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裏有坐月子越坐越瘦的,得好好補補。”顧嬤嬤熬了湯,一邊端進門一邊念叨,正要往裏走就叫人攔住了。


    “老人家,您歇一歇……”陸滿福手指放在嘴邊一搭止了她,一麵從她手裏接過熱湯交給底下人,一麵朝裏頭揚揚下頜,“萬歲爺來了,這湯先熱會兒,一會子再奉吧。”


    屋裏頭一片風平浪靜,顧嬤嬤打望一眼,由他扶到兀子上坐了下來。


    袖子被他扯住,明微沒怒也沒掙,不過停下腳步,頭也不回的與他僵持。


    “明微——”皇帝不大敢碰她,猶豫了一會兒才去捉她的手,試探著問:“去瞧瞧孩子如何?”


    “不必了。”話音未落明微就回絕了他,抽手往外頭走,叫他一把抱住,貼在她耳邊喃喃低語:“我保證這是隻有這一次,你原諒我可行,明微……”


    明微嘴角一勾推開了他,“陛下說笑了,這天底下,誰有資格與您談原諒二字。”


    他訕訕蜷起了雙手,望著她纖瘦的背影,不敢上前,也不忍退後,好一會子才鼓足勇氣往前一步,試探著握住了她的手臂:“我省得你恨。我對不住你的,也不單這一樁……方才是我奢望,我不當求你原諒,隻請你,萬勿自苦……”


    “陛下。”明微轉身麵對著他,阻止他繼續說下去,“我不恨你,我也沒有自苦。”她低眸望了眼他握著自己手臂的手,沒有再一次拂他麵子,“江山社稷,係君一身,在前朝,在後宮,皆牽一發而動全身。是以君王不獨要有蓋世之魄力,亦當有製衡之道。”


    “太後不喜,我入宮,有子嗣方才能安穩;然則嫡長在位,寵妃愛子,為禍亂中宮儲位安定之第一大忌,故我在宮中,必不得有親子傍身。”她抬眸望他,嘴角帶了幾分薄淡的笑意,“合惠也好,容鈺也好,陛下的用意我明白,您的苦衷我也清省。你肯叫合惠認我,我已感恩戴德。我不恨你,你為著我能做的大約也做盡了。要恨也隻恨我自己貪心糊塗,逃避到如今才麵對。”


    她從來沒有說過這樣多的話,沒有這樣剖白過心跡,卻字字錐心。他為她說的慚愧,說得心驚膽戰,眼眸通紅的抓緊了她的手臂,手心炙熱的發燙,啞聲道:“你都明白,可是你不能原諒我,你是不肯再要我……我和孩子們,你索性誰都不要,是不是?”


    “我還是陛下的妃子。”她轉眸避開了他的目光,麵容近乎雲淡風輕,“而你是皇上,天下人的皇上,非是我一人所能獨攬。”


    她想不通的時候,恨不得與他玉石俱焚方才解恨;待得想明白了,才省得不過是因前些日子她太快活,至於逃避的太久。走出景祺閣的那一刹那,她便將一生都賠給了他,她不能恨他,那就選擇不再愛他吧。虧得他給了她一個月,也虧得已經生下了孩子,不似孕時那般多愁多感。


    那些沒有說清的話,分辨清楚的情愫,今天終於了斷清楚了。


    而在他心裏,卻仿佛重重壓下了一塊巨石,陰雲密布,不見天日。她是什麽意思呢?她什麽都肯給你,可是什麽都不再需求,她是要與他自此劃清界限,隻做他的妃子,不再言情愛。他心裏發慌,張皇失措的抱緊了她,貼著她的臉頰低語:“我們不能這樣,朕不準許,朕不準……”


    然則事實卻並不是俱能握在他手中,由他所掌握的。


    門上陸滿福引了小太監回稟,壽安宮今兒晚上為小格格小阿哥舉辦滿月酒,請皇上與李嬪娘娘收拾收拾,準備過去,明微錯身推開了他。


    他收回手,靈台有了一瞬清明,方才他想指望什麽,叫她可憐他麽?他輕輕闔了闔眼眸,揚起了下巴。


    她要劃清界限,那便暫且如她所願吧。


    太皇太後盛情,明微沒有推辭。這算是她在宮中第一次正式露麵,陸滿福親自挑了丫頭來替她梳洗打扮,皇帝也不回避,尋了旁邊一把圈椅坐下,專程看著她。


    明微受封嬪位,雖在月子裏還未行過冊禮,內務府一應服製卻已送到啟祥宮。宴上不用吉服,宮人捧了三五套常服出來,紫紅黃綠,皇帝掠過去一眼,便擇了綴流蘇如意絛平金繡雙鳳的橘紅緞褙子與件明黃的鳳仙裙。按著他的意思,梳髻的時候用燕尾圓髻,為明微所拒,最後梳了倭墮髻。丫頭悉心的取了一串銅錢大小的點翠花鈿別在發髻周圍,又別了一隻嵌紅藍寶石米珠點綴的金累絲鳳釵與一隻水頭極好的翡翠鴛鴦步搖。


