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聽而展顏。


    陸滿福卻聽得嘴角抽抽,小心插了句嘴:“原說錢塘好風光,萬歲爺才說的,要領李主兒去觀潮呢!”


    蘇州辦學,可不就一名義麽,那位爺還打算帶人去浙江呢,小一個月日子,您倒忍心拆散人家!


    “猴兒崽子!”長公主白了他一眼,麵色卻是帶笑的,隻嗔道:“我倒要你提醒!”


    陸滿福嘿嘿訕笑,瞥見正主兒,隻是淺淺抿唇。


    長公主轉眼看過去,隻道:“他倒也提醒了我,正經該先問你一句,你是想在蘇州,還是想去浙江轉轉?”


    明微道:“我原沒打算去。”


    這話不盡實,依他的意思,是要假作她留在蘇州,然後扮作親兵隨他過去,她雖未應,卻也並非不樂意,不過今日聽長公主說了一通女學,倒是更願意留在蘇州罷了。


    長公主便滿意笑了。


    一時午膳,薛家擺了宴,著四太太來請,長公主相說之下,容鈺又在旁鬧,明微倒一同過去了。


    前院裏頭的事,後院裏倒還沒得風聲,這二位肯來,上上下下就忙著張羅開了。前先明微是四太太和年輕的幾個奶奶作陪的,一晚上走下來,薛老太太見人不大歡喜,這次便叫了二姑娘和六姑娘。


    不意六姑娘投了容鈺的緣,因她有個雙生哥哥的緣故,容鈺昨兒就見到個長得與她一模一樣的小公子,他沒見過世麵,便大驚小怪的纏著她問東問西,興致勃勃的與她一處玩去了。也就隻剩了薛宜陪在旁邊。


    “宜丫頭有幸,早年與小主相投,”薛老太太拄著拐杖,邊走邊笑,“昨兒頭回見,不好就叫她們丫頭片子來伺候。今日賞花聽戲,倒可陪著小主一樂。”一頓,又望薛宜笑道,“也幸前些年得了慧通大師點化,留在這園子裏多參了幾年禪,才有今日再見小主的福氣。”


    明微唇角淺勾,並不是打算接話的模樣,長公主掃一眼,倒是有心替她接了這個話,不過薛老太太精明,話鋒一轉就將話頭朝拋了過去,“二丫頭說可是?”


    薛宜是半道上叫老太太喚去的,才在她前麵鬧了那麽一出,她是不想見明微的,可老太太的命她違不了,便隻好不尷不尬的來了。


    “早年災病不斷,險些燒壞腦子,慧通大師言我命中有煞,需得皈依佛門念幾年經,才得洗淨煞氣,平安順遂。便依她的話在庵堂裏過了幾年,果然受益良多。”


    薛宜伴在明微身側,順著她的話解釋了幾句,抬眼看明微,目光卻未觸及她的眼睛。


    明微沿亂石鋪就的小路緩行,掃她一眼轉身,撥開了一枝探到身前的豔紅石榴花,輕輕笑道:“我佛慈悲,一會子若得空,倒想聽你講講佛法。”


    薛宜一怔,倒是老太太笑道:“得空得空,小主肯讓二丫頭陪侍,是她的福氣,宜丫頭,還不謝小主恩?”


    薛宜眸色一斂,提裙便欲下拜,不期手肘處一阻,明微已抬手將她托住。


    薛宜心念一動。


    隨後卻聽了幾出戲,寥寥數言,最後明微隻望她,“隨我走走?”


    辭了眾人,便沿水庭到玲瓏館的遊廊走了走。


    卻是一路無話的,直到了玲瓏館明微才打破了僵局,“進來坐。”


    薛宜推辭,待她又說一句走吧,適才進了門。


    陸滿福奉了茶,識趣的帶著朝雲退出門去,裏頭二位相對而坐,卻也相對無言。


    許久,明微方道:“我原想不尷不尬,見你倒不如不見,總是咱們緣分未盡,還有這一麵,雖你我都也年輕,可待下次,恐也不知是幾時了……”


    “小時候咱們都說過,此生當是不二的知己,現如今……”她長長舒了口氣,眼中淚光點點,“我如今這樣,原是無顏見你,說不得、問不得亦做不得什麽,隻是你好不好,總也實話告訴我一聲,免我日後牽掛……”


    薛宜以手覆臉,頰邊就滾下兩行清淚,深深吸一口氣,隻哽聲問她:“你可好?”


