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問起那個瘦骨嶙峋的接頭人時,江韻清並未回答馬天目的提問。


    那時他們坐在一家麵食店內。這也是他們第一次正式的接頭。為慎重起見,第一次在街頭的倉促會麵,江韻清並未對馬天目透露更多。而這一次,江韻清也並未完全認定馬天目的身份。她始終因巡捕忽然闖入,而對他心存疑慮……但在江韻清心裏,所能承受的壓力已至極限。她急需找到那個可以信任,可以依賴的——“組織”。


    江韻清詳細向馬天目詢問了他和陳烈接頭時的情形。並再次重申陳烈對馬天木所保留的態度——如果是一個可靠“同誌”,是不該在接頭信物這樣重要的事情上出任何差錯的。馬天目有口難辯,卻一時難以將自己的境遇講得清楚,最後隻能強詞奪理這樣說道:如果我有什麽問題,早就把你抓起來了,而不會和你坐在這兒,扯這些無聊的閑話。


    他看著江韻清不開心的樣子,又對她正色道:現在情況危急,也很複雜,所以請你必須要信任我。


    江韻清看著他,無奈地說,我很想信任你。


    基於老鄉身份,又有最早在火車上的邂逅,江韻清還是決定:信任麵前這位顯得坐臥不安的瘦高青年。但她還是要考察他一段時間。當馬天目向她問起那個他猜測了很久的秘密,有什麽重要的東西要交給“組織”時,江韻清直接搪塞了他。這樣說道:至於東西的事,我要和家裏商量商量再說。


    她問清馬天目的住址。其實心裏有自己的打算。當馬天目向她問起住址時,她冷冷答道:你不用問我。等有事,我自會去找你。


    幾天之後,正當馬天目暗自為無法找到上線而感到焦慮,江韻清找上門來。她一臉驚恐。對馬天目說,她要搬家,必須搬家。


    搬家?馬天目詫異地問。


    是的。江韻清說。


    馬天目無奈地笑了笑。覺得為了搬家這種事,來找他這個所謂“組織”,也真是有些荒唐。這種事應該和你愛人商量……馬天目不無譏諷地說道。


    他死了。江韻清說。淚水無聲地從眼角滑落。


    待平靜講完陳烈去世的過程,江韻清心裏又是一陣絞痛。想起自己一個姑娘家,平生還未經曆過親人的離世,想起怕驚動鄰居,悄悄找來販賣青菜時認識的河北小夥,趁夜深人靜,悄悄把陳烈埋葬……自己所受的那份驚恐自不必說,隻是可憐了姐夫,一領草席,埋到亂墳崗中。如果再讓她去找他的墳,卻是哪裏能夠找到……


    她無聲哭著。看到坐在對麵的這個年輕人,這個所謂的“組織”,淚水似乎流得比她還要洶湧,覺得他如此懦弱的樣子,以後重要的事是否能夠托付?她瞬間收住哀傷,鄭重其事向他講起之所以要搬家的原因。


    陳烈久不現身,已引起鄰居的注意了。另外一個更為重要的原因,那天江韻清正呆在家裏,忽聽門外傳來一陣喧鬧。隔窗一看,見街上站著一個男人,正在自家門口大聲喧嘩。她不敢出門,直到鄰居被那男人驚動,問明緣由,來敲門時,她才敢出去應對。那男人喝醉了酒,說自己以前的一個相好住在這裏。他出門幾日,那相好便躲著他不見,顯然是想甩了他。她花了我那麽多錢,想這麽輕易甩掉我,真是把老子看扁了!男人這樣醉醺醺說著,邊說邊向門內闖。大家拉住他,對他解釋,指著江韻清說,你那相好,早就搬走了。現在是陳先生陳太太住這裏,這是陳先生的親戚。人家陳先生可是做大生意的,正派人,哪會和你那相好扯上關係。醉漢仍舊不依不饒,直到大家喊來巡捕,這才好歹把他弄走。臨走時,仰頭大喊:美鳳,你不用躲著我,你躲到哪兒,我都能把你找出來。


