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事闌珊,又是一年暮春時節。


    漫天的柳絮飄白,一團團,一叢叢,越過高高的宮牆飄過來,滿院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瑜貴妃遇到這樣的天氣就喉嚨發癢,從來隻在去永壽宮和慈寧宮請安的時候出堂門,餘時便關在翊坤宮裏,把門窗都關死了,自己倚在紫檀木單翹頭瑞草卷珠外翻腿的貴妃榻喂魚。


    她文墨一道上不甚精通,針鑿女紅上也無興致,頭些年沒孩子,小生靈倒是喜歡,可惜沾不得帶毛的,也就隻得養魚。


    榻邊雕西番蓮紋的矮架子上擱了一個粉彩侍女圖的金魚缸,是進宮頭一年皇帝送的,裏頭鋪了細沙白石,水草飄搖,養得幾頭水泡眼、包金獅頭、黑蘭紅壽、紫白龍睛,都是瑜貴妃的愛寵,從來由她親手照看。外頭缸裏還有一些,便交給了丫鬟料理。


    此時正在換水,一旁有乳母抱了一個一歲多戴虎頭帽的小兒,那孩子看著撲騰騰的金魚咧著嘴樂,疏忽又填滿了水,魚兒藏進了水草裏,嘴巴便一扁,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乳娘忙抱著哄,走來走去不見好,裏頭瑜貴妃就問怎麽了。


    這是個寶貝疙瘩,乳娘哄不好,隻好抱進來,她擱了碟子起身,將孩子抱過來,卻也哄不來,皺著眉頭問衛嬪呢。


    衛嬪是衛修儀,這瑜貴妃則是先前的明妃,宣政六年冬產下皇子以後,晉作了瑜貴妃。而她產後損了元氣,將養了好些時日,四阿哥便一直是衛修儀帶了乳母伺候,倒服侍得很好。是以四阿哥鬧騰,平日裏誰都哄不住的時候,她接過來抱一抱就好。因照顧這孩子有功,四阿哥一歲的時候皇後即施恩將她晉了嬪位。雖然也是一宮主位了,但因著她晉位的由頭,也就還在翊坤宮住著,繼續幫著照看四阿哥。


    梨心一麵虛手扶著照應,一麵道:“娘娘忘了,衛主兒的父親遷了指揮儉使,她母今日親得了恩典進宮看她,您今兒晌午起的時候,還在外頭請了安呢。”


    瑜貴妃蹙了蹙眉,才要開口,就聽外頭傳來一個甚是清脆爽利的聲音:“就走了,來給娘娘辭個行。”


    瑜貴妃一抬下巴,門口的丫鬟有眼色,把那水晶珠簾子一打探了頭出去:“衛主兒快些進來吧。”


    衛嬪穿著件胭脂紅的對襟長褂子站在門口,喜鵲登梅紋的繡樣,拿黑緞子大鑲大滾了,盤扣從領口一路釘到了膝頭。位分晉了,打扮也越來越大氣端莊了。瞧見丫鬟喚,轉頭在後麵略有些發福的中年婦人胳膊上按了一把,先就進了門。


    乳母忙從瑜貴妃抱了四阿哥送過來,說也怪,那孩子先頭還哭,叫她抱著四處一晃,轉頭就不哭了,舉著一雙肉乎乎的小手拽她的頭發珠花,抱到瑜貴妃跟前兒就拽她身上的珠子玩兒,一麵扯一麵咯咯笑。


    瑜貴妃退了手上的玉鐲子給他,他拿在手裏晃得樂,疏忽瞧見一邊淺淺的魚缸,抬手就往裏頭砸。


    “去!”瑜貴妃抓住他的小手,假意拉了臉,“不準淘氣!”


