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橋鄉一戶人家半月大的孩子生了鵝口瘡,病情凶險,路明遠受邀出診,足有十日才醫好回了家,歇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就被人請去了府衙。


    舟車都已經備好,禦駕臨行,是專程等了他半日。


    氣血虧損,半年之內當以調養為重,不宜有孕。


    從裏間裏出來,須發皆白的路老大夫對著等在外麵的至尊天子磕了個頭,直接了當的言明了結果。


    皇帝屈指在酸棗木茶幾上輕扣,凝了眼裏間,轉眸看他,略顯沉吟:“朕未曾注意,倘有了呢?”


    不宜有孕,卻非不易受孕。


    路老大夫抬眸看了他一眼的,眼神複雜,瞬了瞬才答:“草民舉薦一人,倘小主有孕,經他調養,可彌補十之七八。”


    康平年間的太醫院左院判胡永年,有名的婦科聖手,專程為太皇太後調養過身子,因順安一朝時惠嬪難產事而被罷官免職。不過惠嬪一向是孫川照料的,與他無關,純屬先帝遷怒太醫院,連累了他這個院判。知悉此人履曆以後,皇帝倒還比較滿意,尚未起程一紙詔書就發往了浙江。


    陸滿福將折子歸置了叫人一份份送出去,趕到最後一封,就自己親自出去交代了,出門時正遇見李小主回來。


    朝雲伴著她,打眼一瞧,整個人都是嫻嫻靜靜的。


    打從上一回別扭狠了在怡寧格格那裏躲了一陣子,萬歲爺那裏也就收斂了些,每每得閑的時候,隻把空下的當兒拿來同她讀書下棋,寫字畫畫。有時整天也說上幾句話,李小主的臉色卻一日比一日安閑寧和。爾然在旁伺候的時候,還可以看到兩人之間心神意會的相視一笑。


    他麵上帶笑,撐了傘就迎上去替她擋太陽,一麵道:“這日頭大,小主怎麽也不撐把傘,曬傷了可怎麽辦?”


    她是教養極好的人,往常傲氣是真傲氣,如今和氣也是真和氣,平常時候,開口都是溫聲細語的,隻道是沒幾步路,去去就回來了,不妨事,又叫他去忙,不必相送。


    從前她拿喬,他心裏是真沒少編排了,眼下瞧著,分明是十分好的一個姑娘,便覺往日裏她做的一些沒譜兒的事兒,大約也是時事弄人。


    一路將人送到了船艙門口,打簾子送她進去,適才找人去送信。


    外頭太陽大,裏頭卻不熱,靠背陰一處的窗子支了起來,拿竹青色薄如蟬翼的流雲萬福窗紗糊了,外麵是一望無盡的蘆葦蕩,另一邊拉著竹簾,隻有清風習習帶著水意透窗而過,颯是涼爽。


    皇帝在窗下看折子,處理了一些,手邊還擱著兩摞。


    是打初一一日就積下的。連軸轉了幾日,除了幾份加急的,剩下的也就都擱著,今日得空,才拿出來慢慢看了。


    他愛與她廝混,然而做事的時候專注,雖叫了她在旁邊研墨卻並不大顧不上她,瞧她在對麵一目十行的看書坐得無聊,適才叫她去書庫裏找些愛看的少來,沒料她去了不久就空手而歸,望一望後麵也沒人送進來。


    這些書是過山東時巡撫趙懷仁所送,趙懷仁書香世家出身,品味不俗,其中還有許多古籍孤本,他瞧過書目,大多合意,適才收下。


    她眼界高,旁處挑不出來則罷,此處不可能挑不出來。因不由奇怪道:“怎麽什麽都沒拿?”


    她一麵走過來一麵彎了下嘴角:“您沒告訴我是呈奉禦覽的書,封條還都沒拆過,我怎麽能逾越呢?”


    “傻姑娘。”他屈指刮了刮她的鼻尖,“已叫你去了,不就是僅著你去挑的麽,你管什麽封條。”


    她含笑搖了搖頭,瞧那白瓷小碟裏的朱砂已經半幹了,即舀了桃膠去勾兌朱砂粉,垂眸細細的研磨。


    他擱下朱筆握住了她的手。


    她頓了一下,察覺他沒有開口也沒有鬆手的打算,適才抬眸看他,眼裏仍帶著笑意:“您怎麽了?”


    他望著她目光很柔和,抬手撫了下她的嘴角,輕輕勾唇,溫聲道:“你不要笑。”


    不要笑,她牽了下嘴角,發現還是微微上揚著,便沒聽到似的道:“您說什麽?”


