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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身處同一座城市,江韻清卻很少有時間和機會,同自己的父母及姐妹們見麵。1939年年末,當她偕同大姐江汰清,帶兩個孩子,從杭州乘船,暗夜偷渡長江,經江西上饒,至廣東韶關轉道廣西桂林,又從桂林轉至貴陽,曆經艱險,最終抵達重慶時,她們的父母以及小妹,投奔三妹江宜清,已先期抵達了重慶。


    一家人並未聚在一起生活。父母以及小妹由江宜清照顧。而經組織安排,大姐江汰清帶兩個孩子搬出去另住,從事著地下交通員的秘密工作。而江韻清則被安排到重慶婦女慰勞總會,擔任會計一職。


    “皖南事變”發生之後,中央南方局曾對重慶地下黨組織做出過調整,準備疏散一部分黨員,前往延安。江韻清向組織遞交了一份申請。那個時候,她已久未收到馬天目的信了。之所以提出這樣的要求,除對“延安”心向往之,她更會想到,在那遙遠的北方之地,總該有和馬天目重逢的機會吧。


    但她的申請並未得到批準。重慶地下黨組織考慮,她雖參加了一些進步活動,卻並未突出個人。繼續潛伏下來,能在今後的工作中發揮更大效用。反倒是未曾提交申請的大姐江汰清,最終經組織安排,隨同老牛去了延安。江汰清在一次接送任務中與老牛邂逅,此前他們在上海時,雖未訂下終身,但中年喪妻的老牛,總是竭盡千力照顧江汰清的生活。上海的離散,已讓老牛追悔莫及。如今在重慶相逢,他再不願錯失和江汰清結婚的機會。征得江汰清的同意後,老牛向組織上遞交申請。二人很快結婚。此次老牛必須去延安,江汰清由於外地人的身份,在此地做聯絡員工作也勉為其難,便隨他一同前往。


    大姐離開重慶之後,江韻清感到了孤獨。由於身份的不同,她極少回家。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她接到了組織上下達的,要她去完成一項特殊任務的通知。


    是一項怎樣特殊的任務呢?當她的上線段成芳講完事情的大概。江韻清愣住了,她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段成芳憑借曾做過報社記者的敏感,察覺到江韻清情緒上的波動,笑眯眯問她:有什麽困難嗎?


    對於“假扮夫妻”這樣一種方式,她自然不會陌生。當年在上海,她便同馬天目這樣做過。但當時的形勢由不得她做出選擇。況且那時她尚年輕,並不懂男女間的情事。自結婚之後,她便再不敢想象自己會同一個陌生男子同居一室了,她已沒有了那樣的初心和定力。


    麵對段成芳的提問,她有些為難地說道:難道再找不出其他合適的人選了嗎?


    段成芳將身子向她傾覆過來,低聲說,組織上已考慮了很久,覺得隻有你,才最適合這份工作。


    可我已結婚了呀!


    段成芳笑了,摟住她的肩膀,伏在她耳邊說,正是因為你已結婚,丈夫不在身邊,組織上才會考慮派你去的嘛。彭定邦同誌家裏也有妻子,這“夫妻”的角色,由你們二人扮演,應該最會拿捏分寸的。如果派一個沒有結婚的女同誌去,經驗上肯定有所欠缺呀!


    對於那個即將成為自己“丈夫”的男人,江韻清雖未與他有過謀麵,卻對“彭定邦”這個名字,已極為熟悉。兩人在以往工作中有過數次間接的交叉。當那個事先已安排好的日子到來時,她仍舊從一種恍惚狀態中無法自拔。


    她帶上簡單的行李,從自己的住處步行到車站。完成了一段臆想中遠隔山水的旅途。


    她待在車站。等候著她假想中的“丈夫”。而對於“丈夫”的概念,她自然會把那個即將出現的陌生男人,定義為馬天目的形象。


    她穿一件陰丹士林旗袍,攜一隻藤編旅行箱,手拿一把紅色油傘。注意著每一位衝自己走來的男人。而那些瘦高身影,自然會成為她矚目的對象。在某一段時間裏,她忽然陷入了一種幻覺,真的看到馬天目穿過人群,行色匆匆向她走來。笑容可掬地站在她的麵前……


