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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拉回到1938年的10月。


    在抗戰即將全麵爆發的大背景下,鮮能見到有史料記載,或經文人大書特書的,震撼整個華北的“灤州暴動”,以及隨後極其悲壯而慘烈的“平西大撤退”。這段曆史似乎摻雜了太多的隱情,以及難以言說的秘密。


    當時在河北省委任職的江茂群,接到晉察冀軍區發來的指示後,馬上動身,經唐山、過開灤,在交通員護送下,找到“八路軍第四縱隊”的駐地。他在一場集結了四縱黨委、冀熱邊特委,以及抗聯首領召開的會議上,見到了馬天目。


    關於“第四縱隊”,或許應簡略說上一筆。早在1938年春天,八路軍鄧華支隊和宋時輪支隊,便已先後挺進平西。為策應籌劃已久的“冀東大暴動”,籌建了這支隊伍。並於1938年8月,挺進冀東。目的是準備在冀熱邊區,開創一個以深山區為主要依托的抗日根據地。以供冀東暴動的抗聯部隊集結、隱蔽和修整。堅持長期、持久的遊擊戰爭。而江茂群所在的河北省委撤銷,所有成員趕赴冀東,也主要為了輔助第四縱隊開展工作。


    為了讓新來的河北省委同誌了解詳細情況,縱隊司令鄧華在會議正式開始前,首先談了談部隊所麵臨的處境——


    鐵廠會議召開之後,為貫徹會議精神,在何地創建根據地,便已提到了議事日程。晉察冀軍區提出的建議是,以興隆縣的霧靈山為中心區。但經考證,霧靈山人煙稀少,不便於工作的開展,很快被他們否決。依據四縱隊領導成員的臨時擬議,準備將青龍山北部的“都山”作為開拓目標。九月初,由政委宋時輪率四縱隊和抗聯主力,去攻打都山。不想受挫,遭到頑強抵抗。部隊受損嚴重。日本關東軍以及偽滿軍的裝備實力超出他們的想象。而在那場戰事中犧牲的,大多是連以上幹部和有經驗的戰士。四縱隊的實力因此大打折扣。雖有剛從“抗聯”補充進來的兵源,卻大多是當地的農民。如何提高他們的作戰素養以及政治素質,成了目前急需解決的問題。而更需亟待解決的,則是選定哪一處作為根據地,來容納部隊休整生息,以備渡過這個即將到來的冬天。


    平西——這片位於北平西麵,平綏鐵路以南,平漢鐵路以西。囊括宛平、房山、昌平、延慶、良鄉、涿鹿、宣化等縣的廣大山區,根據地已初具規模。撤退到那裏,當然是四縱隊黨委與冀熱邊特委的首選。但也有很多人持反對意見,以“冀東抗聯”高層居多。當然他們的意見,也代表了大多數抗聯戰士的想法。


    鄧華說,現在我們很多的“抗聯”同誌,都極力主張把冀東當做根據地。這個提議雖不錯,冀東有大片青紗帳,也有牢固的群眾基礎,但青紗帳倒下了怎麽辦?況且冀東是連接華北和東北的咽喉要地,日本人豈能錯失這塊地盤。雖暫時沒有部署多少兵力,但他們正在攻打武漢,無暇顧及。一旦他們騰出手來,糾集兵力過來圍剿,依我們的實力,很難與之抗衡。守不住地盤,那我們所說的根據地,就等於紙上談兵。


    鄧華講到這兒,政委宋時輪接過話頭。他的神情看上去憂心忡忡,大概“都山”戰事的失敗,仍困擾著他的心情——


    根據地建立不起來,我們的部隊將麵臨無後方、無後勤保障的困境。七萬人的隊伍,這麽龐大的數字,可不能掉以輕心哪……冀東地區的三百多名黨員,雖然都被我們安排下去,當了團長、連長、指導員,但這些人大多是小學教員和地方幹部出身,又不會帶兵,所以很難改變部隊目前戰鬥素質差,政治麵貌差的現狀。你看現在,有些部隊夥食問題尚未解決,吃飯就在鎮上的飯鋪吃,或向老鄉斂些米自己煮,這哪像一個戰鬥部隊的樣子嘛。


