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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霞飛路39號門前一切如舊。隻門上刷了油漆,在秋末純淨的陽光下,泛著炫耀的紅色。他喜滋滋敲門,敲完退後一步。等待的間歇裏,他的眉眼也是喜滋滋的,那是過往回憶讓他心生的一種喜色。等了一會,不見動靜,便抬腿邁上一級台階,再敲。敲完,又抬腿邁了一步。身體幾乎貼在門上,想透過門縫看看門內的情況。什麽都看不到。正當失望之際,聽到門內有聲音響起。便側頭,將耳朵貼在門上,眉眼間的喜色再次凝聚起來。


    門忽然打開,馬天目幾乎被從門內探出的身子撞到台階下。他驚訝地抬頭看著,發現那魯莽之人雖是一名男子,卻並非葉妮亞太太的兒子,那個胖胖的,隨和而可愛的巡捕。


    是一位華人。身上裹一件睡衣,從他略顯尷尬又惱怒的舉止看,他並沒在屋子裏睡覺,或許正幹著一件難以啟齒的事。


    找誰?他不耐煩問道。


    我,我找葉妮亞太太。


    葉妮亞,這裏哪有什麽葉妮亞,你找錯地方了!


    那男人幾乎是惱怒地回答。迅速返身,“呯”一下關死了大門。


    馬天目躍上台階,再敲。門內再無人理會。好像原本就不曾有人來開過門一樣。


    他甘願冒著風險,又去巡捕房打聽了一次。打聽到的結果,同樣沒有一個叫謝爾蓋的人。回他話的或許是一個新來的巡捕,對以前的人事沒有過多了解。他不敢深究,隻能怏怏離開。不由煩愁地想到:怎麽短短的半年多時間過去,葉妮亞以及他的兒子,便像落葉一樣,被秋風無情地抹掉了。但他們並不是落葉,他們肯定還在上海。依據他的推測,葉妮亞太太肯定搬了家。至於搬到什麽地方,隻能接下來慢慢尋找。寄存在她那兒的皮箱呢?是被他們帶走,還是早就棄之?一想到那些文件,馬天目便腳下拌蒜,如墜深淵。


    麵對這樣的麻煩,他沮喪又懊悔。沮喪的是,怎麽一到上海,一接觸“文件”,便會遇到這麽多倒黴難纏的事!懊悔的是,當初本不該把文件寄存在葉妮亞太太那裏。是自己經驗上的不足,還是自己工作的失職?但當時,還能想出其他辦法,將文件轉移到安全的地方嗎?他自我發問,給自己尋求著點滴告慰。


    江汰清所保管的文件,已移交到上級手裏,也算有了一個妥善的安置。但問題是……那位負責和他們接頭的老牛憂心忡忡說,中央紅軍已被國民黨五十萬大軍圍困在鄂豫皖大山裏,報紙上每天都有“剿共”勝利的消息登出,雖明顯是敵人的謠傳,但我們和黨中央的聯係早就中斷,現在更沒有恢複的可能,這些文件往哪兒送呢?


    老牛最後傳達給馬天目他們的意見是:盡快把存放在葉妮亞太太家的那幾箱文件轉移出來,移交他手。再由他轉交給上級妥善保管。由於現在情況複雜,等交接完這些文件,大家要馬上轉入潛伏狀態,停止一切聯絡,做好準備,靜待時日,等待新的命令——黨中央肯定會設法聯係我們的。


    老牛臨走,又問馬天目:我七天後過來,文件是不是能順利交給我?


    馬天目當初信誓旦旦:沒問題,我明天就去霞飛路看一看。


    能有什麽辦法,找到葉妮亞太太,以及那些文件?“尋找”——已然成了一個令馬天目深惡痛絕的詞匯。“尋找”所受的辛苦自不必說。他初來上海,找江韻清找得那麽苦。但畢竟當時還有個目標,即便多麽渺茫;還有個苦盡甘來的結果等著他——他找到那些文件的同時,還得到那麽好一個愛人。但對葉妮亞太太的尋找,馬天目卻極為悲觀。即便找到,結果也不會讓人有多麽驚喜——生活中遭遇了變故的人,對於那麽一隻無關緊要的箱子,還會替他精心保存嗎?!