    看馬天目一副迷惑不解的神色,江韻清冷靜告訴他:之所以必須搬家,是因為那份大家都知道的“重要東西”,已受到了威脅。


    說到那份重要的東西,馬天目雖一臉莊重,心裏卻不由得意地暗笑起來。想對方終於肯向自己妥協,說明已信任了自己。而這種“信任”,顯然是在各種壓力下的不得已而為之。一是她想搬家,在經濟方麵受到約束,二是她一個女人,搬家這種力氣活,哪裏是女人能搞得贏的……


    馬天目暗自思忖之際,江韻清仿佛讀懂他的心思,垂頭喪氣說,我出去找過房子,但都不管用……一是房租太貴,二是我一個姑娘家,又帶兩個孩子,沒人願意租房給我。上海這鬼地方,租房必須要鋪保,說是為了什麽社會治安,好像我在他們眼裏,成了暗娼似的。


    馬天目心裏壞笑,卻一臉嚴肅說道:別急,有“組織”替你想辦法,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要快!江韻清說。


    馬天目“嗯”一聲,不禁鎖起了眉頭。


    馬天目被一個“錢”字難住了。他以前過慣“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還真是沒在花錢上犯過心思。如今兜裏山窮水盡,就連房租飯費都不保,何談拿出一大筆租房的費用。雖然前幾天給家裏寫了一封信,家裏也肯定會答應他,但遠水解不了近渴,眼前的困難,隻能他這個所謂的“組織”自己想辦法解決。他先是無頭蒼蠅一樣在街上亂轉,看了無數租房廣告,打聽了不下十家租戶,租費都高的離譜,顯然還是在一個“錢”字上打轉。


    這天馬天目正在街頭亂走,忽聽背後傳來一聲問候,回頭一看,見正是前幾天遇到的那位俄國老太太。老太太說他剛剛去過“聯合書局”,那裏怎麽被查封了?馬先生,你可知道哪裏還有俄文詩集可以買到?


    馬天目心內煩亂,卻不得不做出一副溫和樣子,和她用俄語細聲交談,告訴她自己也不太清楚,如果她真的喜歡,以後會留意那樣的書店,再想辦法轉告她。


    俄國老太太伸手一指,說自己家離這裏不遠,邀請馬天目去家裏坐坐。俄國人的熱情讓馬天目招架不住,隻能隨她前往。在俄國老太太家裏,馬天目再次重溫了一種久違的高雅生活,他喝了咖啡,聽了音樂,並坐在灑滿陽光的露台上,聽老太太用純正的斯拉夫語,為他背誦了一首葉賽寧著名的詩篇:


    離開了天藍色的俄羅斯


    白樺樹像三顆星臨照水池,


    溫暖著老母親的愁思。


    月亮像一隻金色的蛙,


    扁扁地趴在安靜的水麵。


    恰似那流雲般的蘋果花……


    這首指涉鄉愁的詩篇,不由令馬天目愁容滿麵。其實他心裏真正發愁的,還是如何能租到一間房子。


    俄國老太舒緩著情緒,將思緒從遙遠的俄羅斯草原以及廣闊森林中,拉回到眼前這間不大的露台。此前她已在詩句的烘托下,再次重溫了一遍那條充滿了冰雪和血腥的道路,那道路上布滿被血洗的恐怖,以及流亡的艱辛。她看著坐在眼前的這位年輕人,他流利的俄語給了她無盡的慰藉。不禁脫口問道:馬先生,你也有鄉愁嗎?


    馬天目苦笑一下,說,短暫的離家稱不上鄉愁,隻是想念。葉妮亞太太,我遇到了困難,所以才會想家。


    你遇到什麽困難?


    馬天目欠欠身子,我想租房,但家裏的錢還沒有寄過來……葉妮亞太太,你如果肯相信我的話,能不能先借我點錢,等家裏把錢寄過來,我再還你。


    葉妮亞太太笑了。說,你是我的朋友,借錢當然沒問題。可是,可是我有一個想法,不知道你願不願意?