    四阿哥一瞅,另個手就拍了上去,嘴裏咿咿呀呀的咕噥著什麽,瑜貴妃手一鬆叫他掙脫了,他便一瞧她,兩隻手都舉了起來。


    瑜貴妃即抓了他兩隻手笑:“快快把他抱走,不要砸了我的魚。”


    衛嬪笑著把他遞給了乳母,回身瞧瑜貴妃仍舊執了小瓷碟子,拈了芝麻粒兒大點兒的往魚缸裏頭灑,便垂首道:“奴才娘親過來了,久不見您,惦記著來給您磕個頭。”


    是久不見了,上回還是沒進宮的時候,她奶奶娘到府裏來磕頭,瑜貴妃一頓,抬手叫請。


    衛嬪的父親是佟啟嶙的部下,兩家是上下屬的關係,一直有些來往,因衛嬪進宮以後才被分到了翊坤宮。


    瑜貴妃麵上是帶著笑的,衛呂氏磕頭請安,一句瑜主子吉祥大安,卻叫那笑驟然凝了半截。


    衛嬪使眼色,“娘,是貴妃娘娘了。”


    衛呂氏一瞧她,雖不知為什麽,還是連忙就改了口稱貴妃娘娘,瑜貴妃臉色適才緩了緩,抬手讓她起來,寒暄了兩句,臉上的笑卻不怎麽掛得住了。


    衛呂氏也有眼色,不知什麽地方討了她的嫌,說得兩句就告了辭,“天兒不早,出宮還要趕路,就不多擾娘娘了,奴才這便先行告辭了。”


    瑜貴妃點了下頭,招手叫梨心送。


    衛嬪便攜母告退,掌燈時分回轉,回房也不曾,先就去了瑜貴妃麵前請罪。


    當年從明妃晉貴妃,下麵擬了旨意,皇帝就單單將一個“明”字改作了“瑜”。照臨四方曰明,明妃是有照臨四方的姿容,這是當時他親口讚過的,冷不丁卻換了一個“瑜”字。


    為著什麽,皇帝不說,誰也不知道。後來還是聽到了風聲,冷宮裏住著的那位,閨名兒裏就嵌了個“明”。自知曉了這一茬,瑜貴妃就沒一日不膈應。外頭沒法子,翊坤宮裏卻下了禁,上上下下,誰也不要提一個“瑜”字。


    衛嬪謙卑的躬了腰,“我娘不懂事,還請娘娘不要和她計較。”


    瑜貴妃拿帕子拂了拂手背,瞧她一笑:“倒難為你們還記著了,想也是無趣,本宮頂了這個封號,是瑜貴妃就是瑜貴妃,這麽著自欺欺人作甚。”


    才還擺了臉色,轉頭功夫就能想通,衛嬪可是不信她的,不過沒有當時的火氣,說出來的話也就多了些考量,免得叫人瞧著放不下,李氏進景祺閣兩年了,她這裏還沒放下心來。


    衛嬪但笑了笑,掩過不提,道:“還有一樁事討娘娘主意。”


    瑜貴妃一抬眼,“怎麽?”


    衛嬪道:“才聽我娘說,我姨母上個月去了,臨去前十分放不下我表妹,她現下……我在尋思是不是像皇後娘娘討個恩典往景祺閣裏走一趟。”


    魏貴人的事兒過去兩年了,這麽個理由討道恩旨去瞧她,依皇後的寬宏不會不同意,而李氏就和魏氏幽在一起,顯然,衛嬪說出來不是討主意的意思。


    皇上正不在宮裏,尋機可以做點兒什麽,瑜貴妃的心思不可避免的轉了幾轉,到底打住了,頭一回她算計她的時候被皇上一冷半個月,她可還記得清楚。真能一舉除了她倒好,可萬一皇上有心查了出來,後果還真是不容設想。就這麽叫她在裏頭呆著,雖說皇上這兩年裏冷淡後宮,聖寵少些,她這裏該有的卻一樣也沒落下,隻要她不出來,不必再冒這樣的風險。


    因笑了笑,“人倫孝道,原該叫她知道,皇後娘娘是寬宏的人,你隻管去便是。”


    衛嬪應著,第二日果然就回了皇後,皇後同意了,將她帶到慈寧宮,討了太後的恩典。


    杜順開門領她進去,他守了兩個年頭,隻有長公主來了兩回,頭回進去了,第二回就被擋在倒座房那裏,衛嬪是進到這裏的第二個外人。


    回頭道一句勞煩,杜順停了腳,候在院門口等她。


    一樣的荒草萋萋,比之兩年前並沒有多少變化,她扶著丫鬟的手小心走著,看院子裏撐著竹竿晾了衣裳,粉青藍綠,顏色都已經淡了,有件綠蘿裙還打了補丁,巴掌大的一塊綠綢子,針腳亂七八糟的鑲在上頭,極其可笑。


