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景祺閣主樓,後頭是一排倒坐房,其西側有夾道,穿過夾道,即可見與倒坐房相鄰的一座小一院,朝西開門,院門破敗,幾乎已經看不到紅色的漆皮,其上一把沉甸甸的銅鎖,隔開了牆內牆外兩個天地。


    鑰匙拿在前頭景祺閣一帶掌事太監的手裏,中午開一次,送膳的太監將晚午膳一並送進去,一同進去的還有內廷的執事太監,一則飯前代上訓誡,曆數其諸般罪行嚴行申飭,帶其叩頭謝罪,方得進食;再則監看,以免哪一日有人橫死其中而無人知。


    裏頭原隻有東廂房的南屋住了一個廢貴人,前兒晚上又緊鑼密鼓的送來一個,住了魏貴人隔牆的南屋,隔沒一日,緊跟著來了的還有慈寧宮大總管穀安川的八徒弟杜順,接替武良做了大掌事。


    從肥水橫流的慈寧宮來到冷宮,雖說是從回事太監跳兩級升了掌事,可到這麽個連人都少有的地方來,杜順是一百個不願意。


    穀安川開解他,景祺閣才進去的一個不一樣,太後娘娘不放心,到了那裏就是她的耳目,當好了差事,把來來往往的人都看住咯,哄得太後高興,要什麽好處沒有。再一則好歹是個掌事,到了那地界,豈不是由著你作威作福,比這裏好過百倍?


    杜順是個耳根子軟沒主見的,聽他說了兩句就繞進去了,歡歡喜喜的搬到景祺閣後頭的倒座房當差去了。


    從武亮手裏接了鑰匙過來,頭一日放送膳的人進去,他自個兒也跟進了,跟在執事太監後頭到了南屋窗口,送膳的小太監把窗台上的空碗拿走,再端出一碗白米飯一碗青菜放上去,再加上晚上的一個粗麵饅頭,那耷拉著嘴角凶神惡煞的老太監就操著他的公鴨嗓喊廢貴人魏氏,過了片刻,便聽到悉悉索索的腳步聲,而後,是一個低沉的毫無生氣的女聲。


    老太監扯開了他的公鴨嗓開始訓誡,說得不外乎是狐媚惑主,敗得失行,有負聖恩雲雲。


    這女人,就是前不久侍寢時不知死活的用了息肌丸的那一個,息肌丸,他踮腳瞅了瞅,房前一顆大槐樹擋了光,裏頭太暗,什麽都沒看清,隻有一頭烏蓬蓬披散著的頭發。


    想也是沒什麽姿色的,想靠這種下三濫的手段留住聖寵,妄想!


    他呸了一口,那老太監終於也吆喝完了,裏頭的魏氏麻木了似的,三呼萬歲,叩頭謝恩。


    跟著再到北屋,與南邊兒的不大一樣,原先擺的兩個白瓷碗,都滿滿盛著飯菜,饅頭更是完好無損的擺著,基本上沒動過,得,將將過來,不習慣,吃不下飯呢!他腹誹,但見小太監擱下飯碗,收了食盒就走,那老太監也往身前一抬手,轉身就走,杜順吆喝著叫住了他們:“幹嘛去?這邊兒這個還沒完呢!”


    老太監後知後覺似的回頭看了他一眼,陰沉著臉道:“李答應位分尚在,萬歲爺隻命禁足,未曾有旨意廢黜。”


    杜順眼珠子瞬了瞬,好嘛,正經還算個主子呢,回頭往裏瞅了瞅,小小一扇窗裏,烏漆嘛黑的一片,鬼影兒都沒有一個。


    留心著,別惹事兒,有什麽動靜就來慈寧宮回話,他謹記著穀安川的交代,漫跟著往外頭走,穿過一院子已經瘋長到沒膝深的荒草,跨過裂了一半的門檻,把那破門一帶,自往前頭去了。


    本是要蒙頭睡個一下午的,哪料才一閉眼前頭就出了動靜,小太監漫窗叫杜掌事,說什麽,長公主鑾駕到景祺閣了,快出來接駕。


    長公主來了?扯你娘的蛋!他起來才要罵,卻仿佛聽到了吳宗保的聲音,“人呢?快叫他出來!”


    得,真有人來?看得就是他們!


    你在這景祺閣,長的就是咱們太後娘娘的臉麵,甭管是誰,隻要不是咱們這邊兒的,隻管攔住咯,回頭我就在太後麵前給你請賞,他咧嘴一笑,骨碌翻身起來,抓著帽子往外頭去了。


    出得門長公主已經過了景祺閣,正往這邊來,後頭簇擁著一堆的宮女太監,搬家似的,人人手上都帶了幾樣東西,有包袱,有鋪蓋,後頭還有一個兩人抬的箱子。


    哎喲喲,不是也要搬過來住吧,他心裏叫著,趕上去,正絆在她前頭行禮,笑模笑樣的道吉祥萬安。


    長公主一蹙眉,但拂袖子,“前頭開門!”