    馬天目笑著攤了攤手。


    葉妮亞太太抬手指了指自家寬大的屋子,說,馬先生,我家的房子很大。平常隻有我和兒子兩個人住,樓上的房間全都空著。如果你願意,何不搬到我這裏,不收你任何租費。隻是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每天給我朗誦一首詩……說到這兒,葉妮亞太太笑了,也不難為你,不是每天都必須的,等你有時間,要把欠下的給我補上。


    搬家的情形自不必說。當葉妮亞太太看到江韻清和兩個孩子時,偷偷對馬天目說,馬先生,真想不到,你這麽年輕,孩子都這麽大了。


    馬天目一臉尷尬,實在想不出怎麽來回答,隻好偷偷對葉妮亞太太說,不是我親生的,是我太太和他前夫生的。


    葉妮亞太太幽默地說,那你就更有福氣了。


    除了不多的一些家當之外,顯然江韻清對一盆三角梅以及那些包了銅角的皮箱無比看重。她把正在盛開的三角梅放在臥室最顯眼的地方。而把皮箱,拖進另外一間儲物間。做著這些,她無需馬天目插手。箱子拖不動,喊來華姿幫忙,也不肯使喚一下馬天目。倒給了馬天目一個看似更加艱巨的差事:哄著小弟。在外人看來,馬天目就是一個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人,一個懶惰先生。難怪葉妮亞太太過來,不住誇馬太太能幹。隻是她所說的話,江韻清一句也聽不懂。


    一切收拾停當,準備上床睡覺時,江韻清對馬天目說,你,你咋還在這兒?這麽晚了,不早點回去休息。


    馬天目一愣,委屈地撇了撇嘴,問:回哪兒休息?


    江韻清也是一愣。覺得馬天目的回答著實有些可笑。說,當然你原來的住處啊。


    馬天目拉下臉說,我回不去了。


    怎麽回不去了?走路回去啊。離得不算遠,你就別打黃包車了,省幾個銅板吧。


    馬天目苦笑。這才意識到江韻清並未明白這次搬家的意義。湊近江韻清,壓低聲音:我真的不能回去啦,因為我和葉妮亞太太說,咱們是一家子。


    江韻清吃驚地張大了嘴。


    馬天目說,咱們以後要夫妻相稱。


    那可不行!江韻清扭了一下身子。


    不行也沒辦法。你想想,咱們不是夫妻,哪來這倆孩子。


    江韻清想了想,覺得是這個道理。啞口無言,卻為難地瞬間羞紅了臉。


    馬天目勸慰她:實在沒辦法,隻能難為你了……其實我也有些為難。我剛滿二十二歲,就有了這麽大倆孩子,這要被我家裏的父母知道,非把我掐死不可。


    江韻清快要哭了。隻能說,那好吧。你就住在這裏吧。可是,可是……我們總不能睡在一個房間吧?


    當然不能……可不能,又有什麽辦法?除那間儲藏室,我們隻有這麽一個房間,馬天目邊說,邊在整個房間內轉悠。要不這樣,今晚就先湊合一宿,你和兩個孩子睡一張床,我睡另外一張小床,等明天,在中間扯一塊布簾,大家相安無事。


    江韻清仍舊拿不定主意。但華姿卻提出反對意見。


    華姿反對的理由很簡單,她認為馬天目是外人。既然是外人,就不能在家中留宿。所以她不允許馬天目在這個房間睡。


    而此時江韻清已徹底醒悟過來。她勸解華姿的理由更為簡單:不管怎樣,這個陌生人必須要和我們住在一起。你看吧,是你和我睡一張床,還是讓他和我睡一張床。


    一旁的馬天目聽得啼笑皆非。


    華姿臉上露出為難表情,嘴裏囁嚅著:二姨,你想和他睡一張床嗎?


    江韻清拽了一下她的辮子,說,你這個熊孩子。


    等大家躺下,關了燈。不想馬天目又摸黑站在江韻清床前。


    江韻清在黑暗裏驚問:你還想幹什麽?


    馬天目說,還有一件事,我要和你商量。


    江韻清說,躺在那邊商量不一樣嘛!湊這麽近!


    馬天目向後退了一步,說,你必須叮囑華姿,以後在外人麵前,叫我爸爸。


    江韻清說,這事你不必著急,我會叮囑好她的。


    馬天目說,這是大事,不是開玩笑……對了,她咋叫你二姨?