    她同他拗了兩年,肯這樣迎合已經不易,還能指望這十來日的功夫就叫她有什麽真心實意麽?他總有時間慢慢等她,因一笑改了口,但道:“過來。”


    他坐得是羅漢床,中間擺著矮幾,她忙活著勾兌朱砂就坐在對麵,因他說過來便斂眼笑笑,起身往前走了兩步,挨著小幾站在了他手邊。


    “太遠。”他盯著她輕笑,眼裏有誘哄的意味,“過來讓我抱抱。”


    她默了一會兒,到底走過去,挨在了床邊兒,叫他一伸手撈在了懷裏,抱坐在羅漢床上。


    這兩日他是時常抱她的,什麽都不做就隻是抱著,清淺的呼吸,淡淡的蘇合香味,縈繞了一室的默默柔情,叫人平生一種天荒地老的錯覺。


    倘若,倘若他隻是他……


    她闔眼,掩去了心底那個荒唐的假設。


    他想著是不是與她說些什麽,低眸看看她已經闔了眼,便把人放倒在了膝上,輕輕理了理她鬢邊的碎發。


    大約還太早,她一向心防重,是連自個兒也要防著的,隻怕這個時候與她說什麽,她就會防什麽。


    何況遇見的是他,依她的心性,動一分心就要傷一分,倘他能知足一點,就叫她這般一輩子陪在身邊,業已經很好。


    *****


    長公主臨時在揚州逗留,登船時已經入夜,欄杆四周都掛了紅紗燈籠,遠遠就看見兩人在船艙外麵支了小桌臨水對弈。


    她搖搖走過去,見兩人雙雙看來,即是一笑:“安心吧,我走了一天,累的很,看一眼你們就走。”


    說著掃了眼棋盤,笑看向皇帝,“你今晚上要是不輸,明兒我把從閩南帶來的那副暖玉棋子給你。”


    皇帝敲子落棋,但道:“換一換,把你從太皇太後手裏討來的《江南百景圖》給我。”


    長公主挑眉,“獅子大開口?”


    皇帝但笑,揚眉看她:“長姊信不過自個兒的眼睛了?”


    “成。”長公主一點頭,順手一搭明微的肩膀,笑道:“我可是信你不會放水給他的。”待她點頭答應,方一陣風似的裹走了。


    明微瞧著她的背影輕笑,回眸落子,卻叫他擋了手,道:“今日休戰。”


    她匪夷所思的瞧了眼他,默一默就笑了:“您這樣不好。”


    “她自己說得不輸不是。”他牽了她起來,帶她往樓梯上走,說話間就回眸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長的笑了笑,“何況,我們還有要事要做,本也不該下下去了。”


    一語道出,隻讓她停在台階上,再也邁不開腳了。


    他笑了下,俯身把人抱了起來。


    從初一那日,算一算已經有八天了,到今兒也是時候了,不過,萬歲爺你可拿捏著點兒,別鬧得人又是幾天不回房。陸滿福跟在後麵,一麵咧著嘴笑一麵在心裏頭碎碎念。


    明微第二日醒得有些晚,睜開眼睛天色已經大亮,甫一動就發現還被他抱在懷裏,當下身子就有點僵。


    “醒了?”他低頭一看她,略略支起身來,下一瞬就見她抬手遮臉。


    但聽他在身後笑,“甭遮了,我已經看了一早上了,還是花容月貌沉魚落雁。”


    他聲音清雅,顯然已經醒了許久,她頗有些起床氣,心裏不得勁兒,又知不能為這個和他生氣,隻默默起身下床。這床是支在中心靠右的地方,左右都不靠牆,因都走得通。


    他由著她折騰,瞧在眼裏隻覺可樂,到見她自個兒去盛水洗臉的時候,方出聲阻了她:“不準碰冷水。”


    揚聲換人進來伺候,自個兒倒起身走了出去,臨走卻還抱著她在頰邊親了一口,驚得朝雲一進門就退了出去。


    他也沒料到這麽巧,略有些訕訕的撫了撫她的頭發,轉眼卻腳步輕快的踏出門去,看守在門口的朝雲即是一頓,幹咳了一聲交代:“勸勸小主。”


    他忘了朝雲不會說話,要勸她恐怕就勸得幾日回不了房,陸滿福一麵跟他走一麵朝朝雲使眼色搖頭。


    也是愁人,這回回遇到這樁事兒,主子爺這裏心情就格外的好,好得沒輕沒重,做奴才的就得替他操著心,那小主的脾氣就格外的大,丁點兒小事就能哭個半宿。


    好在昨兒晚上還太平,就冷一冷,想來用了早膳就好了。


    果然所料不差,兩個安安寧寧的用完早膳,萬歲爺去拉她的手,她也就溫溫和和的隨他去了。166閱讀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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