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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賢平這次出差,在外麵待了足有四個月。中間隻回過一次昆明,是因保密局雲南站忽然撤銷,必須回去。等處理完一切事務,又要馬不停蹄飛往上海。


    而那個時候,馬天目還未來到昆明,也沒有得到他的任何消息。每當想起這件事,唐賢平都有一種等魚上鉤的篤定與泰然。這次的上海之行,他有更為緊要的事情去辦,而這件事,與他的姐夫安子文有關。


    他是去重慶調解徐遠舉和周養浩的矛盾時,接到那紙前往南京的調令的。


    1948年底的南京,已遠非半年前他去過時的樣子。那時“國民大會”剛剛召開,蔣介石和李宗仁分別當上了正、副總統。借“總統宣誓”之際,蔣介石曾信誓旦旦表示:借助美國的援助,必將扭轉戰局,一舉擊敗共產黨軍隊的進攻。而今,短短幾個月過去,戰局不但未有扭轉,反而露出一潰千裏的頹勢。遼沈戰役已經結束,淮海戰役正在打響,平津戰役亦在醞釀之中,此時的南京,也有朝不保夕之感。這種局勢下,蔣介石把全部精銳部隊調往徐州、蚌埠一帶,準備同共產黨軍隊做殊死決戰。然而在這一關鍵時刻,李宗仁卻把他統帥的桂係部隊,從安徽一帶調集出來,向南京集結,意圖對蔣介石進行“逼宮”。為此蔣介石恨之入骨,命毛人鳳派人把李宗仁“幹掉”。最初,毛人鳳準備派葉翔之(時任保密局行動處少將處長)去執行此一任務。但蔣介石認為這種關係到“黨國存亡”,以及他個人前途的大事,派一個文人出身又無任何暗殺經驗的人去指揮,難有勝算。毛人鳳遂舉薦了唐賢平。但這一任務剛一落實,便傳來淮海戰役落敗的消息。加之懼於桂係力量等諸多原因,暗殺李宗仁的行動胎死腹中……


    這項工作雖告一段落,但毛人鳳在蔣介石的指令下,又給唐賢平委派了另一項任務。準備在上海南京等地,招募一支“特別行動隊”,意在對那些反對國民黨的民主人士,地方勢力以及內部動搖分子,進行逮捕、暗殺。唐賢平雖惱恨於毛人鳳,因是蔣介石的欽點,又在這黨國存亡時刻,他認為自己應放下私人恩怨,像戴笠在世時那樣,對一切異己分子進行堅決的製裁,所以欣然受命。


    準備前往上海的那天晚上,唐賢平去與母親話別。提起在上海的姐夫安子文,又或是聽到樓下傳來的發報機聲,等江竺清帶孩子睡下之後,母親讓他單獨留下來,小聲對他說,我在你姐姐家裏住時,每隔幾天,便有一個年輕人去他家。說是你姐夫的同事,住下來不走。可每到深夜,我分明聽到你姐夫的洗澡間裏,傳出的就是這種聲音……


    唐賢平一聽,頓然失色。


    母親的話聽似無意,實則有心。隨即叮囑他道:這件事,我隻跟你一個人說……如果你姐夫和你走得不是同一條路,你也不要難為他。


    唐賢平默然不語。


    母親的聲音隨即變得嚴厲起來:賢平,我對你說的話,聽到沒有?你要是敢出賣你姐夫,我可不答應……


    唐賢平慌忙答:媽,我怎麽會做那種事。不過,要是被別人知道,我也救不了他!等我到了上海,先去找姐夫談談,勸他不要走這條路。


    母親歎了口氣,說,即便你姐夫走這條路,肯定也有他的苦衷。你想那麽穩重一個人,怎麽會輕易背棄當初的選擇……他資格很老,可又受到什麽待遇?我記得,他在上海給你介紹工作時,便是上校職務了吧?可這十多年過去,你升為少將,他也隻是區區一員少將。常年得不到重用,那年還被人以貪汙罪誣陷,關了半年多監獄,落了一身病……


    母親越說越氣,最後憤憤不平說道:像你姐夫這樣的好人,另尋出路,肯定有他的道理……你今天當著我的麵,給我發個誓——不去告發他,還要盡力保護他!