    正要睡著的華姿懵懵懂懂說,她本來就是我二姨嘛!


    她,她不是你們的媽?


    華姿睡了,沒有回答。


    黑暗中江韻清臊得不行,幹脆起床說,看你想哪兒去了,他們是我大姐的孩子。


    接下來,兩人坐在另一張小床上,江韻清把自己如何來天津,以及姐姐和姐夫的遭遇,細細對馬天目講了一遍。


    馬天目聽的愣神,忽地想到死去的邱老板和小馬,便問起那份邱老板所說的“重要東西”來。


    江韻清見瞞不過,通過幾次接觸,她已認定馬天目就是“組織”——即便是“組織”所派,也是代表了“組織”。遂把馬天目帶進存放皮箱的儲藏間,指著那些堆在牆角的皮箱說,東西都裝在裏麵。


    馬天目神情肅穆,垂手問道:什麽東西?


    江韻清不答。搬下一個皮箱,用鑰匙將皮箱打開。


    馬天目低頭看去,見一疊疊已經泛黃的紙張碼放在箱子裏。紙張的味道瞬間在房間內彌散。不禁驚詫地問:就是這些破紙?


    江韻清伸手撫平表麵的一頁紙,說,這不是普通的紙,是文件,極其重要的文件。我姐姐姐夫,就是為了這些文件,一個下落不明,一個搭上了性命。我姐夫臨終還囑咐我,冒死也要保護好這些文件。說完這些話,江韻清已將皮箱鎖好,在馬天目的幫助下,再次碼放起來。


    成垛的皮箱在角落裏泛著幽然光亮。馬天目蹲伏於地,用手撫著皮箱粗糲的表麵。說,為了它,死了那麽多人,看來,我們真的是要舍命相陪了。


    生活表麵上雖安定下來,但馬天目仍舊有一種度日如年的感覺。他時刻想著這樣一個問題:找不到組織,這些文件便不能脫手,不能脫手,自己便要始終和這個女人、兩個孩子綁在一起。每當華姿當了葉妮亞太太的麵,親熱地喊他“爸爸”時,馬天目心裏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別扭。而他和江韻清同居一室,每天早晚都要抱個枕頭跑來跑去。一天裏的大部分時間,除夜裏睡覺,他是要和江韻清呆在一起的,以在外人麵前做好“夫妻”之實。長此以往,簡直是“死要麵子活受罪”。何日找到組織,便是馬天目認定的脫離苦海之日。


    而在江韻清的感覺中,覺得找到了馬天目,便是沒有什麽不可托付的了。文件交到馬天目手上,是天經地義的事,隻是她略有不解:馬天目為何遲遲不見行動,對那些文件作出相應處置?她催了他幾次。按照江韻清的打算,等這些文件有了一個好的去處,她也就算是自由了,也算對姐姐姐夫有一個交待……她所付出的一切,受了那麽多苦,其實都跟這些文件無關——隻是為了姐夫的囑托。她想帶兩個孩子,快快離開上海,早一點回天津去。


    接下來的日子,這兩個心思明確,卻想法相悖的人,每當為了這棘手文件相互磋商時,難免會生出一些矛盾。


    每天吃完早飯,當葉妮亞那個金發碧眼的兒子謝爾蓋去巡捕房上班之後,江韻清也會催促馬天目出門。她話不直說,而是用極其婉轉的方式告知他。比如馬天目賴在家裏,教華姿認字,江韻清就會對華姿說,華姿,等你再大一點,每天都會去學校認字的,馬老師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你別纏著他。比如馬天目按照事先約定,每天去露台為葉妮亞太太朗讀詩歌,江韻清又會說,我們搬到這裏的目的,不是讓你去陪那老太太每天閑坐的吧!


