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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天下午,有五位奶媽來求見陳求真醫生。


    她們是來辭職的。她們是育嬰堂資格最老,工作最盡心,也是對育嬰堂充滿了很深感情的奶媽,但在這緊要關頭,卻提出辭職的要求,很令陳醫生不解。


    其中一個梳發髻的奶媽說,陳堂長,所有育嬰堂的奶媽都走了,隻剩下我們五個。我們也得走啊。


    陳醫生問:你們為什麽要走?


    那奶媽撇撇嘴,一臉驚恐說,外麵盡是屍體,別說被飛機炸死,嚇也被嚇死了……我們雖想走,眼下卻回不去鄉下。在上海我們又舉目無親,隻想求你寫封信,介紹我們到附近的難民收容所去工作,也好有口飯吃。


    陳醫生聽了此話,倒鬆了口氣。說,你們不要走。屍體有什麽可怕!我今晚就不走,陪大家在這裏住。如果你們實在怕,就看我行李都不用,直接睡到街上的死人堆裏去。


    那幾個奶媽吐吐舌頭,連連擺手,說,陳堂長,你別逞能,那可怎麽行!


    陳醫生端正了語氣,說,各位姐姐,如今正是育嬰堂缺人手的時候,你們要走,就是拆我的台子啊。隻要你們不走,我保證留你們長期在此任職,日後並有加薪。若口頭承諾你們不信,我可以寫一份書麵保證,交到你們手裏,做日後的憑據。


    打發走五位奶媽。陳醫生又喊來鄧主任,問起走失人員的情況。鄧主任說,出了這麽大的事,家在上海的工作人員,即便不想回,也都被家人喊回去了。這倒不必擔心,我擔心的是明天,那些穆爾堂學堂的女童子軍們,大都家境優裕。年齡不過十四五歲,平常在家裏,都是嬌生慣養了的,明天肯不肯來,還真是個大問題。若他們不來,明天的事就不好說,那可要亂套啊!


    這些難纏的事,想來想去也理不出個頭緒。陳醫生幹脆不想。勾手問鄧主任,有沒有酒?鄧主任說,事情這麽亂,你還有心情喝酒!


    陳醫生說,今朝有酒今朝醉,生死皆是身外事。我越是心亂,越要喝酒,像明天的事,明天自能找到解決的辦法。


    那一夜外麵的街道上,整夜都亮著細微的火光。那是死者的家人們,焚燒紙錢和燃起的香燭。明明滅滅,形似鬼火。而那嚶嚶咽咽的哭聲,則此起彼伏,像被風裹挾的雨聲,一直驚擾著噩夢叢生的淺睡。即便喝了些酒,陳醫生也睡不踏實,好幾次被驚醒。


    天黑之後,江韻清好不容易找到江宜清被收治的醫院,見妹妹傷勢並不嚴重,胳膊打了繃帶,心裏才稍稍安定了些。


    華川找到了嗎?


    麵對江宜清的問話,江韻清除了愣怔,毫無反應。


    最後還是江宜清醒悟過來,怕二姐受刺激,轉口安撫她道:姐,你別著急。著急也沒用,你要急出什麽事來,可就更不好辦了。


    安撫完江韻清,江宜清卻被另外一個問題難住了。因實在找不到可解惑的答案,便自言自語說:華川的事,要不要告訴大姐呢?


    把華川帶在身邊,其實是江宜清的主意。因為她發現病中的江韻清,每次看到外甥華川,眼裏總會露出欣喜的神色,她身上那些疑似精神方麵的病症,全都不治自愈。華川是治療她精神隱疾的良藥。她將這一發現告訴大姐江汰清。江汰清自然答應。並鄭重其事說,等過段日子,你二姐病好些,和你二姐夫商量商量,他們若是願意,把華川過繼過去我也舍得。


    但現在,出了這樣的事,怎麽來和大姐交待!


    這樣的問話,自然在江韻清那裏得不到答案。


    江宜清隻好自己做主說,就先別告訴大姐了……二姐,明天你自己先找找看。若找不到……我在醫院待上一晚,明天回家,由我去轉告大姐,我們大家再一起找。


    尋找對江韻清來說幾乎是徒勞的。記憶被切成塊狀,存放在她的腦子裏。又像一張張紙牌,被一隻無形的手操縱。有時她把一段事想起來,當記憶的鏈條露出罅隙,那隻無形的手卻會對她翻開另一張紙牌,向她提供毫不相幹的內容。


    她懵懵懂懂來到育嬰堂,其實是從門口看到陳醫生的身影,倏忽想起抓藥的事。等走進育嬰堂內,見到無數啼哭的孩子,便又想起下落不明的華川。扭身準備出去,被陳醫生叫住。


    此時忙得焦頭爛額的陳醫生,腦子裏也是多忘事,隻是記住了江宜清說過想來做義工的話。他衝江韻清招了一下手,吩咐道:你來的正好,現在育嬰堂缺人手,你就留在這兒,搭一把手吧!