    妝容是不大用修飾的,不過是在那瑩潤的唇上勻了一點口脂。


    皇帝瞧著她一點一點的變化,就想起來蘇東坡的那句詩來,“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隻是他從心底裏抗拒她穿這樣的衣裳做這樣的打扮,這叫他沒法子再去回避她是他的妃嬪,永遠不會成為妻子;而他心裏又是沾沾喜悅的,仿佛隻有這樣的時候,他才能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她是他的。


    “走吧。”他起身迎她,說要硬著心腸,握住那雙柔若無骨的手的時候,也還是心裏一軟,脫口道:“先去看看孩子。”


    她下意識的掙,叫他橫心一握,未能脫出。


    筵席尚早,不過兩個孩子已經被抱到了壽安宮,安置後殿西廂房裏頭。皇帝帶她見過太皇太後,便領她過去看孩子了。一模一樣黃花梨木打製的小搖籃,雕龍刻鳳,明黃綢包裹的兩個孩子,生得幾乎一模一樣的大小,一模一樣的臉盤兒眉眼,一個睡著,一個醒著。


    睡著的那個張著小手四仰八開,香甜的吐著泡泡;醒著的那個卻不老實,眼睛滴溜溜的隨著乳母手裏的虎頭娃娃轉,待得乳母瞧見皇帝二人進來,收手行禮,也不哭鬧,隻咿咿呀呀的蜷著小手在繈褓裏頭撲打。


    “小喜兒又調皮。”兩個孩子,皇帝尚沒搭眼瞧就叫了出來,熟門熟路的把孩子抱在了懷裏過來她身邊,“你來瞧瞧,這是咱們的女兒。”


    明微偏轉了眸子,未等他有所動作之際便挪回了視線,輕而淺的落在了孩子身上。


    滿月的孩子已經長開了,大約是因喂養得當,整個兒都圓滾滾的,鼻子嘴巴小小一點,眼睛卻黑溜溜撲閃撲閃的惹人。


    她伸出手去摸她的小手,卻叫她緊緊攥住了小指,樂得咧開了小嘴。


    “小格格會笑了……”丫頭嬤嬤們又新奇又高興的交頭接耳,皇帝抱著孩子大悅,隻騰衝手來去捏她肥嘟嘟的小臉蛋,笑道:“阿瑪跟你商量多少回了叫你笑笑你不肯,說,是不是專等著你娘過來呢?”


    小丫頭手一鬆,便雙雙攥著小拳頭砸在了那雙大手上,竟還有點力道,引得皇帝哈哈大笑,“你個小丫頭恁大的脾氣!”


    他是真心歡喜孩子,至於一瞬都忘了明微,回眸見她退開,方才道:“朕手酸了,你過來抱抱她。”


    旁人或不在意,他卻瞧得出來她不願意親近孩子,雖看著喜兒,卻仿佛隔著一層,絲毫沒有看著自己的孩子的感覺。他沒法子怨怪她,隻得想著法子的叫她親近,母子天性,不見尚可,倘時時得見,大約也就好了。


    篤定了大庭廣眾之下她不會拂了他的麵子。


    明微不大會抱孩子,皇帝抱給她後就一直伸手護著,沒有敢撒手。小喜兒仿佛也不安穩,驚慌失措的咕嚕著眼珠,瞧得她撇嘴不悅,與她道:“我還會摔了你麽?”


    底下人盡都竊笑,皇帝心頭寬慰,眼見得閨女打哈欠,便把孩子交給了乳母。


    轉頭去看合惠,這孩子睡得猶香甜,皇帝勾著她的手道:“不比咱們喜兒活泛,便醒著也不愛搭理人,約摸隨了你。”


    明微隨他目光一掃,便挪開了眼神兒,緩緩踱開去。


    皇帝垂眼瞧了瞧落空的手心,略一苦笑,隻抬手摸了摸孩子的臉,便上前尋她,“走吧,去前頭陪祖母說會子話。”


    太皇太後暖閣裏是一直沒斷人的,皇子與公主的滿月酒,依例宗親命婦都會到場,這次恰又是壽安宮操辦的,便有不少的宗室貴胄先來請安,再去赴宴,這其中有得太皇太後喜愛的,還會被叫住坐上一會兒,那便是莫大的臉麵了。


    他們去的這會子皇太後也到了,並著長公主一起,此外還有幾個福晉夫人們陪著。太皇太後正詢問皇後如何還沒來,丫頭回說坤寧宮才派了人來說,明兒放錢糧,皇後娘娘還在忙著,稍候就到。


    皇帝帶明微見過禮,太皇太後就招了她坐在身邊,和藹可親的笑著問:“瞧著孩子長得可好?”