    總之這種種的阻撓,緣起於江韻清最終的一個目的——督促馬天目出門。出門去幹什麽呢?當然和那些文件有關。後來她開誠布公和他談過一次,以下屬的姿態,語調相當婉轉。那個時候,她是把馬天目當做自己的領導來對待的。她要他盡快將這批文件出手,以盡快結束這荒唐的生活。即便對文件不作出相應處置,也該有一個適當安排。


    馬天目心懷鬼胎。他不想上街,盲目的尋找無異於大海撈針,隻會給自己帶來不必要的風險。每當他想起在石橋上同唐賢平的相遇,心裏總會湧起陣陣隱憂和恐懼。他清楚邱老板和小馬的死,皆與自己有關;放開了想,與這批絕密文件有關。


    在江韻清的抱怨聲中,馬天目自感羞愧。江韻清的抱怨無不充滿了刻薄的意味,在一個大男人聽來,簡直顏麵掃地。


    在這種情況下,馬天目隻能將自己的境遇對江韻清和盤托出。


    你不是“組織”?


    江韻清驚訝地看著他,像在看一個騙子。


    馬天目說,不是,我也是受組織所派。任務隻是找到你們。但那些派我來的人都死了。


    江韻清沉默了好一會,喃喃自語說,這麽說,你雖然找到了我,卻和組織上失去了聯係;和組織上失去了聯係,也就等於對那些文件毫無辦法……


    馬天目明白江韻清話裏的意思。卻還是狡辯般安慰她道:我找到了你,總比你孤苦伶仃一個人守著這些文件好吧?我們兩個人在一起,有些事總能商量,總能相互有個照應。


    馬天目一席話,讓江韻清忽地淚流滿麵。她不敢想象姐夫去世後的這段日子,如果沒有馬天目,自己會怎麽熬過來。


    那些天每到晚上,兩個人便單獨呆在密室。對著那些盛放文件的箱子發愁。又好似那些沉默喑啞的箱子是第三人,無形中會幫他們拿些主意似的。


    總歸不能這樣等下去,我們更該做些準備才好。江韻清深謀遠慮。


    我也在想……不能老這麽等下去。


    首先要做好籌錢的準備,搬家的準備。江韻清補充說,我們要吃飯,即便你家裏寄來的錢還沒有花完,但總有花完的時候;住在這裏總歸不是長久之計,不定哪天又要搬家。搬家需要房租,籌錢才是大事。


    提到搬家,馬天目忽然想到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他抬手拍了一下那些箱子,說,對了,接下來我知道該做的事了。


    江韻清不解。


    馬天目衝江韻清伸手:鑰匙呢?


    江韻清警覺問:幹什麽?


    打開箱子。馬天目不容置疑說。


    箱子打開之後,馬天目翻弄著一摞文件。自語說,這些文件都太不規整,你看,這張抄在報紙上,這張,抄在雜誌上,這張字跡太多,紙張太厚,喏,這張怎麽會沒有內容?


    隨著馬天目的自語,江韻清也伸頭去看。見無數紙張形形*,卻終是想不清馬天目心裏在想些什麽。


    馬天目罷了手,對江韻清說,趁這段時間,我們可以把所有文件重新整理一遍,這樣既能壓縮容量,又能減少紙張的用度,保管起來,會更加輕捷便利。


    江韻清問:這能行嗎?


    能行。馬天目說,又低頭去查看另外幾隻箱子。拿起幾份文件,看著,蹙眉沉思說,像這些重要的會議記錄,我們還是要把原件保存起來為好。


    接下來的日子,便顯得按部就班,有條不紊起來。每天江韻清都要出去,重新做她小商小販的生意。必定她有這方麵的經驗。如果沒有其他負擔,做起來還算得心應手,也無任何風險。


    為了照看孩子,馬天目賦閑在家。在外人眼裏,一個大男人,整天“遊手好閑”也不是事兒,“賦閑” 也總該找個“賦閑”的事由。該找個什麽樣的事由呢?後來那個看似荒唐,實則體麵的事由,是馬天目自己想出來的。


    葉妮亞太太是個慈悲、優雅、卻又做事得體的人。她很喜歡這一家人,更喜歡他們的小兒子。每當看到那個粉嫩嬰兒時,都會令她想起流亡途中夭折的兒子。但她不願過多去打攪這一家人的生活,看到江太太每天出門,有時會帶著他們非常懂事的女兒,一副討生活的裝扮,她會將尊重的目光投給他們。“身處疾苦的人更需得到尊重”,這是葉妮亞太太做人的一個信條。隻是每當聽到樓上傳來嬰兒不住的啼哭聲,葉妮亞太太便會忍不住,大呼小叫著她的“上帝”,快步跑上來。


