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郡王府庶福晉頭七的日子趕在臘月十五,靈堂設在西跨院裏她以前住過的院子,小小三間正房,堂屋裏供奉靈位,東間曾是吳氏起居之處,西間則臨時設榻,自吳格格歿後,襄王便一直帶孩子住著。


    兩歲的孩子守靈,由著大人給披麻戴孝,尚且什麽都不懂,福晉有孕避諱,老王妃稱病不理,襄郡王不通庶務,到最後卻請了莊王福晉過來幫著料理後事。吳氏死因敏感,又不過一個庶福晉的身份,因喪事從簡,往來吊唁的寥寥無幾,到頭七這日,更是除了襄王府中奴仆,別無他人祭奠。


    因一輛毫不起眼的青幃馬車在府門口停下,下來一對素色衣裳卻氣質清貴的璧人的時候,隻叫門上二個吃了一驚,打望那後頭丫頭小廝皆捧著香燭,更是對視一眼。


    麵麵相覷之間,那小廝模樣的人已經先一步上前,一頷首招呼道:“勞駕,我家主子乃郡王故友楊……寄,近日與娘子途徑京師,聞得府中庶福晉不幸罹難,特來一拜。”


    “楊寄?”襄郡王胡子拉碴的歪在羅漢床上,慢騰騰抬了抬眼皮,“哪個楊寄?”


    “這個……奴才不知……”底下人正思索怎麽描述,就見他胡擼了一把臉,翻身從床上坐起來,趿拉著鞋歪歪斜斜的走了出去,見得來人,卻是一驚。


    怔愣片刻,方擺手打發了下人,惶惶整了整衣冠,撩袍下跪,叩頭道:“不知主子爺大駕,奴才有失遠迎,望請吾皇恕罪……”


    這麽些年,皇帝見他從來沒有個正形兒的時候,難得見他穩重一回,心裏頭卻不甚是滋味兒。


    “平身吧,原沒打算叫你迎。”他擺手叫他起來,回看一眼明微方道:“李嬪放心不下你,朕帶她來瞧瞧。”


    “奴才無事,多謝主子與娘娘……掛懷……”襄王打望眼他身後之人,禁不住就哽了聲兒,側頭抹了把臉,方躬身把兩人往裏頭引,親自奉了兩杯清茶。


    屋裏頭沒鋪地龍,隻封著窗戶在當中籠了兩個火盆,雖木炭燒得通紅,坐不多時卻就會覺得冷。皇帝瞥眼博古架前頭胡亂支下的矮榻,便禁不住蹙了眉頭:“一日冷過一日,歇在這裏沒得要坐下病來,便你受得住,孩子如何能行?”打量進來便沒聽得孩子的動靜,即轉口問他:“二阿哥呢?”


    襄郡王灰著臉提不起精神,隻啞著聲答道:“回主子,昨兒早起有些著涼,晌午送去母親那裏了。”


    皇帝聽及,隻轉頭吩咐陸滿福:“打發人去老福晉那裏問問,看有沒有大礙。倘要傳太醫,直接去太醫院傳朕口諭,叫羅從翰與胡永年過來。倘需要什麽藥材,一應到內務府支取……”


    眼見襄王跪地謝恩,一副形容枯槁的模樣,便擰了擰眉,重又改口吩咐他:“直接傳胡永年過來,先去瞧了二阿哥再來瞧郡王,開兩副養生安神的方子,再從宮裏撥個人過來,每日看著他吃藥起居……”


    “主子……”襄郡王黯然抬眸看他,見他不理,便低下頭道:“謝萬歲爺恩典。”


    皇帝蹙眉,卻沒再開口,隻隻看了眼明微,正與她眼神兒對上,略微一頓就垂眸端了蓋碗。


    明微省得他是叫她開口,望望襄王,卻隻說得一句:“你還要保重自個兒才是。”