    當一個*在身後,用濃重口音問候她道:你早到了?等急了吧……她並未回過神來,隻是轉身,呆呆看著他。


    這是一位中等個子的男人。微胖,國字臉上掛著敦厚笑容。是坐船還是坐汽車來的?接下來他問。說出了事先設計好的聯絡暗語。


    她仍處在恍惚狀態。直到他不停擦拭著額頭的汗水,再次將暗語重複一遍。這才驀然使她驚醒,臉上露出歉意的笑容。連連說,先坐汽車,中間走了一段山路,又坐船,才趕到這裏的。


    他彎腰接過她手中的行李,忽然出乎意料地說,走了那麽遠的路,你一定累了!餓不餓?


    這並不是規定情境中該說的話。作為丈夫的彭定邦,在那一瞬,忽然把自己的表演發揮到了極致。在他的想象裏,如果自己的妻子如約來重慶,他必是要這樣問的。而在他的想象中,譚正藍定會擺出一副做姐姐的姿態,說,我在車上,一天都沒吃東西,你說我餓不餓?


    江韻清並未回應他的問候。而在走出車站那一刻,她對彭定邦做出的姿態略感驚訝。他走在她的前麵,一隻手始終向後張著,好似要牽引她,自然流露著一種想要照顧她的殷切。橫過馬路時,這種“殷切”體現的尤為強烈,他幾乎和她並肩而行了。手臂雖沒有任何與她身體的接觸,但有時擋在她的前麵,有時護在她的身後。


    她從恍惚中徹底清醒過來,臉上漾起自信的微笑。向他身邊靠了靠。確如旁人所說,她有過結婚經驗,對付這樣的場麵,表演起來自然遊刃有餘。便也超出規定的情境之外,問了一句體己話:身體還好吧?


    他看了看她,沒有回答,隻是衝她憨然一笑。


    等走出人流熙攘的車站,拐進一條小巷,兩人卻再次變得生分起來。小巷狹窄。散發著一股食品、鮮花、以及垃圾、便溺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賣雜貨的人迎麵走來。挑一根竹竿,竹竿上掛著鈴鐺、小刀、牙簽、耳勺、撓背的竹手。與他們擦肩而過時,把竹竿豎放在肩上,身子貼緊濕漉漉的牆壁。等他們依次通過,再往前行。每與對麵的人相遇,雙方都要這樣錯開身子走路——這或許是他們不再親昵的理由。直到走出那條小巷,穿過一條處在山脊上的寬敞馬路。路的兩側布滿商鋪,它雖算作這城市裏最為繁華的地段之一,大轟炸時卻未遭到毀滅性破壞。直到現在,雖偶有日本人的飛機來襲,卻仍舊影響不了這裏人們的生活。


    彭定邦伸手朝前一指,說,從這裏拐過去,便到家了。


    順他手指的方向看,她卻辨不清哪一座新修的建築裏,有那個所謂的“家”。隻依稀看到碼頭下的江水,在霧氣中顯得愈發蒼茫。有木船停在江麵,*脊背的挑夫正彎腰從石階下攀爬上來,鬥笠幾乎遮沒他大半個身子。彭定邦又做出一副親昵樣子。路過一家店鋪,頓住腳步,愣了一瞬。輕聲對江韻清說,等我一會。便邁步走了進去。


    她仰頭看著掛在店鋪外的商品,是一塊塊在微風中輕拂的花布。藍底白花,古拙中愈顯嬌豔。稍頃,彭定邦手捧一塊花布出來,有些扭捏地對她說道:第一次見麵,沒什麽送的,就送你這塊花布做個紀念吧。