    她會見到馬先生束手無策,或是任那男嬰躺在搖籃裏啼哭,或是笨手笨腳抱著他,在房間裏踱步。往往這時,葉妮亞太太免不了會抱怨幾句,搶過男嬰,在他粉嫩臉上親一口。說,馬先生,你這做父親的,很不夠格,孩子被你那樣抱著,很不舒服的。喏,要這樣抱才對。


    男嬰果然不哭了。馬天目尷尬笑著。葉妮亞太太看他,一副焦頭爛額的模樣。指尖粘著墨跡,有時他還算幹淨的衣服上,還會被尿濕一片。


    葉妮亞太太抱著嬰兒在房間踱步,轉到寫字桌前。見一遝工整紙張擺在案前,毛筆搭在硯台上,筆端墨汁充盈。而另外的一些紙上,寫滿密密麻麻字跡。又有一些廢紙,揉成團,丟在案頭,丟在桌子底下。


    葉妮亞太太問:你在寫什麽?


    寫字。馬天目神情略有尷尬,臉忽然漲紅了一下。


    字……是詩嗎?


    不是,馬天目不知如何來解釋。是——小說。


    托爾斯泰?葉妮亞太太驚奇地問。


    不是托爾斯泰,是……馬天目實在想不出一個與俄羅斯小說文本相對應的名稱。對那種風花雪月,癡男怨女的言情小說,他不知如何來定義。是,愛情小說,他隻能這樣解釋。說得卻是中文。讓葉妮亞太太更加摸不著頭腦。


    總之,不管怎樣,葉妮亞太太都把馬先生當成了一個作家。每有空閑,她便跑上來幫忙照看馬先生的兒子,而為了不打攪馬先生的寫作,她往往會把孩子帶到樓下,待在自己的房間露台上,獨自享受與那男孩相處時的甜蜜。


    寫那種言情小說,實在是馬天目的無聊之舉。但其中也有很多難言之隱。一是他想借寫作,賺些稿費,補貼家用,也好減輕一下自己對江韻清的愧疚之情。因他一個大男人家,每天看江韻清外出討生活,心裏總不是個滋味。而賺稿費這種事體,並不是空穴來風,他在學校時就發表過豆腐塊文章,拿到過微薄稿酬。更為重要的是,一個與文字毫不沾邊的人,老是去買筆墨紙硯,總歸讓人感覺奇怪。馬天目這樣做,實則是為晚上抄寫文件做好了充分準備。


    持久做任何一件事都會上癮,尤其像寫小說。起初每到白天,馬天目便會全身心投入,進行故事的構思,並在字斟句酌的吟哦中得到無盡樂趣。每當寫完一小節,他便有了一種功成名就之感。借放鬆自己的機會,去樓下看看孩子。畢竟,照看好孩子,才是江韻清交給他的至關任務。有時他還會帶上寫好的稿子,用俄語給葉妮亞太太朗讀一遍。漢字與俄語之間的轉化非常奇妙,借助這種變化,馬天目能很快找出自己文章中的不足,從而使自己的寫作技巧有了飛速提升。而葉妮亞太太,也被馬天木故事中的癡男怨女深深吸引,每天督促馬天目快快更新,從而放棄了對詩歌的熱愛,轉而投入到對故事的癡迷。


    不長的時間過去,馬天目便完成了自己平生以來寫就的第一部小說,當然是前半部分。而後半部分已成熟構思在他的腦子裏。他以“劉思鴻”的筆名,將稿件工整抄寫一遍,托謝爾蓋投進了郵筒。


    而江韻清的態度,是極力反對馬天目寫這種無用東西的。直到小說真的以連載的方式在報紙上發表,並拿到由葉妮亞兒子帶回來的稿酬時,江韻清仍舊不認可馬天目這種荒唐舉動。


    怎麽說呢,馬天目是有些怕江韻清的。說清楚一點,也不是“怕”,是“怵”。江韻清在生活方麵也算溫柔,除“睡覺”之外,無不像妻子一樣關照著馬天目。但每議工作之事,江韻清便會顯出她強勢的一麵。