    明微性格婉和,原就不討人厭,加之太皇太後對她又有那麽一兩分憐惜之意,也就多關照了兩分,有意在眾人麵前給她作臉。


    明微感念當日她數言暖語,也就難得的配合,十分溫和的一笑道:“個頭不大,脾氣卻不小。”


    “小喜兒呀!像他,”太皇太後朝皇帝努努嘴,“小時候可淘……”


    聽得諸人皆笑,其中以長公主最甚,笑得捧腹不止,最後一言拆穿:“天地良心,咱們萬歲爺小時候明明是與合惠一個模樣兒,再省心不過了。瑪姆您這心也忒偏,小喜兒那脾氣,要像,也是像了李嬪才是!”一頓瞅了眼皇太後,又吃吃笑道:“再不,就還得幾分皇太後的真傳……”


    “你個混丫頭!”太皇太後本是要作勢打她,聽她後頭話頭一轉,說到小喜兒得太後真傳,立刻就噗嗤一聲,笑得上氣兒不接下氣兒,頻頻點頭讚同:“像你額涅,像……還真像……”


    皇帝將喝了一口茶,聽他一言險些噴出來,一麵被水嗆得捂著心口咳嗽,一麵指著她搖頭,“長姊啊長姊,你……你可叫我說你什麽好!”


    連原本在媳婦們麵前端持著,不過陪太皇太後客套說笑的皇太後也忍俊不禁了,乜她罵道:“你是規矩越發好了,連親娘也編派……”


    偏長公主還分辯,說道:“兒臣幾時編派您?不過是感慨,我這小侄女兒也忒有福氣,能隨了額涅您。”


    他們一家子至親骨肉打哈哈,命婦們除了陪笑,皆不敢插嘴,隻有老莊王福晉還能說得上些話,跟著一起笑道:“要我說,太皇太後與皇太後才是好福氣,見天兒的有咱們長公主這麽個開心果陪著,天天笑不攏嘴兒,您二位必得越活越年輕!”


    “哎呦呦,那可不成,那就活成老妖怪咯!”太皇太後為他們哄得開懷,笑了好一會子才停住,與老莊王福晉敘話:“說來,怎還沒見琰哥兒兩個,是還沒來麽?”


    “回太皇太後話——”老莊王福晉略一欠身,道:“付琰清早出了趟門,說是下晌回來。阿羅在家等著他,鬆兒念著您,我便先帶他過來了。”


    “這才是。”夫妻兩個不和,付琰在外頭飄蕩了足有兩三年了,太皇太後雖說向著外孫女,到底對他們也是有愧,聽得這回付琰回來有幾日了,兩個都十分和睦,心裏便極是寬慰,“孩子都恁大了,鬧將也這些年,也該各讓一步,安安穩穩過兩年日子……”


    話說著,就見容鈺牽了個碧青袍子的垂髫小兒進來,正是襄王與福晉不過五歲大小的兒子鬆兒。


    這孩子是個貪玩兒的,方才一來就跟著幾個大的跑了,太皇太後還沒親夠,一瞧見他就把人招了過來,問長問短。


    容鈺把孩子送出去,自覺就挨到了明微身邊,眼巴巴的勾著她。


    他不知哪裏野去了,玉色閃緞的小蟒袍上蹭了一身的灰。明微厭煩皇帝,待他卻仍親近,皺眉一瞧,就把人拉著調轉了個個兒,一麵給他拍衣裳,一麵道:“你不說這衣裳是你最喜歡的了麽,怎麽還這麽不知愛惜?”


    容鈺瞧了瞧胸前的一團烏髒的小白蟒,原本是胖墩墩的惹人,這會子一髒,簡直像在坭坑裏打了滾,便笑嘻嘻道:“洗洗就幹淨了嘛!”


    正說著,忽聽門上嚷了句“福晉”,緊接著聽得一聲“外祖母,求您給阿羅做主!”的呼號,就見門簾子一動,海納赫福晉捂著臉闖了進來。


    眾人瞧著皆是一愣。


    “放肆!”這麽的哭哭啼啼是為哪般,不消說太皇太後就已經猜了個八九不離十。攬著鬆兒立時笑容一僵,深深蹙起了眉頭,嗬斥道:“哪個教你的規矩,在長輩麵前大呼小叫!這一屋子的人,你不嫌害臊!”