    他暫時不敢把這樣的事實告訴給任何人,就連江韻清也不敢告訴。和老牛接頭還有七天時間,在這七天之內,能否找到葉妮亞太太,是一個未知數。七天之後怎麽辦?是如實向老牛呈報,還是想辦法拖延?


    馬天目為此而深感焦慮。他的焦慮無人為他承擔,因此便顯得更為焦慮。除他一人之外,重返上海的生活對其他人來說,雖顯平淡,卻充滿欣喜。大姐江汰清剛剛找到一份小學教員的工作,是老牛為他介紹的,就在華姿就讀的那所小學;江宜清情緒穩定,似已擺脫往日陰影。正準備出去找一份同自己專業有關的工作;為了生活上的方便,馬天目和江韻清另尋租處,更為重要的是,就在此時,江韻清發現自己懷孕了。


    是大姐告訴她懷孕的。每有閑暇,江韻清便去大姐家,姐妹三人聚在一起,聊些瑣碎的往事,倒也其樂融融。這天江韻清無故嘔吐起來。江宜清問是不是病了?她故作堅強的搖頭。大姐在一旁問:像這樣的嘔吐,有幾天了?江韻清說,從天津來的火車上,就感覺惡心。以為是暈車。想不到在上海呆了這麽多天,還是惡心,吃了飯就吐。


    大姐笑起來,傻丫頭,你這是懷孕了。


    這天晚上,江韻清把自己懷孕的消息告訴給馬天目。馬天目自然欣喜。但欣喜的表達卻不夠充分。


    江韻清問他:聽說我懷孕,你好像不開心呀!


    馬天目說,我咋會不開心呢!


    今天去霞飛路,見到葉妮亞太太了嗎?


    馬天目猶豫了一下,說,見是沒見到,我去巡捕房找了一下謝爾蓋。謝爾蓋說葉妮亞太太去哈爾濱了。


    那咋辦?要多長時間回來?


    也許要一個禮拜左右……


    那就讓謝爾蓋把箱子拿給你不就行了嘛!


    那怎麽行,不經葉妮亞太太的手,我怕出問題。


    兩人關燈睡覺。黑暗中聽到江韻清細軟的話語。怎麽一曉得懷孕,我老覺得肚子裏有動靜。來,你摸摸,他好像又在踢我。馬天目摸了摸江韻清的肚子,說,這孩子也行動的過早了點,別不是晚上沒吃飯,肚子在咕咕叫吧。江韻清羞惱地說,滾一邊去。過了一會,江韻清的聲音又響起來:等把文件轉送出去,我們就能安定下來了。想想怎麽過日子吧……馬上我們會有一個孩子,開支花銷都會吃緊,你要找一份工作,等把孩子生下來,說不定有更多的事等我們去做呢。


    馬天目不吱聲,在黑暗中大睜著眼睛。


    很快響起江韻清的鼾聲。


    馬天目去了一家報社。是登載過他小說的那家報社。找到曾編發他小說的那位編輯。自報家門之後,編輯見麵前的馬天目,並非他想象中的“劉小姐”,雖略感失望,卻還是客氣地接待了他。編輯問:劉先生,最近可否有大作問世?像您這樣的寫作狀態,不是女作者,不拜碼頭,不和評論家搞關係,又不埋頭寫作,是很難在上海文壇混出頭的呀!


    馬天目笑笑,略有羞澀說,我是來登尋人啟事的。寫作這勞什子活兒,我隻是偶爾玩玩。您如果認識刊登廣告的版麵編輯,還要勞煩您幫我引見引見。


    編輯搖頭說,寫的不錯,不寫可惜了……問及登廣告所尋何人,馬天目報出葉妮亞和謝爾蓋的名字。編輯記在紙上,說今天晚上排版,明天就能見報,這麽點小事,不需找任何人幫忙。馬天目又問登報的費用,正準備去辦理手續,那位編輯忽然用筆頭搔著下巴,問:這個謝爾蓋,是不是你投寄地址上的那個巡捕?