    “說不得。”明微斂眼淡笑,起身緩緩踱開,語聲淡淡,“你記得當年咱們養的金絲雀兒嗎?就像它一樣。”


    好麽?一隻長了翅膀的鳥卻被圈在籠子裏,輾轉回寰,隻有方寸之地;壞麽?它也不是麻雀,失去了天空就隻有死路一條,而它的主人,似也給予了無窮無盡的嗬護。


    而那些年獨自流落的風吹雨打,也不必說了。


    可最苦不過,顛沛流離曆盡艱辛以後,初心未變。


    明微那樣的人,心意永遠不會改變。


    悲從中來,薛宜伏在她身上哭了一陣,眼淚方漸漸止了,一麵拭淚一麵強笑,“或許將來四九城中,你我還有再見的機會。”


    明微望她,她亦隻是一笑,道:“倘或再見,我有話留待到時候再與你說;倘或不見,叫我這麽過下去,我是知足的,你也不必掛心。”


    明微從心底打了個冷顫,開口欲問,薛宜卻阻了她,“央央,事情還沒到那一步,我不願說,你不要問我。”


    話已至此,多說無益,明微輕輕舒了口氣,喚人來打水梳洗。


    兩人都哭得眼圈兒通紅,洗了臉,又撲了點薔薇硝,將拿起篦子抿頭發,就聽外頭一陣雜雜遝遝的腳步聲。


    那陸公公漫窗往外看了一眼。


    這原是兩進的院落,前頭是麵闊午間的正房,後頭則是三層的繡樓,兩處亦穿堂相連。他們此刻呆在繡樓第三層的西梢間,此處視野開闊,推窗可攬一荷塘月色,兼一帶亭台閣樓,位置極佳。然因前院草木繁盛,漫窗望去,就隻滿眼鬱鬱蔥蔥,什麽也看不真切了。不過卻是能猜得的,他隻回頭笑道:“想是主子爺今日早歸了。”


    “卻早。”明微掃來一眼,手上卻還替薛宜理著鬢角,待理好了,才交代她在此處稍待,自下樓應付。


    她迎出來之時,皇帝將將出得穿堂後門。


    許是見外臣之故,他今日的穿著有些老氣,駝絨色的袷紗袍,紅青袷紗繡四團如意褂,腰間配漢玉金絲線昭文帶,腳踏青緞鞋襪,晃似某一日她在養心殿中一眼瞥見的他燕居時的模樣。


    形容卻也是像的,下頜收攏,抿唇無話,仿佛若有所思的模樣。


    “起開!”他忽而虛推了一把,把身邊圍繞的幾個小太監唬得慌忙一閃,一步一步慢慢下了台階。


    明微才意識到他有些醉意。


    “這……萬歲爺喝多了?”陸滿福在她身邊小聲嘀咕,頗有些不信,習性使然,卻還是回頭悄悄吩咐下邊兒,“快快,備醒酒湯……”


    “不準備!”他這廂聲音已是極小了,不想皇帝耳朵尖,也還是聽得了,盯著這邊就吼了一句,轉而蹙眉看著明微命令:“過來。”


    這醉也不甚像醉,別人一醉是放浪形骸,他一醉卻就愛端著,兼橫眉豎眼,吆五喝六,擺足皇上的譜兒。


    陸滿福是伺候慣了的,這時候也不敢逆他,正要使眼色叫人回來,李小主卻回頭一望,道:“去。”


    陸滿福等了半刻,見自家主子爺那裏沒一點子動靜,隻眯眼打量著旁邊的李主兒,忙得打發人:“去去,快去……”


    回頭又喵一眼,心道怎麽您都喝多了還記著看碟兒下菜呢!


    眼見得李主兒過去摻他,他也沒不耐煩了,由得她挽住胳膊,返身回房:“去房裏歇歇吧。”


    不過走了半步就停住了,皇帝頓住腳回頭,往那繡樓一指,“去你房裏。”


    原也是單獨布置了住處的,他在前頭,她在後頭,離得近,同住也方便,依規矩分開也方便。不過皇帝壓根兒沒想過分開,自覺就蹭去了她房裏,眼下卻也還惦念著,說著抬腳就要走。


    明微一拽他:“我有客。”


    “客?”他訝了訝,又想起來似的點點頭,轉身往回走了,一壁問,“一早沒頭蒼蠅似的闖過來,說有急事尋你,是何事?”


