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香淡淡,蒙立跟了有一段路也未見他說話,度他一派安閑,也就在後頭開了口:“主子喚奴才,不知有何事吩咐?”


    皇帝負手緩踱,波光水影之中,目色安閑,卻是有一會兒才道:“彼時李鴻慈的案子,你雖未主理,卻也經手了全程。他算不得大奸大惡之人,此時若要抹平,如何?”


    提及李鴻慈,蒙立是懸了一顆心的,至聽得後半句,適才鬆了口氣,卻有片刻沉吟不語。


    皇帝掃他一眼,但道:“有什麽話,但說無妨。”


    “奴才鬥膽。”蒙立頷首,仍是先告罪方開口,“李鴻慈把持內閣多年,手下不乏能人異士,雖則貪墨罪重,若論功績,也可數得幾分。是非黑白,總沒分明。若要抹平舊事,應不難辦,隻是這案子是當初主子爺您親判,若則有變,恐不大好。依奴才愚見,施恩為上。”


    “施恩……”皇帝腳步略頓,屈指在朱欄上輕敲,嘴角浮出一絲譏誚,“如此豈不全都栽在了她身上。”


    自語一般,也不要他答話,說罷便一抬手,示意他平身,“先辦著,旁的後頭再說。”


    此話一出,蒙立還有什麽不懂的,頷首正要應下,卻聽前麵喵嗚一聲。


    寂靜的清晨裏,極是突兀。


    他下意識的一按佩劍,就要擋上前去,皇上卻漫不經心的一擺手,阻道:“野貓罷了,不礙。”


    不料一語落,將往前踏一步,隻覺腳下一軟,麵前就忽地竄起一個黑影。


    “主子!”蒙立阻礙不及,便由它撲了上去,再要用劍已是不能,隻得慌忙放下,趕上前來。


    *****


    萬歲爺給隻野貓抓傷了!


    薛通將起來床,本睡意惺忪,聞言一個激靈,睡意全消。


    “怎麽回事?傷得重不重?”他胡亂收拾了,一出門就瞧見薛連已先一步候著了。


    “聽說見血了。”薛連邊走邊和他回報情況,“隨行有太醫已經過去了,李郎中和孫郎中也在候著,正叫常大夫過去,目下尚不知情況如何。那野貓是怎麽回事也還在查。”


    原委倒是查得快。那貓也不是野貓,原是薛家老太太養的一隻波斯貓,新抱來養不熟,丫頭一時不甚,就叫它跑丟了。也不知怎麽就在園子西北角生了一堆小貓崽兒,不巧正給些頑童瞧見,就把些還沒足月小貓崽兒抱去玩了。


    自是難活,這其中一隻,不知就死在誰手裏頭後給順手扔在了遊廊裏,正給草木虛掩,仆從未曾發現。


    皇帝倒黴,一腳踩上去,惹那母貓發了瘋。


    “這叫什麽事兒!”薛通惱得直拍腿,虧薛連當機立斷,扭了幾個當事的人,一齊到玲瓏館治罪了。


    皇帝受傷,玲瓏館幾乎戒嚴,將換值的喆生也帶了人回來值守,蒙立更是按刀立於內門出,正肅容吩咐著什麽。下屬三三兩兩的上前聽令,又三三兩兩退開,處處透著沒頂的威壓。


    薛通在門口卻步,將將對上蒙立掃視過來的眼神。他忙一哈腰,正欲煩他通稟,卻見陸滿福打簾子從裏頭出來,徑直朝蒙立走來,那廂蒙立話音一頓,隻朝他一頷首:“主子爺有何吩咐?”


    陸滿福頷首回禮,一笑道:“萬歲爺說大人也給那畜生傷到了,叫您進去瞧瞧。”又掃眼院子,道:“爺還說一點小傷,沒大礙,還是該幹什麽的幹什麽去。”


    蒙立自是懂得,便叫散了,謝恩隨他入內,薛通心裏略略舒了口氣,卻又提起來,在後叫道:“蒙大人——陸公公——”


    二人回首,卻是陸滿福含笑:“薛大人稍安,咱家替你通稟一聲。”


    薛通忙道謝,不一會兒就見陸滿福出來,請他入內,薛連因未奉詔,便在外稍後。


    有一會兒才見薛通出來,雖白著臉抹著汗,卻深深吐了口氣,朝他道:“織造局仍然預備著候駕。皇上說一點小傷沒有大礙,那航速堪比我大晉戰船的西洋商船倒是難得一遇,行程照舊。”說罷眼神朝他一掃,意味難明。


    薛連眼神兒亦是一瞬,卻道:“仍預備著,一會子著人去吩咐一聲即可。”一頓又問:“野貓的事兒,聖上沒計較?”


    薛通但念及細絹屏風後的一番隱帶戲謔的對話,以及那李小主在那位主子三番五次追問之下說出的小懲大誡四字。小懲大誡,這卻不好定性了,因一邊嘴上說著“萬歲爺寬仁,未予計較”,一邊朝他拋了個眼色,示意隨後在議。


    出得水庭,薛連聽薛通敘述後,隻道:“這意思瞧不分明。便是真要小懲大誡,也是那李小主的意思。依我說,聖上這是要看咱們的態度,那邊寬恕是皇上寬恕,咱們家也不能就順杆兒爬,沒得顯得對聖躬不重器。那幾個揪出來的,總是些無關緊要的人,要我說,還是從重處置了。”


    “此話有理。”薛通聽得點頭,“也不許做的太過鬧出人命來,丫頭婆子的便都發賣了,男丁就送去西南充軍,總是左右都有個交代。”


    薛連點頭,隨口吩咐人去辦,又匆匆忙忙的安排出行事宜,卻不知這隨口的一句安排,對於原本隻是有丁點兒牽連就被牽扯進去的人,意味著什麽樣的災難。


    水月庵中,從侍女被帶走的一刻薛宜就在焦灼的等消息,聽及“發賣”二字,不啻晴天一個霹靂,立時身子一晃:“將將不是說皇上沒計較嗎?怎麽要把人發賣了?”