    江韻清遲疑著說,可我要去找我外甥呀!


    你外甥?


    是啊,昨天,飛機扔*,他找不到了。


    陳醫生有些吃驚。暗想,或許孩子早被炸死了。不炸死,也會被人踩死,又到哪裏去找?隻能到死人堆裏去找!想曉白她幾句,這種話實在說不出口。便揮揮手,示意她自便。江韻清剛轉身,又被陳醫生喊住:外麵這麽亂,你自己找來找去,又怎能找到?不如這樣,我給巡捕房打個電話,讓警察幫忙,另外通知各收容所管事,在各個難民營找找。是死是活,這不就找得能快一些!


    江韻清聽了,自然掂得清話裏的分量。說,太好啦!那我就留在這兒。一邊幫忙做事,一邊等消息。說完這句話,想問自己能幹些什麽時,陳醫生早不見了蹤影。


    和昨晚預料的一樣,那些穆爾堂學堂的童子軍,果然稀稀拉拉沒來幾個。陳醫生瞬時急火攻心,喉嚨腫脹。他給三江師範學院的校長陸禮華打電話,因是老同學,講話便不客氣。扯開喉嚨像是吵架。但越是放大聲音,對方越聽不清。陸禮華說,你別嚷,省點唾沫。我這就趕過去,見了麵詳談。


    陸禮華趕到。聽了陳醫生的講述。先損了他幾句,說,沒見你求別人做事還這麽不客氣的。一大早吵得我耳朵嗡嗡叫。


    陳醫生說,都是自家人,你莫見怪。這些嬰兒無人照顧,就跟天塌了一樣,所以我才有那麽大的火氣。


    陸禮華說,好了好了。聽你嗓子都啞了,還是心疼一下自己吧。你所處的難事,有我在,那都不叫難。我們學校一千多童子軍,我一個電話,馬上把人派過來。一天分三班對調,每班派四十人絕無問題。這些學生來了以後,就由我來親自坐鎮指揮,照料嬰兒的這一攤子事,你管都不用管。否則,你除了跟我吵架,在外人麵前總是文縐縐的,怎能撐得下去。


    護工的問題剛剛處理完。接二連三的問題又接踵而至。鄧主任拿一張條子,來到堂長室。可見問題之多,用心記都記不住。他照本宣科,逐一念給陳醫生聽:一是沒有錢,雇不到奶媽和長工;二是嬰兒床不夠用。大多孩子睡在地板上。沒有被子衣服,也沒有尿布;三是病孩子越來越多,醫療設備不夠用;四是育嬰堂以前收養的棄嬰,養到能步行之後,便送到上海龍華孤兒院去。現在龍華成了雙方交戰的戰場,這些適齡的孩子如何安置,成了困擾育嬰堂的一個大問題。


    聽完匯報,陳醫生閉了一會眼睛。像這些能有時間容他思考的問題,處理起來倒遊刃有餘。當下用手拍了拍桌子,倒豆子般把處理意見講了出來:


    明天一早,你在育嬰堂大天井間,排四張桌子。第一張收捐款,第二張收小鐵床、被子、衣服尿布。第三張熱情接待前來的義務醫生。第四張接待來領養嬰孩的人。記住,要請陸禮華協助,每一張桌子上多派幾名女童子軍,搞好接待服務工作。


    鄧主任聽得不禁愕然。覺得陳醫生解決問題的方法如此簡單,也真是好笑。你又不是神仙,吹一口法氣,想要什麽有什麽。如此安排,倒像騙人的江湖術士,拉開架勢,專等被騙者上鉤。


    陳醫生也看出鄧主任心裏的疑惑,隻是揮揮手,吩咐他說,趕緊去吧,就照我說的去準備。


    鄧主任走後。陳醫生伏案,奮筆疾書,草擬了一篇向社會呼籲的新聞稿。又寫了一段電台用的廣播文稿。寫好之後,打了一通電話。來到大堂,看到插不上手的江韻清,便把出外送稿子的任務交給了她。


