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有數月沒再單獨見她了,爾然宴上匆匆一瞥,甚至不及辨清眉目。本欲仍不見她,隻下頭稟李嬪至時,究竟輾轉掛懷,從自己私心將人招到了梅塢。


    不過是想在個沒有旁人的時候細細瞧瞧她,可不過一眼,目光就好似膠在了她身上。


    腳也不聽使喚,直到她身邊才停下來,低眸看著她道:“比上回見時氣色好多了。”


    “陛下還好麽?”明微抬眼看他。


    “朕很好。”他望著她清澈而殊無情誼的雙眸,驀然把抬到一半的手收了回去,返身叫傳殷陸離。


    就這樣吧,免得說得多了,又生齟齬。


    他頓了頓,踅身走了出去。瞧見喜兒抱著兩個藤球出來,但陪她玩了一會兒,殷陸離與她便一前一後出來了。


    五彩斑斕的小球將被丟到她腳下,小喜兒追著跑過去撿球,抬頭卻叫她裙子上繡得幾朵綠萼梅吸引了目光,便一手抱球一手去扯她的裙子,拿到鼻尖嗅了嗅,仰頭看她。有兩三個月不見了,她養著小腦袋打量了好一會兒,忽一扭身跑到皇帝腿邊,拽著他的袍子叫抱。


    皇上把她抱起來,順著她的意願走到明微身邊,喜兒抱著七彩斑斕的小球瞧她,瞧了一會兒,聲音小小的叫了一句娘親。


    明微誇獎她乖,向來我行我素的小公主竟然害羞的低了低頭,轉而把球一丟,理所當然的張開了小手:“抱喜兒!”


    明微笑看她不語。


    哼!喜兒把臉一扭,抓著阿瑪的衣襟埋到了他肩頭。


    皇帝憐愛的拍了拍她,但望眼明微,隻道:“你回去收拾下,等天黑了朕安排你出宮。


    “好。”明微福身告退。


    長公主自蘇州返京,鑾駕尚未出江蘇,明微連夜出宮,隻在客棧歇息了一晚,一大早就離了京,四日後於濟南府與之會合。


    “明微?”長公主六個月身子,便穿著夾衣也已經顯懷了,乍然見她吃驚不已,一瞬又焦灼的迎來:“可是他怎麽了?”


    “當心。”明微連忙伸手扶她,“舅舅一切都好,不過皇上與他都惦念你,因此叫我來陪你一段日子。”


    長公主眉心不展:“倘他沒事,何故叫你來陪我。”


    明微笑了笑,一麵挽著她往房裏走一麵道:“你現下不是一個人,我來,也好與你說說京中之事,免得你胡亂揣測掛心。”


    “不對。”長公主但頓步看她,“他們既叫你來,必有要事,你說吧,他奉詔進京之時我就有準備,為了孩子,我也扛得住。”


    明微一斂眸子,“舅舅誌在推動科舉改製,他與我說,十一月六日大朝之時,倘若可以借機說動那些舉人支持改製,則八股廢立,指日可待,我朝人才興盛,也指日可待。他自知寡難敵眾,可時機難得,不若一搏。不成功,亦醒示天下。”


    “這就是了。”長公主喃喃,隻有些脫力的垂了手,“他一早與我說過,科舉改製若則緩行,就會像溫水煮青蛙,不必多久,這隻蛙就會不知不覺的死在鍋裏。隻有把水燒沸了,才能叫他跳出去,叫大家都看見。這樣一個把水燒沸的機會,他自然不會放棄。”


    “我怎麽像個怨婦。”她搖了搖頭,與她笑道:“吾夫敢為天下先,是我之幸。你放心,倘他歸,我備酒迎他,倘他不歸,我與吾兒,繼其遺誌!”