    客人一撥撥來。一來恭賀喬遷之喜,二來看望彭太太。男人們議論著新近單位裏發生的事,女人們除了和彭太太親熱,也免不了好奇,七嘴八舌地問這問那。有人酸溜溜說,你們這倆夫妻,怎麽看上去有點不般配!彭定邦忽地漲紅了臉,尷尬問:怎麽就不般配了?說話者是個打扮入時的女眷,長了彭定邦幾歲,被喚作嫂子。因丈夫經常出差,免不了和單位裏的男人勾勾搭搭。她斜吊眉眼,說,一是年齡看上去不像……彭定邦頗為機敏,搶過話頭說,我比我家太太大了十多歲,也算是老牛啃了嫩草……眾人哈哈大笑。那女人卻說,你們夫妻倆,該有一年多沒見了吧?久不沾腥的貓哪有不急的,你看你們倆,客客氣氣,沒有一點夫妻的樣子嘛。


    這樣的質疑倒不用彭定邦來解釋,有人站出來,調侃那女人道:你以為別人都像你和你家老竇啊,出去沒幾天,回來就饞的要死。大白天親熱,窗簾都從不拉的。


    女人一點不知羞臊,咄咄逼人說,我們大白天親熱,難道你看見了?


    被問話的男人燥紅了臉,說,我沒看見,倒是聽見了。


    女人媚笑一聲:饞死你!又轉頭對彭定邦說,老彭啊,今晚可要悠著點,久別勝新婚,可別被這些饞貓聽了聲去。


    眾人散去,留下一地狼藉。兩人都感到了別扭。彭定邦彎腰打掃屋子。江韻清愣了一瞬,麵對掩緊的窗簾,以及並排放在床榻上的一對枕頭,心裏忽地慌亂的不知如何是好。彎腰去搶彭定邦手中的笤帚。彭定邦豎起中指,伸到嘴邊,示意她去床上睡。她隻好站在床邊,麵朝牆壁,仍舊不知接下來該做什麽。


    由於是倉促建起的住房,隔音效果很差。靜了一瞬之後,從隔壁房間傳來清晰的說話聲,板凳腳盆移動的磕碰聲。當這些聲音消失,周圍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彭定邦將一床被子抱到沙發上,將油燈挪近茶幾,從床底的箱子裏拿出一疊紙張,準備就著油燈看上一會。他望著江韻清微笑,伏在她耳邊輕聲說,睡吧。


    江韻清確實有些累,和衣而臥。不想睡意剛剛襲來,卻又被彭定邦弄醒。她有些敵意地看著他。聽到彭定邦壓低聲音說,今天將就一晚,你去沙發上睡吧。


    她搞不清他想要做什麽,氣嘟嘟地爬上沙發,麵朝裏躺著。聽到對麵床榻發出吱吱聲響。扭頭去看,見彭定邦席地而坐,膝上攤一摞紙,一邊專心致誌地看,不時抬袖口擦一把臉上的汗。一隻胳膊抓著床欄,不停地、有節奏地撼動著。


    看到這裏,她什麽都明白了,頓時臊紅了臉。將胳膊搭在額上,閉著眼睛。又忽然在黑暗中偷笑起來。是被彭定邦那憨態可掬的樣子逗笑的。


    最初幾天,她並未完全進入“妻子”的角色。當男女間的陌生感消失,她便更多地責怪起自己來。不得不調動以往經驗,在生活中給予他更多照顧。


    她知道他有嚴重肺病,這讓她想起自己的姐夫。不但積極為他調整飲食,每當工作到深夜,還會把一碗煮好的蓮米湯端給他。她所做這些,顯然遠遠不夠。問題的關鍵是,如何在外人麵前,不僅扮演好“彭太太”的角色,更要全身心地投入——成為他的太太,成為他身邊最最親密的人。因她已經意識到,每當自己出門,或在公共廚房做菜,有人最初叫她“彭太太”,她竟對此毫無反應。她對“彭太太”這個稱謂,還沒有在心裏形成任何概念。難免讓外人覺得她端架子,不愛同人說話。幸好沒有懷疑到他們的身份上去。直到彭定邦對外人解釋:自己太太從小地方來,那裏的人都直呼其名,而很少叫“太太”。別人這才對她盡釋前嫌。