    忙碌倒像是治愈恍惚的良藥。通過半天認真做事,江韻清的腦子倒清醒起來。又恢複了她以前的精明幹練。她按照陳醫生的吩咐,先去了《申報》,找到趙主編。趙主編看過文稿,有點不信服地問:現在隻有難民問題,何以還有棄嬰這等離奇怪事!江韻清說,窮苦人家濫生濫養,現在大家隻想逃難,所以便把繈褓中的嬰兒送到育嬰堂。還有那些轟炸和逃難中與家人走散的孩子……說到這兒,江韻清不禁想起外甥華川,眼睛都濕了,說話的語氣也不禁義憤填膺起來:陳醫生讓我捎話給您,希望這段新聞要登在顯著位置,以便讓更多民眾看到。今晚就要見報,如果等到明天,說不定育嬰堂會出大亂子,民眾指摘起來,你們報紙自然也脫不了幹係。


    趙主編看江韻清的表情,似有所悟,連連點頭。


    出了報社,江韻清又接連去了三家無線電台。電台主任們倒頗為熱心。立刻宣布遊藝節目暫停,插播了這條消息,並親自跑到播音室,抓過麥克風來主播。有一家電台竟要江韻清於當事人的身份,親自講上幾句。江韻清的情緒也頗為激動,除了照稿子念一遍之外,又動情地講了外甥華川失蹤的消息,最後懇請所有的上海民眾,一定要盡心出力。幫育嬰堂渡過難關,並幫她找到外甥華川,以及留意更多與家人失散的孩子。


    江韻清慷慨的講述經電波傳送,引無數人凝神傾聽。大姐江韻清聽到了;從醫院出來,正走在回家路上的江宜清也聽到了;電波甚至傳送得更遠,被遠在上海郊外的範義亭也聽到了。此刻,他因左臂中彈,正躺在戰地醫院的病床上——他是主動請纓,隨軍統派往淞滬的特務偵查組趕來前線的,之所以主動請戰,他是想更近一些靠近江宜清。現在,江韻清的聲音響在他的耳邊,離得他這麽近。讓他更加深切地想念起江宜清來。就在今晚,他將準備偷偷潛回上海市內,去趕赴他那已遲到的婚約。


    回去的路上,街上的大喇叭仍在重複播放著江韻清的聲音。街上還有很多人在駐足傾聽,江韻清臉上不禁露出欣悅之色。天色已晚。由於大爆炸,全城很多地方戒嚴。江韻清回不到家裏,隻能趕往育嬰堂,準備在那裏投宿一晚。


    月光照著殘破的街道。破敗街道一片狼藉。黑白畫麵正像江韻清夢中的一個場景……一位衣衫襤褸的難民從廢墟中穿過,懷抱包裹,朝育嬰堂方向走來。一邊走,一邊朝懷中探看。先前育嬰堂的門前,本來有一個砌在牆上的大抽屜,是專為接受棄嬰而設的。現在戰事一起,那抽屜幾乎成了擺設,根本就不敷應用。很多人便把自己的骨肉放在門前的人行道上。那送嬰兒的男子慢慢走過人行道,低頭看見腳下鋪了大紅氈子。清白月光下,泛著冷火一樣的微光。那是育嬰堂的人,怕嬰兒夜裏著涼,專門鋪設在那裏的。氈子上,已有數十個嬰兒包裹並排放著。男人跪地,將嬰兒放好。跪了一會兒,站起來。臨走,再次彎下腰身,匍匐著,在熟睡的嬰兒臉上親了親。


    一陣嘈雜的聲音將江韻清驚醒。


    睜眼來看,見天光大亮。急忙起身,趕到天井間。


    寬敞的天井間裏,按陳醫生的吩咐,已有四張桌子按順序排列。桌子上擺著用毛筆寫就的標簽。有人正埋頭記錄,幾個意氣風發的女童子軍,正在迎接前來捐贈的市民。幾十套小鐵床、被子、衣服、尿布等物,已有序堆放在天井間的角落。陳醫生、陸禮華二人,在現場指揮。江韻清也加入到他們的隊伍。


    隨著時間的推移,天井間漸漸變得擁擠不堪。捐款捐物的人仍舊絡繹不絕。幾位嘰嘰喳喳的中年婦女圍著陳醫生,說他們願意將大一些的孩子領到家裏,暫時奉養幾天。我都好久沒帶小囡了,好想再嚐嚐帶孩子的滋味。一位胖胖的中年婦女,有些矯揉造作地這樣說著。


    鄧主任見大家辛苦,中午特意吩咐廚房多加了兩個菜,也為投陳醫生所好,又自己掏錢買了酒。算是犒勞大家。陸禮華校長雖為女性,卻頗有幾分酒量。一桌子人,唯江韻清吃得鬱鬱寡歡。大家勸她。陳醫生心懷愧疚歎了口氣,對江韻清說,巡捕房和收容所的管事,至今也沒傳來消息,看來孩子,凶多吉少啊……


    陸禮華瞪了陳醫生一眼,說,正吃飯,別說敗興話。說不定柳暗花明,孩子下午就能找到呢!