    唐賢平雖違心地在母親麵前發誓,心裏卻對姐夫安子文相當不滿。


    抵達上海之後,毛人鳳率先召見了他。


    唐賢平心裏清楚,如果不是蔣介石的欽點,此次任務,毛人鳳絕不會任命他來執行。所以才會前來上海督查。他們先談了談組建“特別行動隊”的事。後毛人鳳漫不經心問道:我聽說,你姐夫把家眷都遷到香港去了,他怎麽還不動身去台灣啊?現在共產黨正在搞“歸隊運動”那一套,對過去脫黨的人,一概表示歡迎,他不會對“歸隊”,也有興趣吧?


    唐賢平故作鎮靜,若無其事說,我姐夫這人,不可能再“歸隊”。他脫離共產黨多年,一直為黨國效力,為軍統培訓了無數人才。人又老實,一向忠心耿耿,怎麽可能會叛變投敵!


    毛人鳳抽著煙,冷冷說道:如今的形勢,已完全變啦!我們不得不防。你有機會,還是要詳細了解一下。對那些內心動搖的異己分子,要做到先發製人……說到這兒,抬眼看著唐賢平,我相信,你在團體和個人之間,在忠誠與背叛的問題上,應該會有一個明智的選擇吧。


    愚園路姐姐家中,唐賢平已幾年未來過了。將車停在門口,正要敲門,恰好遇見出門買菜的廚師。那廚師竟還認得他,熱情打聲招呼,問:老太太身體可好?


    唐賢平顧不得回答,問姐夫起床了沒有?廚師轉身一指,說,安先生,正在餐廳吃飯呢。


    他疾步走過正廳。見廳內冷清,往日的喧鬧已然不在。雖知姐姐和外甥已去了香港,心裏仍不免感到有些淒涼。快步走到餐廳門口,門也未敲,直接闖了進去。


    安子文正站在電爐旁專心烤著麵包。有人忽然闖入,使他臉色驟變。身子一抖,拿在手裏的麵包滾落在地。抬頭見是唐賢平,長長出了口氣。


    唐賢平意識到自己的魯莽,笑著脫掉外衣,搭在椅背上,彎腰撿起麵包,隨手掰了一塊,邊咀嚼邊說,姐夫,姐姐他們這一走,隻剩你一個人,早餐都要自己動手,很辛苦呀。


    安子文扯下胸前的圍裙,笑著搖頭,問:吃早點了嗎?


    唐賢平說,沒有。姐夫,要不我們去外麵喝早茶?


    安子文隨手拖過一把椅子,示意唐賢平坐。自己轉到餐桌對麵,為唐賢平倒了一杯牛奶,說,不必,還是在家裏吃飯舒服。這是我親手烤的麵包,你不妨嚐嚐。


    二人相對而坐,開始就餐。


    安子文淡然問道:你來上海,又有什麽動作?


    唐賢平粗略將此前去南京,準備刺殺李宗仁的經過講了一遍。


    安子文喝了一口牛奶,歎口氣說,大廈將傾,還在為權利這樣爭來爭去。從不顧忌民眾的死活,簡直太過荒唐……賢平,我看你,也該考慮一下自己今後的去向了。


    唐賢平明白姐夫話裏所指,卻又把組織“特別行動隊”的事對他講了出來。並加重語氣,重申了一遍行動隊的主要任務。他說此話的目的,一是想探聽安子文的口氣,二是借以旁側敲擊,警告安子文,不要做出任何出格的事來。


    安子文久久望著他,唇邊沾了白色奶汁。用舌頭舔了舔,反問道:你認為這樣做,那些不滿於政府的社會知名人士,以及國民黨內的高級軍政官員,他們就滿意了?就會擁護這個行將腐爛的政府了?