    門窗都關著,隱隱還有笑聲,她回頭,示意丫鬟退下,自上前扣了扣門,揚聲喚“綰綰”。


    魏綰對柳絮過敏,渾身起紅疹子,因也整日閉門,李明微本來沒事,不過挨著她睡了一夜,身上就也開始刺癢,拿鏡子一開,肩背上也出了兩片紅疹子。


    好在長公主跌打損傷蚊蟲叮咬的藥膏的齊全,原是她給魏綰塗藥,現下魏綰正給她塗。


    背上抹好了,一瞧脖子上也有,便把手上剩下的一點兒抹了上去。


    她縮著脖子叫癢,魏綰就故意撓她,兩個正鬧著玩兒,忽聽這一聲,一下頓住了。


    “綰綰”,顯然叫的不是自個兒,李明微瞧她,卻見魏綰麵色一冷,隨即一勾嘴角,冷笑著下了榻,“來了個賤人,我去會會她。”


    相伴住了兩年,二人關係已密,可因著武良一事的分歧,並不會過多的相互幹涉。她的事,李明微也不會多言,隻道了一句小心。


    魏綰一笑,出門開門,上下一打量,倚在門口先就冷嘲熱諷了一翻,“喲,表姐,這是良心發現了,要搬過來和我做伴兒了麽?”


    衛嬪沒理會她的挑釁,淡看著她道:“我受姨母的托付過來這一趟。”


    魏綰頓了下,讓開路叫她進了門。


    衛如雲帶來了她去世的消息,那個懦弱無能的女人去了,真是一點也不奇怪,她被廢了兩年,她竟然到此時才病逝,才是樁稀奇事。


    她仰頭笑了一會兒,轉眼看向衛嬪,目中無半點哀傷之意,“你來的目的是什麽,說吧。”


    衛嬪但把臂上挎著的包袱擱在在了桌上,諷笑著看她:“你不信我隻是來看你一趟?”


    “衛嬪娘娘!”那狹長的媚眼驟然將她一鎖,迸射出灼灼迫人的寒光,疏忽又轉成了妖冶的笑,看著自己的雙手道,“你再不趕緊說了,當心一會子這雙手就忍不住,不小心……掐死了你倒不至於,要是刮花了衛嬪娘娘的臉……”她看向她,嘴角噙著笑,“娘娘來看我這一趟,可就得不償失了。”


    “衛嬪……”衛嬪冷冷一笑,“表妹當真是秀才不出門,全知天下事。你既這樣耳聰目明,不防就猜一猜,我今日來的目的為何。”


    魏綰撫著手笑,一頷首道:“承蒙娘娘高看,那我就來猜猜,娘娘是又做了誰的走狗。”


    “你!”衛嬪險些揚手要打,卻叫她輕輕一按,湊到耳邊道,“娘娘想清楚,打了我,太後娘娘的這隻走狗,娘娘就做不成了。”


    一語言中,衛嬪猛退了一步,一時竟連她的辱罵也忘了糾結,隻近乎不可置信的看著她。


    “猜中了?”魏綰撣了撣衣袖,“娘娘慌甚?反正,太後娘娘又不會授意你來騙我,說是明……哦,瑜貴妃的指使。”眼見得衛嬪麵色越來越難看,她嘴角的笑意便越來越深,“又猜中了?娘娘別怕,後頭的我不猜了,你來說,想我做什麽,又……給我什麽好處?”


    衛嬪緩了好一會兒臉色才恢複,心裏卻是積鬱的,因冷笑了下,道:“表妹聰敏,姐姐我自幼難及。可你既聰敏,怎會淪落到而今境地,淪落到……”她牽了牽嘴角,“靠著與太監廝混度日的地步?”