    陳醫生歎口氣,自知失言,獨自喝起悶酒來。大家紛紛勸江韻清吃菜,並說著寬心的話。


    正吃著,從外麵進來一對衣飾華貴的夫婦。男人端著架子,昂然而入。開口便問:誰是堂長?


    陳醫生搖搖晃晃站起來。臉上堆笑,說,在下便是。


    問話的先生看一眼微醺的陳醫生,滿臉不屑。開口便是苛責之詞:我以為育嬰堂總該有相當的規模,料不到竟如此破敗。孩子們被安排在地板上,擠做一堆,想來比跟著父母還要受罪。我更想不到,在這非常時期,鼎鼎大名的堂長先生您,竟還有心情坐在這裏吃喝。


    陳醫生聽了此話,知道來者不善。也不生氣。如果因為這幾句妄言生氣,也不符合陳醫生的性格。而一旁的陸禮華卻坐不住,撂下碗筷,一臉怒容,想同此人分辨幾句。被陳醫生擺手製止。幹了杯中酒,慢悠悠說道:這位先生,仁濟育嬰堂是五十年前創辦的,破爛寒酸之相,就連鄙人接手時也看不慣。本來我們隻具備接收一百個嬰兒的能力,平常也不足此數,但現在,一天便要超過上百。我從前任堂長手中接辦時,也曾信誓旦旦,想改變育嬰堂的現狀。可心有不逮。如今正逢亂世,所以更為窘迫,是既缺人,又缺錢,一切都成了空談……至於這吃喝嘛,我們這一桌子人,從早起就沒喝上一口水。這桌子上的菜,是食堂供應,至於這酒,鄙人有這一點小小嗜好,自己掏腰包喝上兩口,也不至於被千夫所指吧……


    說到這兒,有育嬰堂內的工役、童軍、主管先後進來,排成隊,找陳醫生解決問題。陳醫生換了一副平和嚴謹的神色,逐一為他們解決。


    那對夫婦聽完陳先生的委婉辯詞,早就麵有愧色。更兼夫人悄聲責備了做丈夫的幾句。那先生便越發有些坐不住了。但屁股扭來扭去,卻始終坐在椅子上不走。


    午飯吃得寡興,眾人早早撂了筷子。陳醫生碗裏盛的半碗飯,自始至終再沒有端起來的機會。打發走那些人,又有一位自稱邵萬生南貨鋪的少東家,拿了四種奶糕樣品來讓陳醫生過目。


    陳醫生選了一種紅色奶糕。


    少東家問:陳堂長,何以選這一種?


    陳醫生答:這是我設計的,在奶糕中摻入赤豆汁,嬰兒吃了有諸多益處。至於奶糕的價錢,我和你父親爭執了很久,我們是老朋友,我當時說過“積財不積德”的狠話,不知你父親過不過意?


    少東家一笑,說,陳堂長,你說的正是呢!自和你有過一番爭執,我父親已轉變了態度。臨來時他已吩咐過我了,隻要你選定一種,他可以無限製供應,一個錢也不收的。我們是全上海做奶糕最大的一家,也要積最大的“德”。


    陳醫生笑著連連點頭,說,好啊!好!


    送走少東家,一位紳士打扮的胖老頭走進來。進門便親熱地和陳醫生寒暄。


    陳醫生問:耿老伯,前兩天咱們在董事會的會議上剛剛見到,今天來找我,又有何事?


    那位老伯睒一下眼皮,壓低聲音,顯然不想讓其他人聽到。


    講了幾句,陳醫生向後閃著身子,說,耿老伯,你這樣小聲,我聽不見呀!你還是把你想說的話,大聲說出來好了。這裏又沒有外人,你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哦,你是來討債的呀?你怎麽也知道育嬰堂收了一筆捐款?真是消息靈通啊。


    那耿老伯被陳醫生說得更加不好意思,拉著他的衣袖,示意他小聲。


    陳醫生卻放大著聲音:催債可以,我可以讓育嬰堂成百上千嬰兒挨餓,還以前欠下你的米賬。可最近,你們米店送來的米,品質惡劣,摻了無數細沙白米粉。明明是四號雜米,而你開的價錢,卻是二號白米的價格,這就有點說不過去了吧!


