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王帶著人前腳進西華門,老莊王福晉後腳就到了宮門口。去的卻不是壽安宮,而是慈寧宮。


    從前一個親王福晉,一個皇後,拐一拐彎還能沾點親帶點故,老莊王福晉與皇太後的關係很是不錯。壽安宮授意襄王帶著七巧來給福晉賠罪,她心裏難安,跟著就到了慈寧宮。


    太後不意外,在臨溪亭裏烹茶接待她。


    臨溪亭建於池上,可攬四下之景。池中有各色的錦鯉,成群結隊,穿梭遊弋在深綠的海草之間。園子裏鬆柏成蔭,兼有高大的梧桐銀杏,透下細碎的陽光點點。天氣轉暖,更有丁香、玉蘭、海棠、芍藥、各色月季牡丹便競相開來,粉白紅黃,爭奇鬥豔。


    淡淡的茶香裹著花香,方斟一杯茶,太後便揚手潑了出去,皺眉道:“這開得忒不是時候……”


    打眼一瞧,老莊王福晉正執著茶杯發怔,便擱了杯子道:“你也不用過於擔心,老祖宗再偏愛阿羅,也不能不顧個情麵。”


    老莊王福晉恍然回神,歎了口氣道:“我不是不放心太皇太後,是那兩個,見天兒的針尖兒對麥芒,一見麵兒就烏眼雞似的,我是擔心……”她頓了頓沒說下去,過了一會兒才繼續道:“我不瞞您,琰哥兒這些年了,就鬆兒一個獨苗苗,我也盼著他再添兩個孩子。甭管怎麽樣,這孩子生下來再說,我隻怕阿羅不願意啊……”


    太後擺手叫收了茶具,命送些果茶過來,同他道:“她是太皇太後縱出來的,要製她也隻有太皇太後,你稍安勿躁,且等等再說。”


    老莊王福晉勉強安下心來,猶是抱怨:“我生的這兩個兒子,一個是愣頭青,後宅裏天天雞飛狗跳,叫我操不完的閑心;一個是死心眼兒,見天兒叫福晉絆的死死的,油鹽不進。”她瞧瞧太後,一歎再歎,“您福氣是一頂一的好,天底下獨一份兒,可說來,除了兩樁,我再沒什麽羨慕您的了。一則,您有皇後娘娘這麽個好媳婦兒,餘下幾個娘娘,也都省心;二則,兒孫滿堂,得享天倫。”


    太後嗤一聲笑了,“你是不省得當年招給怡寧的那女先生鬧成了什麽樣子?”


    李嬪事雖屬宮中秘聞,老莊王福晉自己的兒子參與了一份兒,她本人又常常進宮,又是常到太後這裏,卻也聽聞過不少風聲。以為她是要見怪襄王,忙站了起來。


    “說話罷了,你多什麽心?”太後隻一橫她,按她坐下,招手對金嬤嬤道:“前兩天那樁趣事兒,你與福晉講講。”


    說的是她提點明微了,頭一天她說了話,第二天下晌皇帝就來了慈寧宮,坐了半天與她絮叨,把六阿哥抱走,李氏是如何如何識大體,又是如何如何心疼孩子。末了同她道,打從見了李明微他這輩子是栽到她手裏了,她疼他就疼,她難受他就難受,她活不了他也活不了,大事上他自有斟酌,這些小事上便請額涅成全。


    金嬤嬤笑笑不語,太後便自個兒講了,說罷隻拿眼望她:“聽聽,這像是一國之君說出來的話?滿三十的人了,市井無賴都沒他這樣兒的!”


    太後當時氣得不輕,過了兩天又派人傳他過來,才算心平氣和,與他道,人是捧得越高,摔得越慘,他盡可由著性子胡來,到時候惹出事端,莫怪她沒提醒。


    “這也……”做婆婆上頭,老莊王福晉還不比皇太後心大,聽了隻覺不可思議,因事涉帝王,又不便評說,隻深深歎了口氣。


    太後卻是不甚在意了的,起身往那白玉欄杆邊去,“妄議祖宗本是不該,可康平爺舊事你是知道的,想當年他老人家駕崩?方多少年紀?正直盛年。再說他一世英名,可為著抬舉薛家鬧出了多少荒唐事?為禍三朝,罄竹難書。皇帝是與他一般無二啊……”她幽幽歎息,說給老莊王福晉也是說給自個兒,“事已至此,但凡不出大亂子,我由著他們鬧去。”


    正說話間,隻見打發去壽安宮的小太監一路小跑過來了,紮地打千兒道:“回稟太後娘娘與老福晉——”


    壽安宮是有消息,老莊王福晉也不管規矩了,起身一揮帕子道:“快說!”


    小太監是個伶俐的,一哈腰即口齒利索的說道:“吳七巧給福晉磕頭賠罪,福晉受著了。不過把那吳氏臭罵了一頓,說她不守婦道、行止不端,一個在外宅伺候的賤婢,主子是個沒臉的,自個兒也不要臉,後來太皇太後出麵製止,方才作罷……”


    罵就罵吧,沒出什麽事就好,老莊王福晉鬆了口氣,又問:“什麽外宅伺候的?這吳氏原係賤籍?”


