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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於姐姐一家人的莫名離去,江宜清很是擔心。她雖從房東處得了口信,卻仍是萬般惦記。待安排好手頭的事,便隻身去浦口找姐姐。但尋找的結果,卻出乎江宜清的意料。


    她先是去“青田中學”打聽姐夫的下落,學校雖承認有一位叫馬步升的老師即刻來報道,但現在還不見人影,學校也很著急。同她講話的老師一臉誠懇,看樣子也不像唬弄她。江宜清便到旅店去打聽。浦口名氣雖大,當年南京的好幾所學校都開辦在那兒,但畢竟是小地盤,像樣的旅館也沒有幾家。打聽來打聽去,因唐賢平派人早就叮囑過那家旅店的掌櫃,得不到任何消息也是自然。


    江宜清隨範義亭搬來南京之後,雖未同居,但戀愛關係已確定。她仍做著老本行,經營一家書店。書店的規模雖不大,生意卻較之上海紅火了許多。雇了一名店員看店。書店內的大小事務交由江宜清打理,範義亭基本不插手。他現在的身份,在軍統局下屬部門找了一個文職工作。


    因同在一個係統內工作,同唐賢平的交往自然多了些。一個多月之前,唐賢平剛調到南京時,約範義亭吃過一次飯。餘下時間也偶有相聚,對於這些事,範義亭倒沒有對江宜清刻意隱瞞。他對江宜清說,多條朋友多條路,我跳出他們那個部門,少摻和些腥風血雨的事就算立地成佛了。如今,範義亭的話果然靈驗,要想找到失去消息的姐姐,求助於當地不作為的警察,怎麽也沒有軍統特務處神通廣大。


    範義亭帶回的消息雖讓江宜清心安,卻更加坐臥不寧。在以前的接觸中,她早就察覺到姐姐姐夫身份的特殊,隻是沒有道破。因她最初的心性,其實更願做姐姐姐夫所做之事,隻是有了北平和天津的遭遇,內心的惶惑與恐懼讓她心灰意冷,隻願兩耳不聞窗外事,隻用清閑送時光。如今姐姐一家人遭難,那種切膚的恐懼再次將她困擾,不禁戰兢兢問:那怎麽辦?


    範義亭說,馬天目的身份雖已確定,但找不到有效證據。軍統暫時還不會對他下手。隻怕的是……說完這話,範義亭又對江宜清講了一件事。範義亭說,他去唐賢平辦公室的時候,唐賢平不在,在他的辦公桌上,他看到了一張女人的照片。


    你猜,照片上的女人是誰?


    江宜清屏息聆聽。不敢說話。


    是彭雅蘿。


    範義亭說出這個名字,好像道出一個驚天秘密。神色也隨之變得惶恐起來。


    江宜清不禁掩了口,脫口而出:怪不得,我曾在姐姐家見過她……


    話說了一半,自知失言,忙收住下麵的話頭。


    你見過她?


    範義亭很是吃驚。繼而苦笑起來。


    原來這樣……看來,你還是有很多事瞞著我呀。


    江宜清不理他。


    沉默了一會,範義亭自說自話:原來他們都是共產黨……特務處的人正在到處抓她。抓到彭雅蘿,你姐夫的身份就會不攻自破。


    彭雅蘿在哪兒?


    連軍統都不清楚她去了哪兒,據推測,她有可能出了南京城,去外地辦一件重要的事……但她總會回來的。聽說現在的車站碼頭,安插了大批警力,隻等她自投羅網。


    江宜清險些哭出聲來。她低頭思忖著什麽。又抬起淚汪汪的眼睛,盯著範義亭問:該怎麽辦?別說為了我姐姐姐夫,就單單隻為了彭雅蘿,你也不能坐視不管啊!


    範義亭點頭,說,是的,不用你說,我也正在想——要想辦法救她。不為別的,隻為抵消對你們兩個人的虧欠。


    江宜清眼裏,慢慢流下兩行淚來。


    範義亭說,救彭雅蘿的唯一辦法,就是要取得關在軍統監獄裏的張鬆林的信任,他是彭雅蘿的同黨。隻有他,才清楚彭雅蘿的去向。我已打通關係,偷偷帶進去一條消息。隻是不知道那個張鬆林,會不會信任我——這就像下一個賭注,我們隻好賭一把了。


    得到那枚現在看來毫無用處的電子元件,很費了一番周章。彭雅蘿為此在杭州足足呆了半月有餘。這半個月的時間裏,她自有一種度日如年的感覺。卻並不知道,時間每往前遞進一步,那枚小小的電子管原件,便會像一枚*,引爆潛藏在她命運中的危險;反之,越往後拖延,幸運和奇跡說不定會降臨在她的身上。顯然,幸運的天平是傾向於彭雅蘿這一方的。範義亭所下的賭注,竟神奇般發揮效應。當收到史大川提供的彭雅蘿的消息之後,範義亭再次動用關係,聯係到杭州的一位朋友。並囑咐他必須親自去一趟杭州軍統無線電學校,找到那位教官,詢問彭雅蘿的下落。當那位朋友找到教官之後,教官自然對他持懷疑態度。遲遲疑疑問:你是什麽人?那朋友說,你不要問我的身份。我來,自然都是朋友之間的關係。如不信任我,不但那位女士有危險,包括你,也將會受到牽連。教官的額頭冒出豆大汗珠,說話有些結巴:剛,剛走,今天早上的火車。火車應該明天一早,就能到達南京。