    口齒清晰,仿佛酒也醒了似的。


    “原要稟您……”明微細細打量他,究竟不信他此刻是清醒的,接下底下送來的帕子,遞給淨麵,一麵道:“先擦擦臉,我明日再與您說吧……”瞧見他頸上裹得巴掌大塊的紗布,便不由定睛了片刻,叮囑:“小心傷?可好些了。”


    “好了。就那兩個老東西蒼蠅似的煩著朕換藥惱人。”皇帝隨意往臉上抹了兩把,又換了一條擦著手道:“你說,我今日不斷便是。”


    明微狐疑看他,又有幾分好笑,倒是順他說了。


    “是因撓傷你那隻野貓,薛家扭來認罪的幾個,她的丫頭牽扯在裏頭……”


    他換衣裳的空檔,明微一五一十的講了,薛通下的處置,薛宜求情,靈兒的牽連以及她叫陸滿福暫且壓下,事無巨細,最後道:“我逾矩插手,餘下等您裁決。”


    “養貓的喂貓的,這替罪羊用的可是順手!”皇帝冷哼一聲,茶杯就砰的頓在了桌上,“叫厄頓去給朕查清楚,看看一個個兒的都犯得是什麽錯,叫他薛通這麽趕盡殺絕!”


    明微由得他惱火,但不言聲,他便想起來方才所說,捏捏眉心道:“罷了,明日再說,鬧得朕頭疼。”


    “是醉的。”明微輕言輕語,見醒酒湯已送來了,察冷熱正好,便端了給他。


    “這東西比藥還難喝!”皇上倚在榻上,頗有脾氣的扭了頭。


    明微一默,“不喝明日要頭疼的,就一小碗,幾口就沒了。”


    “罷了。”皇上轉過來,手卻沒動。


    明微頗為無奈的一歎,親自伺候他喝了湯。


    “拿兩個來。”他支使她支使順手了,嫌嘴裏味道怪,一指旁邊的點心盤子叫她拿蜜餞,自己也不動手,隻叫她喂到嘴裏才罷。


    這小孩脾氣耍得,難得那位也伺候,陸滿福瞧得想笑,想笑又不敢笑,隱到門後麵憋得肩膀直抽抽。


    “哐當!”正笑著,忽聽裏頭一聲響,像是什麽東西掉在了地上,陸滿福一驚,才要進去查看,就聽道自家主子調笑的聲音:“壓不住,給我親一親如何?”


    一下沒了動靜,忽又聽李主兒的聲音,隻一個你字,氣了半截兒就沒聲兒了。


    “退後退後……”他趕小雞兒似的把人往後趕了趕,正尋思著找個地兒去窩會兒躲躲懶,就見孫老太醫彎著腰挎著藥箱過來了,拱著手道:“煩公公給通稟一聲兒,萬歲爺的傷口得換藥了。”


    “您來得也忒巧。”陸滿福一瞅屋裏頭,這會兒誰敢進去,望老太醫,又不能明說,“萬歲爺這會兒忙呢,要不您回去等等,晚膳後再來?”


    這麽說著,心裏卻發虛,誰知道晚膳後成不成呢,罷了,到時候叫人直接把他擋在外麵就是了,他朝人陪著笑。


    “天熱兒,得勤換藥,早一個時辰就該換了。”老太醫卻絮絮叨叨,“將將一路暑氣,畜生抓咬的,這要感染了,了不得,公公去通稟一聲吧。”


    陸滿福應著頭皮進了門,眼見臥榻已空,小幾掀翻,蜜餞果子滾了一地,滿眼狼藉,心裏就一抽抽。


    提著心往裏間兒走,就聽到了自家主子爺哄人的聲音:“卿卿,我今日飲了酒,難受的緊……好心肝兒,你體諒體諒我……”


    “主子——”他抖著嗓子在門口喚了句,“孫太醫在外候著,您得換藥了,您先換了藥再忙?”


    話音未落,一柄玉如意就砸了出來,堪堪砸在那門框上,帷帳裏傳來皇帝暴怒的聲音:“殺才!再不滾朕剁了你!”


    陸滿福一顫,抖抖索索的退出去了,隱隱卻聽得淚中帶氣,氣中又帶著擔憂的一句:“你先去換藥……”


    後頭皇上接的是極快的,“好心肝兒,你就是我的藥……”


    他一扶額頭,飛快的溜出來了,先拿借口打發了孫太醫,站了片刻,又想起來似的,打發朝雲去送薛宜。


    原等著消停一會兒再去傳太醫的,不曾想緊等慢等裏頭的動靜也沒消停。可是這主子爺借著酒勁兒,恣意縱情了一回,不過……不知道您明兒怎麽收場想過沒?


    倒不曾想壓根兒沒等到明天看熱鬧,半夜裏迷迷糊糊的就叫幹兒子給拽了起來,“幹爹——幹爹——您快起來!大事不好了!皇上那裏出事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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