    擲地金石聲,鏗鏘有力。


    打從濟南府回京,長公主一行到達是在六日晚,金鑾殿上江蘇巡撫與千名舉子的一場惡戰已經持續了整整一天,不必刻意打聽,街頭巷尾亦都是傳言。


    說得是殷陸離罵八股,紙上談兵,所學無用;罵朱熹,顛倒黑白,謬論《四書》;罵文人,假作清高,盡謀私利;更言井蛙觀天,不知世界之大,以西洋諸國之興敗,論證科舉不改,百業俱廢。


    所謂出口成章,一氣嗬成。問說千人不敵其一,更有帝師汪紹儀、國子監祭酒薑仁濤以祖宗規矩斥他數典忘祖,無君無父,被他逼得啞口無言,殷陸離始終牢牢占據上風。


    隻是天終不從人願,長公主欣喜未幾便聽聞,汪紹儀以死勸諫,血濺當場,在混亂之中結束了這場論戰,而殷陸離也因連日操勞,體力不支,倒在了金鑾殿上。


    汪紹儀失血過多,在第二日不治而亡。鮮血衝淡了原則與記憶,一時之間,人們盡都忽視了殷陸離當日的言論是何等的精彩,轉而聲討的聲音層出不窮。國子監祭酒薑仁濤二人,率三千太學生靜坐午門,請殺殷陸離以慰汪老在天之靈,朝堂之上,更有泰半朝臣為之請命。


    長公主照看了殷陸離兩日之後進宮,就在朝議之時闖了金鑾殿,痛罵八旗宗親隻知貪權重利,落井下石;翰林學士隻知沽名釣譽,私心自用。


    眾皆心虛,隻有指責她不該後宮幹政,身為女子卻拋頭露麵,行為不檢。由著他們吵了兩天的皇帝忽就砰一下撂了茶杯,大殿裏頭瞬間安靜下來。


    皇帝垂眼,目光一一掃過那罵得最凶的幾個:“後宮幹政?”


    “長公主開辦義塾,興辦女學,建廟堂,修醫館,樁樁件件,皆可流芳百世。去歲更是為此捐了自己的嫁妝,朕早以將其加封為護國長公主,準奏學政民生事宜。爾等莫不是把朕的旨意當了耳旁風?”


    眾皆無聲,唯有一言官出列,說道:“啟稟皇上,奴才以為,因陸離與長公主乃是夫婦,長公主就算可以議政,此時也當避險。”


    皇帝橫目一掃,冷道:“依你的說法,朕這個小舅子是不是也得避避嫌?”


    “奴才不敢。”其人跪地請罪。


    皇帝一拂衣袖,冷著臉道:“長公主罵得不錯。不要打量朕不知道你們一個個是在拿汪師傅的死做文章,汪師傅向來是個老學究,他是真正想不通科舉改製的益處才誤了性命。你們呢?”他一挑眉,“但凡喊殷陸離妖言惑眾為國為民的,朕就把話撂在這裏,朕等著你們死諫,倘有一個人如汪師傅一般血濺金鑾,朕立斬殷陸離!”


    大殿上一時寂靜無聲。


    生死麵前,終讓心懷鬼胎的人盡都卻步。


    朝後,軍機處接連擬了三道旨意:其一,體仁閣大學士汪紹儀盡忠報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追封三等襄勤伯,由其長子襲爵,三代方降;諡忠孝,配享忠臣廟庭。其二,浙江巡撫殷陸離,性驕不羈,狂妄冒進,革其巡撫之職,留任鴻臚寺少卿。其三,著莊親王擬定逐年廢八股及科舉改製章程。


    最後一道旨意頒布之時已入臘月,朝中比往年更忙了幾倍。他忙起來,每日陪著喜兒的時間就少了。喜兒長大了些,愈發在房裏呆不住,見天兒總是氣哼哼的,就使喚陸滿福帶著她滿宮亂轉。今兒去壽安宮,明兒去慈寧宮,長春宮裏見到了合惠,此後就去哪兒都要帶著他。