    “二姐姐。”薛宓伸手攙她,隻瞪了眼自己的丫頭紅玉,“你說清楚,可是已經吩咐下去了?叫誰去辦的?”


    薛宓和薛宜關係親密,兩個的貼身丫頭關係便也密切,薛宜的丫頭靈兒出事以後來找薛宜,紅玉便一直跑前跑後的打聽,薛宓一問,就忙回道:“是大老爺吩咐的,已叫洪大家的去領牙婆子了。”


    薛宜一聽,整個人都癱坐下去,薛宓心裏也著急,卻還能分寸不亂,隻是勸她道:“姐姐莫著急,咱們再想想法子。”


    不料薛宜卻聽不下去了,猛一推她就往外走,“我去找父親……”


    她力氣大,竟險些將薛宓推倒在地,幸而薛宓不是弱不禁風的閨閣女子,隻是身形一晃即穩住了腳,但一把拽住了她:“二姐姐!”


    她呼了一口氣,方道:“莫說此時大伯在前頭忙著,你見不到他,便見到了,胳膊也是擰不過大腿的!”


    “怎麽辦?靈兒性子倔強,若是……來不及了……”薛宜捂臉,六神無主的拽住了薛宓的衣裳,“宓妹妹,你說我該怎麽辦?”


    薛宓眼眸一斂,思慮片刻就拿定了主意,一握她的手道:“咱們家沒有能替姐姐做主的人。如今聖上麵前,李答應當寵,姐姐又曾與她情誼匪淺,求她出麵最好。”


    “明微……”薛宜喃喃,旋即又捂住了臉,“我卻如何見她?”


    “闖!”薛宓一扶她手臂,目色堅定,“皇上親衛治軍嚴謹,薛園之內,絕不會輕易傷人。姐姐若闖行宮,報李答應之名,十有**能得通傳,盡快見到她,求她去救靈兒。”


    薛宓性情溫和,乃是標標準準的大家閨秀,若是平時,絕不會依她所言,而如今靈兒性命攸關,卻也不顧許多了,隻一咬牙便應下來。


    說是硬闖,但玲瓏館外層層防衛,闖到得見天顏,又談何容易?


    薛宜二人是在水庭外頭被拿下的,彼時預備皇帝出門,禁軍清道,她還未及靠近門邊兒就被人拿刀叉下了。


    兩柄鋼刀架子脖子上,薛宜汗毛一凜,念及靈兒,卻也不顧了,撲通跪地,但道:“我是薛通次女,乃李答應故時手帕之交,我有人命關天的大事求見李小主,煩請二位軍爺代為通稟一聲!”


    兩士兵相互對視一眼,立即便開口回絕,“聖駕即過此處,我等奉命清道,不得擅離職守,姑娘請隨後再來。”


    “二位爺還請通融通融……”一言未罷,那廂薛宓就從袖子裏抽出兩張銀票半掩著塞了過去。


    不料那二人卻放佛很不吃這套,拔刀斷喝了一句“放肆!”愣將薛宓嚇了一跳,忙一麵將銀票收起,一麵道著得罪。


    吃驚於他們作派的同時,又暗暗朝薛宜使眼色,示意她不要輕舉妄動此處離玲瓏館尚遠,若則硬闖,必然死路一條。


    進門無路,薛宜一下子迸出了眼淚,一個接一個的磕頭下去,“來不及了,求求二位帶我進去,求求你們……”


    她不住的磕頭下去,兩士兵也是年輕公子哥兒,遇著這麽一位又是哭天又是喊地大家小姐,扶又不是,趕又不是,一時隻覺頭大。


    不防這處離禦道不遠,僅幾株垂柳遮著,後頭皇帝行來,他們背對著未見,那哭聲卻引了皇帝的注意。


    “人命關天,求你們讓我去見見李答應……”


    這清晰可辯的一句入耳,薛通聽出女兒的聲音,一麵心裏一驚一麵又詫異不已,她如何卻跑了過來?


    暗暗覷皇帝的眼色,這位主子爺顯然沒打算略過去這一樁,不過容色怡然,倒不見怒意,薛通也便按下請罪道心思,假作不知,但由他朝陸滿福掃去一眼,“是想見你李主子?”


    陸滿福笑:“奴才聽著,似也是想求見李主兒……”


    皇帝便一揚下頜:“去瞧瞧。”等他欲走,又吩咐:“甭把人嚇著了。”


    陸滿福便會意,不一會兒便探聽了消息來回,隻說是薛家的二姑娘,曾與李小主閨閣相好,目下有一樁急事想要求見。


    薛家二姑娘,薛通忙上前請罪,皇帝卻擺了擺手,也不多問,隻同陸滿福道:“既她故友,待會子便引過去吧。你好生伺候。”


    這是料到事情或有些麻煩,怕明微應付不來,特意留了他伺候了,陸滿福應下,待恭送了禦駕,便領二人往玲瓏館去了。166閱讀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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