念一想卻抿了嘴唇,輕輕點頭說好,轉頭就吩咐丫頭:“去支會蕭氏收拾收拾,明兒一早隨我啟程去天津。”


    言罷就站起身來,“我還有些公務要辦,晚上就不回來了。”


    雲氏怔怔的看他腳步匆匆的撩開簾子去了,許久才反應過來,下炕追了出去:“爺——”


    她跌跌撞撞的追出房去,卻隻見滿院的寒風蕭瑟,哪裏還有丈夫的身影。


    蕭楚楚這個名字,曾以蒙三爺千金買妓置為外室為世人所知,後來又以蒙三爺妾室的身份存續,而蕭楚楚,卻從未敢對他存有一絲一毫的綺念,因他滿身酒意的將她扯在懷裏問,知曉他為何帶她來小站時,她隻斂了眸子,堅定的說:“妾早就說過,妾的命是三爺救的,三爺但有吩咐,楚楚即便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辭。”


    “當初要真是你,也不必有這許多事了。”蒙立摩挲著她的嘴唇笑了笑,順著她的頸子往下,一粒一粒解了那細致精巧的琵琶扣,“我也隻能信你了,倘有了孩子,記在雲蘅名下,你,好好照顧他們……”


    宣政十二年三月,天津小站督領蒙立上折,請赴英吉利,見習其海軍、軍艦製度。帝允之,虛懸督領之職,以索宏為副督領暫赴天津小站練兵。


    同年五月,蒙立攜二十名水師軍官,從天津港登船赴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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