    唐賢平當即針鋒相對說道:那是當然!即便改變不了他們的看法,對這些反對我們的人,也要實行逮捕、囚禁、鏟除,讓他們有所畏懼,不敢公開作亂。


    安子文忽然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


    那笑聲除了不屑,亦有深深的諷刺意味。讓唐賢平有些惱羞,不禁義正辭嚴說道:這是關係到黨國存亡的大問題。對這些人,我決不會心慈手軟!即便大義滅親,也在所不惜。


    安子文臉色大變,叫了一聲:好一個大義滅親!說完這句話,自己反倒冷靜下來。點了一顆煙,又將餐巾遞給飯隻吃了一半,卻顯然再沒興趣吃下去的唐賢平,誠懇說道:賢平,你要知道,一個政府不得人心,才會遭到百姓和黨內自己同誌的反對。咱們不說高層那些事,就說發生在你身上的這些事吧——你那樣替毛人鳳賣命,把他推上局長寶座,到頭來,你又得到了什麽?重慶讓你待不下去……跟我說句心裏話,你拉家帶口,呆在昆明那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心裏舒服嗎?現在需要你去替他們賣命,這才肯請你出山,有些事,你仔細想過沒有?


    唐賢平雖有汗顏,嘴裏仍舊不肯服軟:工作是工作,個人矛盾是個人之間的事,不該影響到黨國的利益……我過去在戴笠手下,同樣也是拚命工作,他一直那麽關照我……我相信,毛人鳳遲早會像戴笠那樣,轉變對我的態度——即便他始終對我有成見,但我要做到問心無愧才好!


    安子文苦笑著搖頭:不!戴笠和毛人鳳不同。戴笠愛護你,提拔你,那是因為你對他不會構成任何威脅——你不可能去與他爭高低,奪權利。毛人鳳能一樣嗎?你對他了解的一清二楚。論資曆才幹,你都在他之上。你的同鄉朋友眾多,人氣與工作經驗遠遠優勝於他。況且,你不會對掌握在他手中的權利,未曾產生過覬覦之心吧……他怎能容你!若說今後,他或許表麵上會重用你,但永遠隻會利用。你想想,如果這次暗殺李宗仁得手,桂係必會興師問罪。蔣介石為了平息桂係之憤,會把誰丟出去當替罪羊?會是毛人鳳嗎?還是我安子文!


    一席話,說得唐賢平額頭冒出豆大汗珠。


    依我看,你就不要組織什麽行動隊了!回雲南,安安靜靜去過自己的日子吧。即便殺再多的人,也挽回不了這失敗的局麵——國民黨,大勢已去呀!


    唐賢平低頭不語。


    安子文長歎一聲,搖搖頭:十多年前,你來上海,我實在不該帶你入這一行。如今看你越陷越深,覺得對不起你,也對不起母親她老人家!


    唐賢平忽然起身,不聲不響穿著衣服。


    看唐賢平陰沉的臉色,安子文知道話再不可深談。也站起來,送唐賢平出門。


    走到門口,唐賢平忽然轉身,紅了眼眶說,姐夫,毛人鳳對你已產生懷疑,你出門行事,務必小心。


    安子文一愣,拍拍他的肩,說,放心,這事我早就知道……你自己保重就是。


    唐賢平低一低腰背,轉身上了汽車。車駛出一段距離,回頭,見安子文仍站在門口,衝他招手。


    唐賢平不可能就此罷手。即便為了曾對母親發過的誓,他也不可能將“特別行動隊”的任務棄之不顧。隻是自從和姐夫有過那一番長談之後,工作起來,第一次有了一種馬虎應對的心態。


    由於整個局勢的緊迫,行動任務草草收尾。這一天晚上,各路匯總的執行名單呈報給毛人鳳之前,唐賢平最先瀏覽了一遍,果然在名單中發現了“安子文”的名字。


    唐賢平手拿名單,眉頭緊鎖。副官在一旁催促:唐隊長,看清楚了嗎?有什麽問題沒有?樓上毛局長正等著審閱呢!