    這種解釋,是她親耳聽到的。卻沒有受到彭定邦的半點指責。他盡力扮演著自己作為“丈夫”的角色,雖在單位也算個受人尊敬的頭目,除開必要應酬,每天下班,都會準時回家,搶著做家務,恪盡職守施與對她的尊重與關愛——他還能怎麽做呢?對於一個男人來說,已算竭盡全力了。他已在規定情境中成功完成了自己的任務。如果工作上出現什麽紕漏,責任隻能歸咎於自己——她心裏清楚。一旦出了紕漏,對兩個人,不,對很多人,那將意味著什麽。


    她在這種自責的心境中無時不提醒著自己。短時間內卻沒有任何實質性的改觀。她曾想出一個辦法:把彭定邦假設成馬天目。但兩人的身高長相,卻又有著如此懸殊的落差。沒有半點可溶性。若論性情、以及對她的態度,更是有著天壤之別;馬天目是俏皮而機敏的,他們兩人之間,更多了些戀人般的針鋒相對,以及如家常便飯般的甜言蜜語。而一旦得到彭定邦兄長般的體貼與嗬護時,她心中對他的想象,頃刻間會土崩瓦解。


    她否定了這樣一種想象,進而對他更多了一些親昵。傍晚時她會主動約他出外散步,挽著他的臂膀,做出一副端莊而親昵的樣子。可一旦回到室內,置身於二人世界,她便像刺蝟一樣張開身上的毛刺,先自將自己武裝起來。她也曾嚐試讓自己變得更從容些,比如她會長時間盤踞在那張簡陋沙發上,假裝睡著,期待彭定邦捅醒她。但彭定邦卻顯得更為機警,一到晚間,便盡量減少兩人之間肢體上的接觸。擺出一副領導兼兄長的樣子。那張空置的床榻,仍會被他時時搖動,卻掌握著更加精確的次數與間隔。起初每隔兩天一次,為此遭到同事們白天的打趣,說,老兄,雖然久別勝新婚,也要注意身體呀!他會勉力笑笑,打趣說,久餓成疾,想一口吃個胖子!隨著時間的延續,那床榻搖動的間隔,從五天到十天,又漸漸延遲到半個月,甚而會在工作和環境的壓力下,將這樣一樁至關重要的娛樂節目全然忽略。這個時候,江韻清便會適時提醒他:你忘記搖床了吧?說完這句話,兩人對望一眼,不約而同羞紅了臉。


    兩人各自表演的區域,雖在舞台上有著明確劃分,並逐漸掌握得駕輕就熟。但江韻清卻時常感到一種危急。每當有必須出席的聚會時,那種場合讓她感到風聲鶴唳,從而難以更好發揮。她忽然做出了這樣一個重大決定:把彭定邦帶到父母身邊,公開二人之間的關係。從而幫助自己,完成一次對身份轉化的徹底認知。


    那麽馬天目呢?那個她曾經的丈夫呢?又該對家人做出怎樣的解釋?


    她隻能拿出這樣一個理由:她已很久沒和他在一起了。一年多沒有他的半點音信(這自然是事實)。他說不定早就珠胎暗結,在外另覓新歡。她熬不住了。在這山河破碎,眾生憂患的城市,很多人不都在及時行樂嗎?


    而在她的心裏,確實想把他暫時擱置起來。留出最隱秘、柔軟的空間,將他深埋其間。她要將記憶清空,以應對這逼仄而嚴酷的現實。


    江家人的態度,起初對彭定邦是有一些抵製的。但隨著接觸日深,隨著江韻清故意編造的種種對馬天目不利的流言,首先是父母,認可了這位年齡偏大,看上去卻較為可靠的新女婿——他們畢竟心疼自己的女兒。江宜清與範義亭對這種關係習焉不察,表現得較為隨和。四妹江竺清也很快認可了這位姐夫。令江韻清感到奇怪的,倒是剛娶了江竺清,成了自己妹夫的唐賢平。對彭定邦表現出一種超乎她意料之外的敵意。他高高在上的姿態雖有克製,情緒中流露的審視和厭棄,卻最終逃不過她的眼睛。


    她仍對他懷有仇恨,自然不會在意他——卻隻是感到由衷的好奇。(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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