    忒也直接,他一抬頭,才要跟她說不成,太後娘娘交代了的,吳宗保就開了口,道:“回了太後了,快去開門。”


    太後準了?他愕了愕,卻知吳宗保不會有膽子假傳懿旨,因雖奇怪,還是應了個嗻,起身往前頭去了。


    長公主步履是急的,皇帝開口提了打點,她這兩日便想著,到底能替她備些什麽東西,四時衣裳,冬夏鋪蓋,衣食住行考量了一圈兒,隻怕落了什麽,叫下人備齊了,一再翻檢,一麵擔心怕遺漏,一麵又著急,起坐幾次,還是先過來了。


    杜順在前頭開了門,走進來的一刹,即便早有準備,長公主還是被那一院子的荒草和枯枝亂葉驚呆了。


    她在外一年,也曾見過土階茅屋,破廟爛瓦一般的簡陋,卻沒想過,這偌大的紫禁城裏,也會有這滿眼荒涼的一角。


    “李答應在西廂北屋裏頭,您當心腳下。”吳宗保在旁虛扶著她說了一句。


    她一斂眼,但邁開步子往裏頭走,杜順要上前開門,隻被她一抬手止住,自推開了虛掩著的房門。


    很逼仄的一間廳房,走兩步就是門,掛著一張爛了半塊的灰布簾子,掀開進去,鋪麵而來就是一股灰塵。


    長公主咳了幾咳才睜開眼,往裏頭去看,隻見李明微坐在床邊的杌子上,腳下潑著一汪水,繡鞋踩了一隻,釵垂發亂,一片狼藉,正抬眼打量過來。


    先是寡淡的臉色,而後似乎懵了下,猛然就抬袖遮臉,背了身道:“公主先容我收拾了。”


    倒還在想她的儀態!長公主氣也不是,笑也不是,兩步走過去,抬手就拉下了她的胳膊,那臉上卻更甚,黑一道白一道,已經看不出來本來的模樣。


    她抿了抿嘴,“怎麽弄得?”


    李明微眼神兒往旁一掃:“太髒,我在收拾。”


    不甚打翻了茶杯,潑濕了鞋子,心裏鬧得幹不下去了罷了。


    “先出來。”她拉她,外麵起碼還算幹淨,李明微沒肯,到底叫她硬拉著拽出去按在圈椅上坐了,回頭吩咐人放下東西,先把裏頭收拾幹淨了,又叫打水過來,看她淨了臉,抿了頭發,適才在對麵坐下來。


    卻是不便說什麽的,好在裏頭人多,屋子小,灑掃的也快,不多時就回話已經收拾好了,二人便進房說話。


    相攜在床上坐了,長公主望了她一眼,但道:“我們也算是相知一場,到今天這個地步,我總有許多話要問你,可未必你願意說,你隻把願意說的,說給我吧。”


    李明微默了默,眼睛就挪開了去,“我能說得,大抵也是太後那裏說得那幾句。”她看了看她,“你大約已經知道了,其他的,我卻不知該再說些什麽。還有一句,皇上讓我來這裏,我心裏是感激他的。”


    長公主蹙眉,不由按住了她的手,“他從沒忤逆過太後一句半句,為著你,是頭一次。他容你,也是到了我見所未見的地步。”她頓了頓,方繼續道,“你就不曾想過,跟著他?”


    不曾想過麽?她是想過的,在襄郡王把藥遞給她的那一刻,在那天夜裏,可頭一次,她是邁不過心裏的那道坎兒,後一次,後一次隻是想想罷了。


    她垂眸笑了笑,但道:“我是真的不知道怎麽跟著他,這樣,有什麽不好?”


    低首抬眸之間,衣領間遮不住的紅痕便隱隱約約的透了出來,長公主瞧著微瞬,到底隻是歎了口氣,回首招呼人把東西搬進來。


    衣裳,鞋襪,藥材,書籍……各樣她所能想到的東西,一樣樣指給她,又從袖子裏取了隻桃木符給她,道是智靜大師開過光的,四下裏荒涼,平日裏帶在身上不要害怕。


    還有些驅蛇蟲鼠蟻的藥沒給她知道,隻暗中著人在屋裏各個角落撒了。


    “你不要怕,過上兩年,且等他心思淡了,我求了太後,帶你出宮。”


    李明微先還忍著,後來就眼淚汪汪了,噙著淚,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長公主拍了拍她,但知能替她做得也隻有這些了,眼見得外頭婢子催了幾次,到底起身告辭了。


    她送她到門口,眼見得她將要出院門時,吳宗保朝她一弓腰,返身回來了。


    “煩答應借一步說話。”


    她回了房,但見他從懷裏拿出了一個四四方方的檀木盒子,雙手奉了過來。


    她默然接了,但聽他道:“萬歲爺說,答應要是哪一日想通了,就把這盒子打開。”


    愛極恨極,他到底是給她留了一條退路的,甚至為著她,不惜存了反了太後的心。


    而她是不知道的,盒子拿在手裏,卻隻是微微抿了抿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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