    耿老伯聽了此話,臉色大變。說,小世兄,你可不要亂講!我也是個行善事的人,絕對不會做出這等喪盡天良的事來。


    陳醫生凜然一笑,說,您要說我亂講話,那就不妨叫鄧主任,把淘米淘出來的沙粒雜質和黑小米拿來,請老伯過過目。


    陳醫生言畢,鄧主任已拿了一隻米桶過來。伸到耿老伯麵前。隻見米桶內滿是沙石雜質和黑小米。


    陳醫生說,老伯,今天恰巧有新聞記者過來,要不要,請他們過過目?


    耿老伯兩手抖顫,像越劇舞台上表達驚詫的老生,訥訥說不出話。好半天,才換了一副和顏悅色的神態,說:好啦,小世兄,以前積欠的全部米賬,一筆勾銷,就算我捐給你育嬰堂的,這總行了吧!


    陳醫生不動聲色:隻怕你耿老伯,心疼得幾晚上睡不好覺,熬壞了身子,我可擔待不起。


    耿老伯伸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說,去!熬壞了身子,不是還有你這鼎鼎大名的醫生嘛!你見人下方子,我可真是服了你!


    陳醫生按捺著笑,連連向耿老伯拱手致謝。


    送走耿老伯,陳醫生疲憊地癱坐在椅子裏。


    那對在一旁坐了半天的夫婦耳語一番,由先生站起來,近前對陳醫生說了一番道歉的話。並說,陳堂長,你育嬰堂雖然暫時“缺人缺錢”——但憑你的口才,這“缺人”的一麵,你應付有餘,這“錢”的一麵,由我來為你出一份力如何?


    話說完,當場便開出一張麥加利銀行一萬元的支票來。


    陳醫生大為驚詫,又備受感動。拉住夫婦倆的手,問及他們姓名。二人卻如何不肯道出。那位麵相和善的太太說,陳堂長,不要問我們的姓名,我們隻想求你答應一件事。


    見陳醫生猶豫。那位太太笑了一下:也不是讓你特別為難的事。你們不是發出了領養棄嬰的告示嘛,我們想多領養幾個,你可否答應?


    陳醫生心裏有了底,說,照堂裏的規矩,領養嬰孩以一名為限,多則恐人拿去買賣。但看你們夫婦,地位不同,又對堂裏做了這麽大貢獻,自然不會做出這等事來。隻要補辦一份店鋪保證書,你們的身份可不必暴露。


    夫婦倆欣然而去,不一會便把保證書拿來。


    接下來,陳醫生偕江韻清,陪夫婦倆到育嬰堂各處,去挑選五官端正,麵目清秀,能被夫婦倆認可的孩子。


    江韻清第一次走遍這規模不大的育嬰堂,包括那六間新開辟出的育嬰堂室。看著夫婦倆因挑選嬰孩而引發的爭執,她不禁再次有些走神。她把這夫婦倆,想象成馬天目和自己。那個喜歡女孩的先生,活脫脫便是一個馬天目的替身。他喜歡大眼睛圓臉蛋的女孩,而馬天目也曾對她表示過,他不但喜歡女孩,而且更加喜歡圓臉蛋大眼睛的女孩。當江韻清懷孕時,他一遍遍描述著那肚子裏的胎兒,用他歡喜的方式。而當兒子降生,江韻清曾開玩笑問過他:生了個兒子,你是不是失望了?馬天目一邊搖頭掩飾,一邊狡黠地說,這次生了兒子,下次,你還可以再給我生個女孩嘛!江韻清說,你想得美,下次再生,我還會生個男孩的。


    而那位喜歡男孩的夫人,審美標準近乎和江韻清相似。她喜歡胖一點的,看上去憨頭憨腦的男孩。而江韻清也這麽認為:憨頭憨腦的男孩,看上去總歸好玩一點。


    這因嬰孩性別爭執不休的夫婦倆,看上去那位先生平日裏顯然是有些強勢的。最後在陳醫生的調解下,夫婦倆達成和解,決定收養四名棄嬰,兩男兩女,各執一半。當達成妥協之後,夫婦倆便各行其是,分頭去找自己中意的目標。等把目標大體選中,夫婦倆匯合,讓陳醫生和江韻清參謀,對所選目標再次評定一番,好做最後裁斷。