    一言就叫襄王怔了怔,下意識的抬眼看她,觸及她麵容方察覺失禮,又惶惶低了眸。


    皇帝心裏暗歎,倒沒怪罪他的意思,但將茶杯端在手中,撇了撇茶葉沫子,見二人沒有他話,方才啟口道:“你心裏不好受朕知道,吳氏一死是本子爛賬,說算到朕頭上算到李嬪頭上……”


    “主子——”一語未完,襄王便如臨大敵,斷然叩首截住了他的話頭,“奴才萬無此心,七巧禍事,皆由奴才與福晉約束內宅不力而起,帶累李嬪娘娘蒙受無端之禍,奴才萬死不足以謝其罪,豈敢對主子與娘娘心存怨懟?奴才怨的,不過是我對七巧多有虧待錯待,至於心中慚愧怨恨交織,難以自拔,萬沒有……”


    “朕知道你的心。”皇帝原是要逼他一逼,由得他一氣說完,適才擺手止了他,寬慰道:“再虧待錯待,人死如燈滅,你再計較還有何用?你媳婦兒那頭還懷著孩子呢,你就盡把自個兒耗在上頭,沒得你熬病了,撂下一家子老小,你心裏就安生了?沒得你更有些憾恨……”


    “奴才……”叫他一激,襄王才算漸漸能聽些話,為他說著說著就低了頭,“奴才知錯。”


    皇帝低低歎了一口氣,心裏搖頭,嘴上卻說這才是,一頓又道;“吳氏的事,朕與長公主與明微說過,想你也知道,她從鳴冤到身亡,處處都有違本性,透著蹊蹺。雖你們此前沒問出來什麽,可這事不能就這麽算了。一來她作好作壞,到底服侍你一場,朕究竟會給你個交代;二來,倘有個幕後指使,朕也不容他坐山觀虎鬥。先前明微遇險,朕沒騰出手,如今她日漸妥帖,吳氏的頭七也過了,朕明日即派人過來秘查,你心裏有個數。”


    襄王應命謝恩,皇帝擺手叫起,轉眸看向明微,“你可還有什麽話說?”


    他這麽大刺喇喇的問出來,明微便有也說不得有了,細品此話又有些不對,便隻望他不語。皇帝也不含糊,但又交代襄王兩句,就攜她告了辭,由著襄王把兩人送到車上,車夫一鞭子抽在馬背上,包裹麻草的促榆木輪子滾過地麵,平穩而近乎沒有聲響。


    “安心了沒有?”皇帝環著她,懶懶靠在鋪了貂皮的椅背上,一手在燒著銀蘿碳的火盆上籠著,一手去牽她袖子裏的手,“才暖過來,可是又涼透了。”


    見她不說話,便又道:“你甭怨我臨時起意敲打他,我看他待吳氏傷心事小,待你意重才害命,沒得這些年,心裏頭還惦念著,莫說朕是天子,就是普通人家的男人,也由不得旁人惦念自家婆娘。朕已經法外開恩了……”


    明微覺得,喜兒成日絮絮叨叨自說自話與記吃不記打的毛病全是跟他學的,便容鈺也肖他,由不得按了按眉心,“我幾時說什麽了?你叫我靜靜……”


    皇帝一挑眉,“靜什麽?你有什麽煩心的,但說與我便是……”


    明微不理他,他便傾了傾身握住她的腰肢,湊近她耳邊喚道:“明微?”


    “離我遠些。”溫熱的呼吸吹拂在耳邊,明微但覺頸邊一陣戰栗,便不客氣的伸手推他。


    聖上悶聲一笑,但把她的臉轉過來麵對著自己,餳眼看看她,張嘴便咬住了她的唇瓣。


    唇與唇相貼的溫軟濡濕,明微心口一顫,下意識的抬手去擋,隻叫他握住手臂,毫不費力的掰了下來,慮及她身上有傷,隻小心的壓製在腰間。


    幾番相搏,明微毫無還手之力,隻由得他啟開了貝齒,喘息微微急促的攻城掠地,一麵又含混笑道:“好卿卿,你吃了什麽,恁甜的滋味兒……”


    如是昏言昏語,隻把明微氣到,狠心把牙齒一合,咬在了他唇上。


    聖上嘶了一聲,吃痛放開她,眼見得她以帕掩唇、又氣又惱的模樣,端得心裏又愛又疼,方要調笑,就聽她道:“你能不能不要這麽混?”