    宮裏也就常瞧見兩個穿得厚厚實實的小團子手牽著手在前頭走,禦前大太監陸滿福帶著一堆人張著手護小雞崽兒似的跟著他們。


    皇上得閑了就抱她一會兒,或教她認幾個字,或問她去了哪裏,可吃好了玩好了,有沒有被誰欺負。


    敢欺負喜兒的人還沒有出生,小公主每每樂得於他分享,興致勃勃的咕噥她的新聞,往往三個字兩個字的說不清楚,得陸滿福重新再複述一遍。


    喜兒愈發依賴她,不管在哪裏玩天黑了必是要回養心殿,有回卻天黑了有一會兒還沒回來,皇上掛心,就打發人去找。


    找回來的閨女卻脫了層皮——早起是罩了個對襟蝴蝶緙絲的小紅褂出去的,回來就隻剩了件杏黃的小襖,叫陸滿福拿貂裘裹著抱了回來。


    “阿瑪——”她一落地就顛顛兒的撲了過來,皇帝擱筆,一把抱起了她,目光往她身上一掃,問她衣裳呢。她打小好潔,八九個月的時候就知道愛惜衣裳,倒還沒弄髒過。


    “唔……”喜兒思考了一下,掰著圓圓的手指頭同他道:“娘親……”


    聽得久了,萬歲爺便不再用陸滿福翻譯,自行就串懂了她的話:“小喜兒去娘親那裏。”


    “唔!”喜兒點點頭,從懷裏拿出來個黑漆嵌螺鈿的盒子給他看,“喜兒的。”指指額上一點朱紅,再道:“雲……”


    皇帝接手打開看,一盒胭脂膏子,但笑了笑:“朝雲給你的?”


    喜兒搖頭說娘親,又指指自個兒,“換的……”


    “換的?”皇帝不解,抬眸看陸滿福,但看他訕訕一笑,道:“李主兒叫小公主拿衣裳換的,公主不舍得,猶豫了一下午才換給李主兒的。”


    猶豫了一下午,萬歲爺低頭打量她,一時按著眉頭,不知該氣該笑。


    “阿瑪。”喜兒不知所謂的推他胳膊,湊到他眼皮子底下叫他看她:“看喜兒。”


    不知撿得她多久沒沾手的東西,還用衣裳換……皇帝嫌棄的頭疼,卻扯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小喜兒真漂亮。”


    “嗯!”喜兒心滿意足的坐回去擺弄她的胭脂盒子了,點一點抹到小手上,再沾一沾,畫成一朵小梅花,玩得不亦樂乎。


    皇帝眼瞧著深深歎息,看她玩了一會兒,在自己小手上不過癮,就把他的手拉了過來,在上頭塗塗抹抹。盡由著她玩,他也不在意,不過若有所思的摩挲著拇指上的翠玉扳指。


    想了一會兒即輕輕歎了口氣,問陸滿福道:“你們李主兒如何?”


    皇上不幾天就會問一回她,陸滿福習以為常,但答道:“還是筆不離手,不過今兒似乎心情不錯,陪公主磨纏了一會子。”


    皇帝一挑眉,“合惠呢?”


    陸滿福但道:“聽您的吩咐,打從上回起就沒再領阿哥爺過去……”


    皇帝點頭,不久前喜兒帶合惠去啟祥宮,指揮著他叫娘,聽聞這一句就叫她哭了半宿,早起眼睛都腫著。合惠合惠,他私心裏不隻一次的希望沒有這個孩子。每每念及,總覺對不住他們母子。


    他歎息一口,但與陸滿福道:“明兒一早就說喜兒想見六阿哥,抱來養心殿叫他玩一會子。”


    阿哥們才是最不能偏寵的,皇上再喜歡六阿哥,也不會表現出來,不過是更加的偏寵喜兒來彌補。陸滿福哈腰應了,心裏也由不得歎一句君王難為。


    合惠與喜兒雖然一母同胞,相差沒有一個時辰,性子卻截然不同。喜兒打小的活潑好動,小主意一會兒一個,層出不窮,不知隨了手,合惠卻是打小安靜,長到兩歲,便愈發顯出沉穩來。雖見天兒的陪著喜兒亂跑,自己悶悶的卻似乎心裏有主意,很有幾分陪著她玩兒的意思。