    每當評定丈夫選定的女孩時,那即將做母親的夫人總會大肆挑剔一番:你看這女嬰長這麽胖,長大後說不定會成個胖子。胖女孩你喜歡啊!眼睛大有什麽用?又不是養金魚!而評定夫人選定的男孩時,做丈夫的雖不至多麽刻薄,卻仍是持否定態度,說,小眼睛,長得又黑又憨,男孩子嘛,還是清秀一點比較好。


    在最後一間育嬰室內,夫婦倆仍對選中的幾位嬰孩舉棋不定。陳醫生和江韻清也懶得摻和,同保育員聊著什麽。那個走到角落裏去的夫人,忽然伏在一張床前,仔細端詳著一名睡熟的男童。她眉眼舒展,對她的丈夫招手。又好像要尋求江韻清的幫助一樣,也衝她招招手。


    陳醫生仍在和保育員聊著。忽聽江韻清發出一聲驚叫。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扭頭去看。見那伏在床前的夫人被江韻清撥開,因動作粗魯,夫人一個趔趄,險些跌在地上。正不滿地看著江韻清。而江韻清正委身在那熟睡的男童床前,嘴裏喊著什麽,試圖將他抱起來。


    保育員急忙跑過去,想拉開江韻清,說,這孩子前兩天送進來,一直在發燒,情緒也不好,什麽話也不說,你不要打擾他。


    江韻清甩開保育員的糾纏,扭過臉,喜極而泣說,他是我外甥!我都找了他兩天啦!


    眾人都有些發愣。倒是陳醫生顯得喜出望外,連聲說,是嗎?是嗎!那可太好了。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說著又拍了拍自己的額頭,追悔莫及說,我怎麽就這麽笨,想不起孩子會被送到這裏,偏要讓人去收容站打探什麽消息。


    男孩醒來。看著江韻清,忽然啟開嘴唇,笑了笑,叫了聲:姨姨……


    這一家人的聚散離別,在這八月下旬被炮火圍困的上海,顯得極其幸運。


    在將華川領回家裏之後,範義亭也奇跡般回來了。大家見其傷情並無大礙,不由唏噓感歎。又聽範義亭說起前線發生的事,說在孫元良、羅卓英將軍的指揮下,國軍正在瀏河一帶同日軍決一死戰。相持了有數十天光景,而就在今天上午,前線傳來捷報,國軍已將吳淞前線的日軍全部殲滅。這真是一件振奮人心的大喜事啊!


    江汰清也說,國軍勝利的消息,她也是剛剛聽到。現在上海的市民們,都在積極做著後援工作。組成了無數個“抗敵後援會”。他們學校組織的後援會,剛剛去前線慰勞將士,要不是聽說華川出了事,她現在還在那裏忙著呢!


    江汰清說到這裏,忽然眨了眨眼,看著江宜清和範義亭。眉梢帶笑說,前線捷報頻傳,我們家裏也該添點喜慶,趁著義亭能從前線回來,我看哪,你們倆的婚事,趕緊辦了。


    眾人皆拍手稱快。


    對結婚的提議,範義亭當然巴不得,甚而有些感激大姐的善解人意。但江宜清卻持反對意見。說大家都在為“抗日”盡力,這個節骨眼上,兩個人結婚,會不會遭人指摘。


    江汰清當即便否定了她的這一想法。說結婚也是對“抗戰”的一種支持。等你們完婚,辦妥了終身大事,全身心投入到“抗戰”中去。說不定,明年這時候,再生個大胖小子,更為“抗戰”貢獻了一份力量。


    經過一天籌備,婚禮還是在江汰清的主持下,如期舉行。


    範義亭和江宜清二人,穿了素樸衣服,去就近的照相館照了一張結婚照。攝影師聽說是從前線負傷下來的將士,熱情的有點過頭。將頭埋在照相機的黑布罩裏,來來回回擺弄著兩人的姿勢。卻怎麽看怎麽別扭。後來才想明白,那姿勢的別扭,皆因二人胳膊都負了傷,纏著石膏,打著繃帶。但略有喜感的是,江宜清傷在左胳膊上,範義亭傷在右胳膊上。兩人身體靠在一起,左右端著的兩隻傷胳膊,像兩張弓,端得很有氣勢。(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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