    “混?”聖上一聽就樂了,抬手攏了她笑,“你這話可要說清楚,我不過親一親你,怎麽就混上了?”


    “你……”明微氣結,一甩手推開他背了身子,頓了一會兒,板了臉說道:“我不喜歡這樣。”


    不喜歡,聖上覺得哭笑不得。從前她心裏藏著事兒,每每別別扭扭;後來就一鬧這些年,別說親近,他看她兩眼都得思量思量;現在倒好,好容易她心甘情願了,倒會直截了當的同他說不喜歡了。


    他擰了擰眉,“朕叫大夫來給你瞧瞧?”


    “我沒病!”明微差點跺腳。


    “那怎麽辦?”他搭手在椅背上,懶洋洋往後靠在迎枕上,挑眉看了她一眼,“莫不朕後半輩子繼續做和尚?”


    明微麵上熱度未退,聞言又燒了一下,默了一會兒,方抬眼看他:“我隻是不叫你像方才一樣。”


    皇帝審視她一會兒,嗤一聲就笑了,愈笑愈不禁,最後待喜兒一樣抬手捏了捏她的臉頰,滿目笑意寵溺,連說行行,“聽你的。手給我,我給你捂捂。”


    明微狐疑的看他,卻說不出來什麽地方不對,隻遲疑著把手遞給了他。


    “朕還能吃了你。”皇帝握住她遲遲遞過的手,一臉的嫌棄嘲笑,但拍一拍身側的位置,叫她靠過來,“過來歇一會子,我與你說說話。”


    明微打量他兩眼,順勢挨了過去,聖上抬臂摟了她。


    天寒風冷,往日熱鬧的街道早早就空無一人,兩側門扉緊閉,一輛孤零零的馬車從寂寥的街道匆匆駛過,誰也不知曉,裏頭歲月安然。


    聖上有一搭沒一搭的撫著她的頭發,忽而低眸看了她一眼,“問你一樁事可行?”


    明微挨在他身邊,貓兒似的昏昏欲睡,聞言隻微微的抬了抬臉,尋了他胸口更舒服一個位置靠著,漫不經心的應了句你說。


    “得先說下……”他略微遲疑,“我就是問問,沒旁的意思,你不要多心。”


    明微抬眼看她,“什麽事兒?”


    “我是想問你……”他摩挲她的臉頰,猶忖了一會兒才開口,“往日我那般待你,在你心裏,是否把我看作蒙立一樣?”


    一樣的逼迫她,一樣的虧待她,那三言兩語拚湊出的一段過往,每常他思及,恨不得一刀剁了蒙立的同時就想到了自己,想到自己恐也與他無差,想到若不是他強加在她身上的一樁交易,怕她早也同離開蒙立一般,早就與他一刀兩斷。


    她不曉得他是怎樣的心,觸及這樁往事默了一會兒,方輕輕搖了搖頭,而後重新靠向他懷裏,望著兩人交握在一起的手問:“你在意麽?”


    皮囊色相,用以還債,她從沒覺得因此她就與他有些什麽,更沒有為此負疚,卻不知因何鬼使神差的就問出了這麽一句。


    “在意你心裏有我沒我。”聖上環緊她,滿懷愛意的吻了吻她的發頂。一瞬又刮著她的鼻尖調笑:“你說有沒有?嗯?”


    明微但笑,孩子似的一囊鼻子,伸指勾了他的手指。


    一時到養心殿,二個相攜下車,爾然一個對望,亦能彼此會心,笑意盈麵,隻叫人不忍心前去打攪。


    陸滿福伺候他們進殿,與吳宗保相視一眼,候了片刻才上前回稟,皇後娘娘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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