    海納赫氏是在太皇太後跟前兒長大的,雖然養的跋扈,但是人不算死蠢,一聽話音就曉得了太皇太後的言外之意,抹著眼淚挨個兒的請安。到明微時怔了一下,卻還是屈膝下去,道了句李嬪娘娘吉祥。


    那些夫人們都是有眼色的,一個兩個的都找借口去了,一時屋子裏隻餘了老莊王福晉一個做婆婆的,叫聲阿羅便問道:“可是付琰這個混賬又惹你生氣了?”


    “他……”海納赫氏正欲哭訴,叫太皇太後一個眼神兒止住,低頭摸了摸鬆兒懵懂的小臉兒,叫容鈺領他出去玩。


    容鈺瞧瞧明微,頗有些戀戀不舍的去了。


    待兩個孩子一走,太皇太後才轉眼打量她,“說吧,又生了什麽事?”


    海納赫氏一捂臉,就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他今兒一早上出去就領了個狐媚子回來,還是個瘸腿的,那小妖精不知道怎麽攛掇,竟叫他跟我說要把人抬作格格。我不願意,他就說他跟那瘸子已經有了孽種,還要請您做主……”她哭得鼻子一把淚一把,“外祖母,他欺我太甚,您可要給阿羅做主啊……”


    有太皇太後在前,皇太後在旁陪著但不言聲兒,隻心裏頭歎她年輕不知事,區區一個野丫頭,真有了孩子,一碗紅花處置了便是,有太皇太後在,晾著他襄王府也不敢吭聲。可這鬧開了,還是當著老莊王福晉的麵兒,就是太皇太後想像著她,焉還有她沾光的份兒?


    果然太皇太後沉了臉,卻是斥她:“這是什麽話?爺們兒家家的,有個把兩個的內寵又怎麽樣?琰哥兒敬你才與你商量,可你瞧瞧自己像什麽?為著點小事兒就拈酸吃醋,哪裏還有半點當家主母的樣子!”


    “外祖母……”海納赫氏委委屈屈的抹眼淚,太皇太後也不理她,倒是她婆婆老莊王福晉忙上前說話,叩頭道:“太皇太後息怒,郡主嫁入王府數年,每每晨昏定省,打理家務,再周到不過。便她與琰哥兒有些口角之處,也都是愛他心切。奴才常感有幸,老祖宗給了我這麽一個好媳婦。此事必是付琰不對,在外頭胡來不說,還不敬嫡妻。都是奴才教子無方,縱得那孽障無法無天……”


    老莊王福晉是個精明人兒,太皇太後那些怒氣,未必是全衝著海納赫,她給麵子,她這裏就得識趣。


    太皇太後氣得拍桌子:“我是要被你們氣死!”


    “額涅消消氣……”皇太後跟著勸了句,又一掃襄王福晉的隨侍,道:“你們王爺呢?去把人請來。”隨後支使人把老莊王福晉扶起來,又叫長公主帶海納氏赫下去梳洗。


    襄王請的很快,隨侍海納赫的家仆才出宮門就迎見了他。因他福晉前腳走,他後腳就跟上了,不過海納赫進後宮遠比他容易,適才遲了一會子。


    才進得壽安宮,老莊王福晉的巴掌就招呼了上去,邊打邊罵:“你個黑了心肝的,瞧瞧你又做了什麽混賬事!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淨去外頭招惹些臭魚爛蝦,我是作了什麽孽,養出你這麽個混賬東西!”


    太皇太後使喚人,好容易才把她拉開去,朝襄王道:“我聽你說說,是怎麽一回事。”


    他一進壽安宮就瞧見明微了,原就思量不想給她看見,可太皇太後話已經問出來了,便老實答道:“她叫七巧,奴才是三年前認識的她……”


    三年前他是在一窩子強盜手裏救了她,彼時她父母已被殺害,自個兒的腿也在逃亡過程中摔斷,他幫她安葬了父母,又送了錢給她請大夫安置,本來一樁事了,沒想到去歲他跌落懸崖,醒了又迷了路,險些餓死之際,她又救了他一命,相伴月餘,互生情意,而今七巧已經有了五個月的身子。


    襄王道:“奴才是一時犯了混,可是七巧肚子裏的孩子無辜,請老祖宗開恩,給她們母子一個名分。”


    這一出兒倒像是在哪裏見過,皇太後撇著茶葉沫子,不聲不響的瞥了眼皇帝。


    那廂看戲的皇帝麵色一赧,朝她頷了頷首,又擔心明微多心,忙轉頭看她,卻見她有些怔怔的。


    七巧,明微尤為他口中最初吐露的兩字震得心神發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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