    “娘娘是不長記性?”魏綰眉毛一挑,頷首輕笑,“那我叫娘娘再長一次記性,”她瞧著她,說悄悄話似的壓低了聲音道:“那個武良,雖是個太監,可伺候起人來真是沒話說,我呀,受用的不得了。隻可憐娘娘你,空占個一宮主位的名頭,皇上瞧不上不說,連個太監,你都沒有……”


    “你!”衛嬪再一次被她噎住,揚手要打,就被她抬手一扣一折,反背到了身後,“我說的話娘娘又忘了?別惹我真的失了耐心……”


    魏綰小時候野,頗學過幾手擒拿,這叫自小雖出身武將自家卻從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衛嬪根本沒半點子餘地反抗,氣憤的恨不得殺了她,卻沒法子,念及自己此行的目的,隻得按捺下滿心的怒意,又一次屈從在她手裏。


    魏綰猛地放開了她。


    衛嬪踉蹌了兩步站住,整了整衣裳,方勉強維持著臉色回頭看她,“太後命我來告訴你一句話,她死了,你就能出去。”


    魏綰勾唇:“要我殺人,連把刀都不給我?”


    “刀?”衛嬪譏誚,“憑你這一張嘴,就能死十個李氏,要刀,留下證據麽?”


    魏綰看著她笑,“娘娘瞧,哪裏是一句話,明明兩句話三句話,緣何說是一句話呢?你就不怕我出去了,頭一件事就是把你送進來?”


    她出去了,命能不能保住還得另說,衛嬪這回不理睬她了,隻是道:“你至多兩個月的時間。”


    “成,我省得了。”魏綰這下應得爽快,“娘娘幫我給太後帶句話,就說甭管出去出不去,我魏綰,都多謝她老人家的賞識抬愛。”


    衛嬪譏諷的掃了她一眼,轉身出了門。


    魏綰瞧著她輕笑,但把那包袱一丟,遠遠的扔在了牆角。


    是時候了,可是,因何她眼裏有淚?那個女人,那個沒用的,從她五歲起就要躲在她身後的女人,她死了,真是再正常不過,再正常不過……


    李明微是在入夜才見到她的,她從沒見過魏綰的眼淚,可她進來的時候,雙眼都紅腫著。


    她有些怔的看著她,下一刻,魏綰就撲到了她懷裏,嗚咽不止。


    “她沒了……我還頂著一世罵名的時候,她沒了……”


    她隻聽到她抽抽噎噎的的說出這麽一句話,即見她抖著肩膀痛哭不止。她沒說話,隻是撫了撫她的頭發用力抱住了她。


    魏綰哭了半夜,夜裏野貓又開始叫的時候她才漸漸停住,歇了聲窩在李明微懷裏。


    “你好好的。”她拿帕子給她擦臉,聲音溫和中蘊了力量,“所以你要好好的。”


    魏綰笑了笑,從她懷裏脫開躺在了她膝上,“你可知道,將將除了這樁事,她還帶了一句話給我。你死了,我就能出去。”她仰躺著去碰她的臉,“攻心為上,姐姐曉不曉得,你這條命,實在很好拿……”


    “好幹淨的法子。”李明微笑了笑。


    太後會要她的命,她想過有一日會有一條白綾,一條匕首或者一條匕首擺在麵前,甚至無聲無息中被人結束了生命,獨獨沒想過是這樣。


    “我們一起過了兩年,要不是你,也許我會瘋。”魏綰輕撫她的臉,“且不說太後會不會過河拆橋,我從來,想的都是和你一起出去。姐姐,還是不肯反抗?”