    小太監哈腰道:“回老福晉,倒也不是,吳氏倒是良籍,不過從前是在人家外宅伺候的。礙著郡王的顏麵,老祖宗不叫細究,隻福晉聽著了一句兩句,借故發了一通脾氣。將壽安宮裏說,老祖宗做主,已經把吳氏賞給襄郡王做格格了……”


    老莊王福晉總算是完全放下心來,與太後說了一會子話便告辭出宮了。


    她方走,皇後就過來了,乃是送扈從的名單與她過目。


    禮部上折子,五月底奉太皇太後與皇太後往熱河避暑,皇帝請得兩宮懿旨,坤寧宮與內務府便在籌辦相關事宜了。


    太後難得上了些心,撚著冊子從頭翻到了尾,末了問她:“總不過三個嬪位,衛嬪與李嬪都在,怎麽少了祥嬪?”


    皇後道:“前幾日滿月宴上她朝李嬪說風涼話,皇上嫌她嚼舌根,叫她思過呢。”


    太後點了點頭,翻著冊頁道:“妒為禍之始,這上頭斷不能由著她們。把五阿哥帶上,叫她自己個兒清醒清醒。”


    “帶著五阿哥?”祥嬪聽及消息,險些氣出了眼淚,隨即一咬牙,便將手裏的茶杯摜到了地上,切齒道:“這個賤人!我倒要瞧瞧,她還能得意幾天!”


    她猛地一甩袖子,睨著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丫鬟道:“去!告訴王一全,姑奶奶用他的時候到了!”


    魏綰被拿的消息稟到啟祥宮,朝雲吃了一驚,察明微的反應,卻不十分大,隻一斂眼,招人進來問了事由,隨後即命傳攆,往坤寧宮求見皇後。


    皇後通傳,朝雲跟在她,恍然明白過來,她不是沒有反應,隻是不是從前的那個李答應了,那個看似清高自詡,卻事事信任著皇上依賴著皇上的李答應。而今的李嬪,已在漸漸的脫離皇帝的羽翼。


    昔普福宮的女尼靜虛,廢貴人魏綰,居於景祺閣之時,曾與太監武良私通。武良暴斃之後,醜事匿於無形,幸而天不養奸,昨日王一全領人打理景祺閣值房之時,偶然發現了武良藏金之處,其中金銀無數,且有一條繡著“綰”字的帕子,致令此事從見天日。


    來回事的是衛嬪,一麵哭一麵道:“自進宮以來,她便不安於室,我勸她她反與我生分,後頭又鬧出了諸多糟心事兒,我往日隻當她年輕不知,今日……妾實不想有這麽個不知廉恥的表妹。如此穢亂宮廷之舉,妾不敢枉私,請主子娘娘聖裁……”


    皇後眉目輕斂,撂了茶盞,既而問王一全:“此事是你稟上來的,我便再問你一次,我手上的這帕子,果然是你從武良的箱子裏找出來的?你想清楚了再答。”


    王一全聞言撲通跪下,指天誓日的道:“奴才用項上人頭擔保!當時拾掇東西的有七八個人,大家夥兒都瞧見了,那磚頭底下就是武良藏得銀票,張張都按著他的指頭印兒,這帕子就在那摞銀票裏藏著!奴才還聽得底下碎言碎語,這武良生前,確實有人看見過他進景祺閣。”


    “靜虛,你怎麽說?”皇後坐在寶座上,往手邊明黃金錢蟒軟枕上輕輕一搭,波瀾不動驚問。


    魏綰一身清灰的僧袍跪在地上,似已沒了幾個月前滿身的戾氣,隻像普福宮無數的修行的尼姑一般,兩眼空空,如同一汪死水,淡若無物般道:“貧尼隻得說,這繡工似出我曾經之手,可這不是我的帕子。”


    皇後一時無話,衛嬪掩帕,覷皇後神色,正欲再旁敲側擊幾句,外頭便稟,李嬪求見。


    皇後略微一訝,招手叫傳人進來。


    明微端端正正叩首行大禮,端叫皇後有些稀奇。聽她直言來意,倒是果不其然是為著魏綰。


    她講話是不緊不慢的,而底氣卻很足,隻道:“我聽外頭傳言,說魏氏私通太監已經鐵證如山,我不知這鐵證是如何的堅不可摧,隻想稟娘娘一句,我與靜虛師父同居一室兩年,朝夕相處,自問靜虛每日聆訓懺悔,洗衣勞作,無任何行止有異。”


    “皇上常說你的品性,我倒是信你說的話,不過……”皇後拂了拂袖口,話鋒一轉,“你當知空口無憑,而他們這裏,是人證物證俱在,你與魏氏同處兩年,便瞧瞧,這是否是她的針線。”


    丫鬟自她手中將手帕接下,奉至她手中。明微雙手接過那淺粉繡薔薇的羅帕,捧於手中端詳了許久,就在諸人皆以為她默認之時,忽然叩首道:“妾李氏奏,請傳廣儲司繡作、針線房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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