    馬天目說,是呀!


    編輯扔了筆,說,這個人,我前幾天還見過。應該很好找的,何須花錢,登啥子廣告。


    馬天目驚問:您在什麽地方見過他?


    編輯抬手一指,就在四馬路和浙江路一帶。那裏找不到,你就沿街往上麵找找看。上下班的路上,我每隔幾天就能看到他。


    “真是天無絕人之路”。馬天目急急向勞勃生路走去。一邊走一邊念叨。像類似“天無絕人之路”這樣的箴言,他還能找出很多。但唯有這一句,才最能體現他此刻的心情——日常中竟存在著如此多的偶然,神奇的簡直讓人不敢相信,就像小說裏發生的情節。當馬天目站定在四馬路大街熙攘的人流中,欣喜若狂地看著站在街邊的一位男子時,仿佛重溫了一段自己曾寫下的小說內容。


    那位白俄男子穿一件髒兮兮的灰色西裝,裏麵線衫的領口已綻了線,圓滾滾的肚子說明他以前很胖,但現在正瘦下去。那由胖漸瘦的過程是最明顯的。就連他白皮膚的臉上,也不見一絲潤紅,隻有比膚色更為憔悴的蒼白。胡子看來好久沒有刮過,胡梢上蘸著唾沫。他正站在一根木頭電線杆下,口沫橫飛地叫賣著什麽。那根黑顏色的木頭杆上,綁一隻木箱,木箱上放一缽清水。清水旁邊,堆了一堆顏色可疑的肥皂。白俄男子用生硬的中國話喊著:洗油膩格肥皂,喂!邪氣靈來西!邊喊便拿一把牙刷,拽住從身邊走過的路人,不待征得人家同意,便抻住衣襟,在身上演示。那路人脾氣不好,罵了一句,甩手走開。白俄男子既不怒,也不尷尬,重新站在路邊,一邊吆喝,一邊尋覓下一個主顧。


    馬天目往前湊了一步。這白俄男子自然不肯放過送上門來的生意。抻住馬天目還很幹淨的衣襟,拿了牙刷,從缽裏撩了些髒水,塗上肥皂,嘴裏嘀咕著演示起來。馬天目任他拉拽,隻看著他低垂的頭頸,看到他頭皮正中已有些謝頂,心裏不禁有些難過,輕聲叫道:謝爾蓋……


    白俄男子起初未聽清他的叫喚,仍在勸他買肥皂。直到馬天目又叫了一聲,並抬手在他的背上拍了一下,謝爾蓋這才站直腰身,愣愣看了馬天目一眼,有些難堪地囁嚅道:馬,馬先生。


    謝爾蓋收好攤子,一邊帶馬天目朝自家走,一邊講著這半年多來的遭遇。原來就在年初,巡捕房內錯辦了一樁人命案子,自然影響很大。上司追查下來,主辦案子的探長被遣送法辦,他這個副探長,雖和案子本身無多大牽連,卻還是吞了苦果,被巡捕房辭退。這樣一來,家裏的經濟便出現了困難。找工作暫時無門,隻能跟同胞做起這倒賣肥皂的生意。霞飛路上的房子房租太貴,隻好搬家,現住在前麵的石庫門房子裏。


    半年多不見,葉妮亞太太雖有老態,精神看上去倒不錯。也未因生活的窘困,而失卻往日的優雅和體麵。寒暄過後,馬天目心內忐忑,不敢直接問起那隻皮箱的下落,倒是葉妮亞太太主動問他:馬先生,你來找我,不是專為我來讀詩歌聽的吧?


    馬天目苦笑。


    葉妮亞太太也不為難他,衝他招手,將他引到閣樓之上。彎腰打開一隻木箱,木箱上麵覆一些冬衣,待將那些衣服挪開,隻見幾隻銅皮包角的皮箱,珍寶樣安然臥在裏麵。(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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