    反抗,即是向他屈服。她斂眼微笑,未必屈服的滋味,會好過死的滋味。


    魏綰兩年前就已經知道勸不動她,而她也知道,她必定會有法子把她逼出去。


    她要報仇,要親手將那兩個賤人千刀萬剮,要眼睜睜看著她們生死不如,必然要依靠於她,太後給的,遠遠不夠;更何況遣了衛如雲過來,太後要的,未必隻是她一條命。


    後宮裏□□寧,正缺少一雙攪弄風雲的手,出去以後的日子,勢必精彩絕倫,她已經,迫不及待。


    *****


    魏綰的生辰是在四月初,上一次武良過來的時候,她交代他帶一大壇酒,要烈的。


    武良尋了大半個京城,在這一夜裏,抱了一大壇燒刀子來看她。


    魏綰少見的在見她之時穿得很整齊,從未見過的一身海棠紅的褙子,甚至挽了頭發,簪著一隻青玉簪子,端端坐在桌前。


    “今日……”他將酒放在了桌上來挑她的下巴,發現那張臉竟也是撲了粉的,腮上一點胭脂紅,嬌豔豔的紅唇,猶如春日裏開得最盛的芍藥,都是他帶給她的東西,她卻沒用過,他略微用了些力氣,“小賤人今日想從良做良家婦女?”


    魏綰抬臂勾住了他的脖子,勾唇一笑,足夠魅惑眾生,“想,你給不給?”


    “小……”武良才要開口,即被她伸指輕輕壓住了嘴唇,麵上含笑,“想好了再說。”


    “小娘子。”他開口吐出了這麽三個字,魏綰一笑,鬆開了他,扯開了酒壇倒酒,一碗放在自己跟前,一碗放在對麵,抬手,“坐吧。”


    捧著酒碗武良是有些為難的,到底抬頭看她,“恐怕喝酒誤事。”


    他的酒品,魏綰心裏是有底的,隻彎了彎嘴角,“有我呢,放心吧。”


    她今日有些奇怪,這奇怪卻是帶了勾似的,癢癢的撓在心頭。


    武良說不出來是什麽感覺,隻是她說的,他都願意做,像是他做了,她就能高興,他也就高興。


    他喝第三碗酒就倒了,死豬似的趴在桌上,魏綰推了他兩下,他便順著桌沿滑下去,四仰八叉的躺在了地上,呼呼大睡。


    魏綰起身把他旁邊的凳子拿開,抓著他的臉拍了幾下,也沒有絲毫反應。


    她站了起來,返身抱了桌上的酒壇。


    武良死得很透,躺在地上,睜著眼睛,腦門兒上的血咕咕往外湧。


    她將手從他鼻端收回,踉蹌著退了兩步,哐當一下就跌在了地上。


    腿是軟的,撐起身來半是爬半是跑,勉強撐著拉開了門,再後麵一路是爬過去的,靠在門板上砸門:“姐姐……開門……”


    天色還不算晚,李明微並沒有睡,側躺在床上,來來回回想的都是魏綰前兩日的那一句話:“姐姐還是不肯反抗?”


    她望了望櫃子頂端那個已經落滿了灰塵的小盒子,什麽也看不清,可她知道它在那裏。


    “答應要是想通了,就把它打開。”這一句話,兩年裏曾在耳邊想了無數次,每每夜裏貓叫此氣彼伏的時候,冬日裏嚴寒徹骨,捂在被子裏也不覺暖意的時候,生病時鎮日昏沉,晝夜難分的時候……


    那麽多次,從沒有像這一次一樣,動搖的那麽利害。


    白白死在這裏,還是,屈服。


    她猛地闔了眼,閉眼的那一刻,即聽到了魏綰帶著顫的呼聲。


    一開門她就倒在了地上,她扶起她,而她卻似使不上力氣,隻能靠牆坐著,“魏綰,你怎麽了?”


    魏綰很久才抖得輕了些,摸索著握了她的手,“不要問,姐姐,把門關了,等天亮。”


    等天亮,李明微關了門,費盡了力氣將她扶到了床上,拿被子包裹住了她,四月的天,兩床棉被,她還是渾身上下沒有一點溫度。


    *****


    午時正,送膳的小太監帶著食盒,一臉凶相的老太監背著手,杜順提著鑰匙準時到了景祺閣後的小院門口。


    今日的太陽有些刺眼,頗有些炎炎夏日裏驕陽似火的感覺,杜順一手手擋著頭,一手將鑰匙□□了那把已經鏽跡斑斑的銅鎖,啪嗒一聲,開了門。


    老小兩個太監往裏頭走,杜順早已沒了興致,懶懶的坐在門口的陰影裏等著。


    又聽到那公鴨嗓喊“廢貴人魏氏”,不同於以往的是,一連喊了幾次。


    這女人,杜順拍拍屁股走進了門,卻見門窗都緊閉著,那老家夥還在扯著嗓子一聲聲的高喊。


    “傻不傻!”他小聲嘀咕了一句,自走到門口拍門,砸爛了也沒聽到動靜。


    死在裏頭了?杜順掃了眼那個提食盒的小太監,一揚下巴,“去喊人來撞門。”