    樓上傳來令人不安的腳步聲、桌椅挪動的聲響,隨即響起毛人鳳的寒暄聲。他剛送兩位客人下樓,如果不是兩位客人的延誤,這份名單或許會直接交到他的手中。


    唐賢平不敢怠慢,把文件交給副官。手拿文件的副官朝樓上走去。


    他想快些出去,通知姐夫離開。又怕毛人鳳隨時將他傳喚。想讓剛才的副官去替自己報信,又唯恐和他僅接觸過短短數十天時間,雖然平時相處還算融洽,像這種人命關天的事,哪能輕易托付?他不敢擅自離開,還有一個更為重要的原因——因他清楚,毛人鳳簽署完命令,說不定抓捕行動會當夜開始。此時出去,既不了解整個行動的計劃,說不定又不能順利找到姐夫。那樣一來,豈不兩頭耽誤。最穩妥之辦法,還是先盯緊這裏,見機行事。


    他口渴難耐,去桌上端一杯水,眼前忽地一黑,水杯碰落桌下。從樓上隨即傳來毛人鳳的叫喊聲。隨著一陣響動過後,唐賢平這才意識到:停電了。他迅速從抽屜裏找出一把手電,三步並作兩步跨上二樓。


    刺目光照下,見毛人鳳端坐於辦公桌後麵,一臉慍怒。桌子上一瓶墨水打翻,黑色墨汁正悄然在文件上漫漶。想必剛才停電,毛人鳳無意間碰翻的。電筒的光照令毛人鳳皺了皺眉,極不舒服地閉上眼睛,嘴裏發出“咻咻”的喘氣聲。一旁的副官手忙腳亂,正在翻找蠟燭。由於這一段時間經常停電,蠟燭應是辦公必備之物。但毛人鳳很少在晚上辦公,即便備有蠟燭,也是在其他辦公室。副官這樣找來找去,顯然是昏了頭。


    唐賢平將手電筒的光照定在辦公桌上,照定被墨水浸染的文件。毛人鳳睜眼看了一下,不由大怒,拍了一下桌子,大罵副官:混蛋,你怎麽搞的,為什麽不事先準備蠟燭?你不知道我要批閱重要文件嗎!


    毛人鳳拍桌子的手,恰好杵在桌麵的墨水上,將一隻手弄得一抹黑。


    副官幾乎嚇破了膽,放下蠟燭不找,撿一條毛巾來擦毛人鳳的手。被毛人鳳抬手推開。


    唐賢平湊到副官身前,低聲交待幾句,吩咐他去樓下找蠟燭,順便打些水上來。副官諾諾退下。唐賢平湊近辦公桌說,毛局長,你看這份文件,都弄髒了,要不要我拿下去,重新謄寫一份,你好簽署命令。


    毛人鳳沒好氣地說,搞成這樣,你看這文件還能用嗎?


    唐賢平彎腰將文件撿拾起來,小心翼翼端在手上,嘴裏說,幾分鍾,就能謄好,馬上給您送上來。一麵說,一麵深一腳淺一腳地朝樓梯口走。


    毛人鳳忽然喊了一聲:站住!


    唐賢平一驚,身子僵硬,站在那裏。隻聽毛人鳳說,手電筒拿走。這東西照著,怪刺眼的。


    樓下辦公室裏,唐賢平找出印有姐夫名字的那張名單,迅速做了處理。等副官端著蠟燭進來時,他已神態安然開始謄寫文件了。


    副官說,唐隊長,我來吧。


    唐賢平說,好!又叮囑了幾句。


    副官抽抽鼻子,一副很委屈的樣子。


    屋子裏忽然燈火通明。電又來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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