    每到晚上,兩個人便開始了對文件的謄寫工作。起初,江韻清不想讓馬天目更多插手這份工作。因為當馬天目對她合盤托出自己的底細之後,江韻清認為馬天目並不是自己的上級,他代表不了組織。若按資曆來算,自己最先接手這批文件,有著比馬天目更為豐富的經驗。自己來領導馬天目開展工作,才更切合實際。


    說起工作,便要有明確分工。江韻清自然要全盤指揮,而馬天目呢,也就隻能打打下手。而有了分工,便形成了一個組織的形式。哪怕這組織的成員隻區區二人。按照江韻清在老家時的工作經驗,一個人是獨立的個體,兩個人就應該結成一個組織——因她和自己的入黨介紹人,就曾成立過一個“黨小組”。她和馬天目商量,他們二人也應成立一個“黨小組”。按照她的意思,即便工作上的分工已然明確,但“領導”必須還是要有的。但為了照顧一個男人的麵子,還是要與馬天目有一個公平競爭。她問馬天目:你啥時候入的黨?馬天目掐指一算,說,七個月零九天了。江韻清不禁自負地一笑,說,馬天目同誌,你還隻是個預備黨員。所以沒辦法,你就隻能選我當黨小組長了。馬天目有些不服氣,問,那你入黨多長時間?江韻清自豪答道:一年零半個月了。算上今天,應該是一年零一十六天。


    若按黨齡計算,江韻清做“領導”,也算天經地義。馬天目必須心服口服。


    江韻清表情嚴肅,當即端正坐在一把椅子上,清了清嗓子說,馬天目同誌,我們的黨小組既已成立,那就按照慣例,開一次黨小組會吧!


    馬天目也態度端正,情緒有些激動,說,好!


    見馬天目身子隨意斜搭在桌沿上,顯得極不整肅,江韻清說,你坐!


    馬天目想坐,但房間裏唯一一把椅子卻被領導坐著。隻能搬了一張小板凳,坐在江韻清對麵。像個聽話的小學生。仰頭聽江韻清說話。


    隻聽江韻清先說“黨小組”的規章。說每遇大事,需要決策,必要經“黨小組”開會認真討論,不能獨斷專行。即便日常,也要半月一次,以“開會”的形式過一下黨組織的生活。講完這些規章,江韻清臉上變得愈發端正,以一個領導者的姿態,批評了一下馬天目最近寫言情小說的舉動。直到馬天目對自己寫小說給出一個合理解釋。江韻清仍舊不依不饒,她說,即便能拿到稿費,補貼些家用,這種登報的事也是不可取的。萬一有人成為你的粉絲,慕名找上門來怎麽辦?豈不是對我們的隱蔽非常不利!文件若因此暴露,豈不失之毫厘謬以千裏!


    聽江韻清如此說,馬天目也感到後怕。嘴裏連聲道歉,坦誠接受了江韻清的批評。並對她領導工作的經驗,心服口服地奉承了幾句。江韻清和顏悅色起來,翹了一下二郎腿,問:工作上的事肯聽我的,那生活上的事,肯不肯聽我的呢?


    馬天目為博她歡心,竟違心地說,既然你是領導,那無論工作與生活,我都交付你好了。


    江韻清名正言順做了“領導”之後,“開會”便成了她臉上的晴雨表,或成了她製約馬天目的一種手段——當然工作上除外。若是生活上有了什麽成見,她定會立馬拉下臉子,對馬天目悄聲下命令說,晚上開會。開起會來,講得有條有理,講事實擺道理的水平日漸提高。無論工作與生活上,江韻清都想身先士卒,做好一個領導者的表率。


    但因先天不足,又或是每天勞碌的緣故,江韻清晚上做起工作來,還是顯得能力不濟。往往整理著文件,便打起瞌睡來。雖有陳烈此前編好的詳盡目錄作為參考,但她最初的工作卻顯得雜亂無章,毫無頭緒。