    馬天目插話說,還有另外一個更為嚴重的問題——大家的抗日情緒雖然高漲。但農民習氣一時難以改變。舍不得槍,更舍不得家裏的老婆孩子。在部隊呆不上兩天,就要跑回家看看。有時早上做父親的拿著槍來頂崗,家裏有人找,招呼不打一聲,扛起槍就走。晚上再由兒子拿槍,來頂替他父親的位置。


    馬天目話音未落,又有其他人七嘴八舌,反應了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


    鄧華忽然點名說,誌遠同誌,你是抗聯部隊的總指揮,就這個問題你說說自己的看法。


    江茂群看過去,見一魁梧大漢從圓桌邊站起來。早在馬天目發言時,這大漢臉上便有一副尷尬表情。此刻他羞紅了臉,抬手比劃了一下,說:


    我也替他們害臊。但一時管不過來。這些哥們爺們,過苦日子過怕了,家裏好不容易攢錢買下一條槍,自然寶貝似的護著。剛剛加入部隊,又離家近,老婆孩子也離不了。等回去,我要告訴他們,給我長點出息……說到這兒,自知失言,拿眼瞟了瞟馬天目,改口說,我要向馬政委領教,咋做好他們的思想工作。


    那你對我們準備撤離冀東,到“平西”開創根據地怎麽看?有人問。


    我有意見,劉誌遠口氣很衝,當初我們組織暴動,弟兄們舍命打鬼子,就是要保家護院。如果帶他們去“平西”,連家都保不住,大家“打鬼子”的心氣肯定就散了。


    劉誌遠一番話,讓馬天目哭笑不得。他雖對部隊西撤持反對意見,但完全不是這種理由。不禁從桌子底下踢了劉誌遠一腳,悄聲說,你怎麽這樣講話?喝酒時我給你講的那些道理,算是白講了?


    沒白講,劉誌遠旁若無人地高聲說。可繞來繞去,我就是說不明白。你是政委,你比我能說,還是你來說好了。


    眾人皆忍不住偷笑。


    馬天目被點名發言,隻能收起臉上的懊惱,口氣與表情皆嚴肅起來。


    我不同意部隊西撤。冀東的抗日形勢,現在還未到“萬不得已”之時。如果把抗聯部隊拉出去整訓,近十萬人的隊伍集中起來,浩浩蕩蕩向平西進發,無疑非常危險。敵人行動迅速,會調集軍隊來打我們……我主張部隊暫時留在冀東,邊戰鬥邊整訓。也可利用戰鬥間隙,或到敵人暫時不能到達的地區進行短期整訓。利用多個短期整訓,完成一次重點而全麵的整訓任務。通過這次灤州起義,我們已打垮了大部分村鎮以下的敵偽政權,可相應的抗日政權在多數地方還未建立起來。如果我們抓住這次機遇,建立起充分的縣以下地方抗日政權機構,充分發揮基層的抗日力量,我們部隊到了哪裏,就會得到基層政權和群眾的支持。有了廣大農村作掩護,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彌補青紗帳消失造成的不利因素。如這些工作做得紮實,我們便有了物質保障。敵人進攻時,四縱隊和我們抗聯,可化整為零,與敵人周旋。等敵人撤退,我們可再集中,打擊敵人的薄弱之處。假以時日,在冀東建立起抗日根據地,是完全有把握的。


    馬天目的話聽上去不無道理。但鄧華和宋時輪對望一眼,隻聽鄧華說,可據我們剛剛得到的軍事情報,日軍小林部隊的一個旅團,正從武漢一帶調撥過來,準備和部署在長城沿線的關東軍、偽滿軍共計十幾萬人的兵力,對我們展開圍剿。你所說的還未到“萬不得已”的時候,看來已經到了——再不做出決定,我們想走,都走不及了。


    鄧華的一番話,讓會場上的氣氛陡然變得凝重起來。


    劉誌遠站起來,落胳膊挽袖子說,好啊!那就讓小鬼子來吧,我們可有得仗打了。


    宋時輪苦笑。說,劉司令,以後的仗由著你打!但部隊不趕快找到根據地,進行必要的整訓,打仗也是白白送命。回去告訴你的弟兄們,等我們整訓完,明年開春,還是要打回冀東的。