    小太監瞥了眼他。


    怎麽著?你是皇後派來的,老子還是太後派來的呢!他一瞪眼,那小太監到底乖乖去了。


    喊來了五六個人,抱在一起把那門撞了四次沒開,第五次哢嚓一聲就撞開了。


    杜順撫了撫衣裳,先就往裏頭走,南屋裏門半掩著,一陣陣濃烈的酒氣撲鼻,他推開進去,看到的並不是一個吊死的或是一個撞死的女人,而是一個頭破血流的,太監。


    還是個熟人,他這大掌事下頭的頭一個,二掌事武良。


    “娘的!”他一跳蹦出了門,哆嗦著手指往後指,“快去,快去……”大總管三個字在嘴邊打了個轉,出口就換了樣,“快去給皇後娘娘送信,說這景祺閣裏死了人……”


    太監宮人,內務府掌一切事宜,死了太監,按說應該由內務府大總管出麵處理,可杜順想起來則內務府大總管吳宗保,那是皇上的人。


    皇上的人,他在這裏替太後看著,豈能叫養心殿那邊先得到消息。這麽想了下,大總管三個字也就變成了皇後娘娘,皇後執掌後宮,冷宮這裏出了事,稟報給她,也是理所應當。


    話音一落,立時就有人應個喳去了。


    杜順是不敢再進去了,站在門口指揮別個兒,“進去看看,魏氏在不在裏頭。”


    兩個大膽的推門進去了,一個拿件衣裳蒙了武良,一個四處看了看,不多時就出來稟,魏氏不在裏頭。


    杜順瞧了瞧關的嚴嚴實實的北門,往前走了兩步,壓了聲兒叫李答應。


    沒人應,他抬手扣了扣,又叫,還是沒人應,抬手推門,門是閂著的。


    “杜爺,要不咱幾個撞開?”有個上前出主意。


    “我不知道撞?”杜順白了他一眼,可這門撞不撞,可得另外思量。


    他又扣了兩下,“李答應,您要是在裏頭,還請應個聲兒……”


    李明微看著魏綰。


    從天黑到天亮,這一夜從未過得如此漫長。


    魏綰已經不再抖了,起身下了榻,卻不看她,微微側了眼。她做了什麽,答案早已呼之欲出,甚至不必去想。


    從昨夜到今日,魏綰開了第一次口,“我有三句話同姐姐說。”


    “你說。”她下意識的回了這句。


    魏綰緩緩轉了身,海棠紅的裙擺掃過地麵,裙角上點點暗紅。


    “第一句,我未曾有錯,淪落到此,皆奸人陷害。”她朝前走著,伸手撫過桌上插在杯子裏的一束野花,兩三天前她采來給她的,現在還沒敗,紅粉黃綠,小小的一團鋪滿了茶杯,很是可愛。她伸手碰了碰下麵小小的葉子,微微笑了笑,“第二句,昨夜之事,我是被逼到了絕路。”


    李明微目光落在她手上,芊芊玉指握住了溫潤白膩的瓷杯,合該是這樣一雙溫和優雅的手。即使知道她心思詭譎,她於她來說,仍有一種無法解釋的信賴。


    就像前些日子她說她死了,她就能出去,她心裏連跳一下也不曾有。


    “第三句,”魏綰放下杯子,抬頭看著她,“姐姐要救我,就請說動皇上派人出麵主審我的案子,若不然,一句話也不要多說。出了此事,姐姐起碼還可兩年無虞,你好好保重。”


    她笑了下,轉身拉開了門閂。


    “抓住她!”杜順喝了一聲,太監一窩蜂的擁上,牢牢將她製住出了門。


    外麵聲息稍靜的那一刻李明微就起了身,拿下了那個滿是灰塵的檀木盒子。166閱讀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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