    喜兒一下地,還沒走路就跑,跑一會兒就叫抱。合惠不愛叫人抱,從會走路就自己走,一開始走不穩叫人牽著,後來走穩了就不許人碰,自個兒低著頭一小步一小步的慢慢走。


    他說話比喜兒晚,說得卻比她清楚,喜兒還一個詞兒一個詞兒往外蹦的時候他已經能說成句的話了,不知幾時學了行禮,這回來便有模有樣的給他磕頭,說請阿瑪安。


    雖是敏妃帶出來的,皇帝卻覺得他十分像明微,小小年紀就有那麽幾分孤傲之意,玩起來也像做學問,認真的像個學究。


    皇帝進門,彎腰把他從地上扶起來,卻沒抱他,自先走一步,招招手道:“你過來……”


    合惠邁著小短腿跟在他屁股後麵走到炕邊兒,皇帝坐下來,叫宮人把他抱坐在炕桌對麵,拿了喜兒慣常玩的玩意兒給他,一大一小相對而坐。


    皇帝隔著桌子摸了摸他的頭,問他:“你額涅教你學認字了?”


    合惠仰頭望他,“很多,比妹妹多,沒有三哥哥多。”


    “你三哥哥比你長幾歲呢。”皇帝笑了笑,“他是個小書呆子,我兒不學他。”


    合惠懵懵懂懂,聽他又問:“額涅給你看得什麽書?”就擺弄著琉璃珠子答道:“《三字經》,一千一百四十五個字,我都會。”


    皇帝唔了一聲,“你可以教教喜兒,她隻認到第四十七個,還不會數數。”


    “妹妹不乖。”合惠拿那一盒子珠子擺著東西,抬頭一指皇帝手邊繪著小人兒的七巧板,“她搶的。”


    “你們是至親的兄妹,你的東西就是妹妹的。”皇上接的順口,說完卻覺不對,摸摸鼻子道:“你喜歡妹妹的東西,也可以與她商量叫她送給你。”


    沒料合惠自覺便道:“她是妹妹,合惠不和她爭,姐姐讓我。”


    他說的姐姐就是三公主了,燕燕自小嬌慣,比喜兒還無法無天,倒是難得肯謙讓。敏妃帶著他,倒也叫人放心。皇帝心裏歎了歎,叫陸滿福從書架上取了本書來給他。


    “清——平——”封麵三字,合惠認得兩個,就看著念了出來,皇帝接口說《清平韻》。


    “念‘韻’,你外祖母寫給你娘小時候讀的書,等你念完了《千字文》,就叫額涅教你這個。”


    “念這個?”合惠煞有其事的翻了翻。


    他還不懂,皇帝卻想說與他,隻道:“這是你娘親手寫的,她惦念你們,但是不能陪著你們,就悄悄寫了這些東西。”


    她書架上有三五本,有回他去尋喜兒,去到啟祥宮也沒見她,隻在書房走了走,就抽了這麽一本回來。


    似乎就可以看得到她在燈下靜坐,凝視遠方,默然起筆又落筆的模樣。


    “娘是什麽?”合惠一言打斷了他的思路,“喜兒娘親也是娘?”


    皇帝心中澀然,頓了許久才與他道:“喜兒的娘親就是你的娘親,娘就是給了合惠生命,世上最疼愛合惠的人。”


    “生命?”兩歲的孩子尚且完全沒辦法理解,皇帝摸著他的頭輕輕歎息,“就像你額涅一樣,比……與你額涅一般親的人,我兒一定要記著,長大了要好好孝敬娘親,像孝敬你額涅一樣,好不好?”


    合惠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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