    劉誌遠雙腿並攏,表情嚴肅說,司令員如果能給我打包票,明年春天能殺回冀東的話——我劉誌遠一定聽從四縱隊黨委的安排。


    秋雨下得有些惱人。散會之後,江茂群喊馬天目坐在一間草寮裏,單獨待了一會。草寮外麵,不時有抗聯戰士冒雨經過,他們似乎又恢複到以前農民的身份,找地方過“陰天”去了。傳來一陣嗩呐的嗚咽,秋雨中聽來讓人頗感煩愁。兩人聊過一些家事,又不約而同說到部隊現在麵臨的困境。馬天目告訴他,像今天會議上的這種爭執,已發生過很多次了。但他仍舊不同意部隊西撤的觀點——那樣會給剛組建的抗聯隊伍帶來毀滅性的打擊。


    江茂群也不禁發出一聲感歎:現在這種形勢,我們又沒有任何經驗,誰也不敢預測啊!


    聊到最後,兩人誰也不再說話,看著簷下的雨水發呆。


    對麵的葫蘆架下,一位赤膊少年俯身在磨刀石前,正在打磨一把黑漆漆的大刀。暗綠的葫蘆藤遮蔽了雨水。雨水順著藤蔓,凝聚在懸吊著的,青白的葫蘆上,又大滴大滴落在少年黝黑的背上。他的背瘦骨嶙峋,隨著磨刀動作,肋骨像琴鍵一樣聳動。從那專注的、略有戾氣的神態裏,幾乎辨不出這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他磨刀的動作十分老練,有時會伸手從身邊接一掬雨水,灑在磨石上麵,以作潤滑。又時而停下,將刀抱在懷裏,用拇指肚去蹚刀的鋒刃。不滿意,便再次將身子低俯下去。那“刷拉刷拉”的磨刀聲,聽了讓人心寒。磨到最後,少年起身,揮刀一掃,劈開一串葫蘆。看著那不停晃動著的,露著白色茬口的半截葫蘆,他得意地笑了起來。望望對麵兩個人,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


    少年正在笑著,卻被一個從屋子裏走出來的中年男人從腦後拍了一下。那男人指著地上的葫蘆,訓斥著他。少年勾著頭,一副尷尬又懊惱的模樣。馬天目走過去,撿起葫蘆,遞交給中年男人說,交到灶上,中午還能熬一頓葫蘆湯喝。那男人接過葫蘆,抬起一張寡瘦的臉,諾諾說,這孩子,老惹事。這要讓老鄉看見,又要惹出麻煩來了。


    馬天目望著少年,和藹地說,刀磨得這麽快,是準備殺鬼子的啊?削幾個葫蘆試試身手,這也沒什麽大錯嘛。


    少年不答。


    中年男人代他發話,孩子的爹媽都被日本人禍害了,家裏就剩下一個妹妹,跟著奶奶過。我是他叔,孩子要為爹媽報仇,參加了抗聯。我這當叔叔的,放心不下,每天都要為他操心。


    馬天目說,好了好了,若是老鄉來問,就交幾個夥食費。又摸一下少年的肩膀,打趣說,鬼子的腦袋,可要比這葫蘆硬得多啊!


    少年有些忿忿地說,那也說不定!我想弄一條槍,可總沒機會。


    馬天目說,機會總有的。等殺了更多的鬼子,我們抗聯戰士,每人都能配一把槍。


    隨著秋雨的延續,那種爭論不休的會議又開過兩次,最後大家達成一致意見:給晉察冀軍區發報,等待上級指示。


    但新的問題又來。怎麽發報?卻成了一個難以解決的問題。這不需電訊組的人在會議上做出解釋,四縱隊的大多數領導都知道,由平西帶過來的那部簡易電台,隻能接收電報,而不能發出電文。發報需AB電;這裏隻有A電,B電電壓不足。恰在此時,江茂群提供了一條重要線索——他在天津領導“天津各界武裝自衛會”的工作時,曾找一名學無線電專業的大學同學,組裝了一部電台。此刻,仍安排在英租界的一處秘密地點,用他親自編寫的電台密碼和電台呼號,同晉察冀軍區保持著聯係。


    若由江茂群帶上電文,親自趕赴天津應是再合適不過。但考慮到他初來部隊,又有很多實際工作需要去做。經最後商議,決定把這項任務交給馬天目來完成。(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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