    接到回話,已是夜裏十點。範義亭經過測算,那列從杭州發來的火車,應在子夜時分抵達南京的前一站——江寧站。現在驅車趕往那一個站點,時間還算充裕。而為安全起見,應在江寧站的更前一站——“句容站”上車最好,時間上也留有餘地。按照範義亭的計劃,他準備在“江寧”與“句容”中間的另一個站點——“川口”車站上車,去攔截彭雅蘿。而他卻老想著一個敗興的問題:如果路上出了什麽差錯,趕不到句容和川口車站怎麽辦?最保險的計劃,還是應在江寧站上車。


    果然不出所料,越是擔心什麽,擔心往往成讖。當走到江寧站附近的一個小鎮時,汽車忽然熄火。司機下車鼓搗了一陣,隻說馬上便好,卻不見任何成效。範義亭心急如焚,哪敢久等。吩咐司機將車修好,自己返回南京,或是修不好,自己想辦法在這小鎮住上一夜。自己邁開大步,向前奔跑而去。


    這漆黑的夜半,加之路況不熟,範義亭隻感覺自己身上像著了火。他裹挾著一團火焰奔跑,那塊懸在腕上的手表,滴滴答答使他的心跳加速。有時感覺前路無望,便不管不顧,敲開路邊人家的屋門問路,言語之倉惶,好似一個走投無路的盜賊。雖遭到一番訓斥,方向感卻瞬間柳暗花明。他便再次奔跑起來,當遠遠看到燈火微醺的江寧車站時,範義亭抱住路旁一棵樹,翻江倒海般嘔吐著。


    黑暗的火車夢魘一樣馳入站台。此時的範義亭雖緩過勁來,心裏卻更加惶恐。他忽然意識到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江寧站距離南京終點站很近,行駛時間不超過30分鍾。在這短短的三十分鍾時間內,想在多節車廂裏找到彭雅蘿,豈是一件容易的事。


    等他跨上火車,見車廂內擠滿旅客。昏昏欲睡的人們更加難纏,好似密匝匝捆在一起的屍體。想往前挪動一步,便要攪醒人家。魯莽的舉動甚而會招致對方的不滿。範義亭先找到一位列車員,問了一下整列車廂的情況。共有六節載人車廂,他現在所處,是第三節車廂,從前後找起,都是一樣輕重。此時的範義亭,不知該把自己變身成什麽,一條亂竄的遊魚似乎更為恰當。但遊魚的視力卻很有局限性——把注意力集中在女性旅客身上的範義亭,很快又遇到一係列難題——所有女性乘客的臉,看來看去,近乎成了相同的模樣;疲憊旅途造就的呆板、睡意叢生而無法掩飾的醜陋。更何況麵對那些垂頭、或埋在臂彎裏酣睡的女乘客,都要頗費一番思量。他要依據對方的年齡、衣著、身材迅速做出判斷,和記憶中的彭雅蘿有些相似的,他便不管不顧,上前弄醒人家。弄不醒的,便強行抓住頭發,扳起人家的臉。


    好在過了一段時間,火車行駛的速度減緩下來。從瞌睡中醒來的旅客紛紛打起精神,相互感歎,探頭朝窗外望。有些人則起身,整理著行李。這樣一種形勢,雖對尋找有利,卻使他更為迫切地意識到:火車就要進站了。


    搜索的範圍過了大半,餘下最後兩節車廂還未察看時,範義亭已是汗流浹背,心內的焦灼與車廂內空氣的混沌,險些令他窒息。此時他忽然想到:從杭州傳來的消息,是否有誤?彭雅蘿是否還未離開杭州?或此時已抵達了南京?此刻火車行駛的速度顯得更慢,萬般無奈的範義亭已顧不了許多,他亮開嗓子,呼喊著“彭雅蘿”的名字。朝車門處移動的旅客,聚起更加嘈雜的喧嘩,將他的喊聲淹沒。


    標有“南京站”的站牌緩緩從車窗外劃過。站台上的燈雖亮著,卻被東方的曉白擱淺。依稀能看見一簇簇人影,或是佇立,或緩慢行走。火車咣當一聲,在站台上停駐,刺耳的刹車聲隱隱從腳下傳來。


    擠到車門口的範義亭,仍舊一無所獲。他無望地朝車廂盡頭看一眼,那裏已沒有多少滯留的旅客。他又朝車廂外看,見站台上亂糟糟的,有接站的人驚喜地叫著,衝人群張著手,做出擁抱的姿勢。一個身穿青藍色旗袍的女人,將披肩搭在肩上,正拎起皮箱,直起腰,向出站口的方向走。她無意間朝火車上張望一眼,目光雖未與範義亭相對。卻險些讓他叫出聲來。這身材小巧的女人,不是彭雅蘿,又會是誰!


    跳下車廂的範義亭想喊出聲來,卻很快發現有幾個人倚著廊柱,正朝站台上觀望。情急之下,隻能疾走兩步,將她趕上。又想這突然的驚擾,務必會使彭雅蘿做出一些反常舉動。隻能從身後將她一把抱住,順勢將她擁到一根廊柱後麵。像戀人一樣緊擁著她,將臉貼在她的鬢邊說,別出聲,是我!


    他們身體相擁,四目相對。驚懼從彭雅蘿的眼中劃過,一點欣喜的波光又點亮她的眸子。


    是你?你怎麽會在這兒!


    別說話……什麽也別說,跟我走。


    範義亭順勢挽住她的臂膀。兩人相偎,朝站台的另一側走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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