    更為重要的是,那些文件看起來雖一目了然,裏麵卻藏著無盡的玄機。每當麵對一本殘破的線裝書;或是一首字跡工整的格律詩時,江韻清總會感到束手無策。明知文件的內容就藏在這些紙張上麵,卻絞盡腦汁,也找不出破解它們的辦法。每當這時,她便不得不求助於馬天目了。此刻馬天目像一個規規矩矩的學生,正在一旁抄寫江韻清指定給他的文件。


    對付這些猶如天書般的文件,馬天目總會有著無窮辦法。他拿過那本線裝書,粗略一翻,便會告訴江韻清:這是用米湯水寫成的文件,寫在紙頁背麵。隻需用酒精在火上一烤,便會顯現全部內容。馬天目真的這麽做了,果然靈驗。江韻清驚奇地問:你怎麽會知道?馬天目告訴她:你看,這本線裝書重新裝訂過,紙頁有些“僵”。寫這種秘密文件時,米湯水不宜太濃,太濃則會在紙頁背麵滲出痕跡;寫字的筆也不能太粗,太粗的話也能從背麵看出來。抄寫這份文件的人,雖是老手,但顯然不是在很從容的環境下寫就的。露了很多破綻——你看,這本書裝訂好之後,沒有壓平壓實。


    而對於那首格律詩,馬天目幾乎不用考慮,便指出這是一首藏頭詩,整首詩詞起頭的每一句,便是文件的全部內容。


    江韻清雖佩服的五體投地,卻仍是心有不甘。隻當遇到這樣玄奧的文件,她才會讓馬天目事先整理,自己做做打下手的工作。直到那一次她人困馬乏,睡著之後,失手將未抄完的文件掃進火盆裏。當馬天目方便回來,見江韻清正拿著那份燒殘的文件,臉上淚水漣漣,看上去想死的心都有了。對馬天目說,這是我重大的失職,我該受到怎樣的懲罰?


    馬天目壞壞一笑,說,懲罰又能解決什麽問題?


    江韻清失神地說,那怎麽辦啊!


    馬天目又笑。


    江韻清瞪他一眼,哭著說,出了這麽大的事,你還笑。你心眼不好使,就巴不得我在工作上犯錯誤。你來做領導。


    馬天目不笑了。表情嚴肅,說,你看你說得這是什麽話,我有那麽壞嗎……好了好了,下次注意。幸虧我剛才已經看過一遍文件,把內容記在腦子裏了。你去睡吧,我再把文件默寫一遍。


    江韻清放心不下,站在馬天目身後,果真見他逐字逐句將文件默寫出來。方才長出了一口氣。


    漸漸地,江韻清也就很少去參與文件的整理工作了。馬天目自己做起這份工作來倒顯得更為得心應手。她一插手,不但提高不了效率,反而會影響工作進度。她每每睡上一會,歇過乏來,仍會看到密室裏透出的微弱光亮。披衣起床,給馬天目送些熱水過去。順便催促他早點休息。


    那枯燥的整理工作給馬天目帶不來任何樂趣。有時他會感覺自己變成了一隻倉鼠,被丟進巨大的穀倉。每當打開一隻皮箱,一股嗆人的氣味便會在逼仄的空間內彌散開來,幾乎令他窒息……若不是巨大的使命感催促著他,他覺得這枯燥的工作毫無意義。為加快整理的速度,每次需要抄寫之前,他都要把文件內容瀏覽一遍,將其印在腦子裏。這樣便省卻邊抄邊去瀏覽文件的麻煩。他抄寫的整個過程,在江韻清看來,不像是一種乏味的重錄,而是得自於他不竭的靈感。有時馬天目也會想,如果那個不知隱匿於何處的組織,就坐在自己對麵多好。他就能把記在腦子裏的文件,一字不差地當麵對他複述出來,而免去這手腕的酸疼,以及這驚恐壓抑中慢?


    ??耗去的時間。


    和那枯燥乏味相比,馬天目還是從整理文件的工作中獲得了相當豐厚的回報。整個過程,也是他對“組織”,對無數人向往的這個團體,重新認識的一個過程;他重溫了這個紅色政黨所經曆的一切,他舉拳宣誓時說出的誓言,此刻在他的默念中便再不是一種形式上的背誦了,而成了刻在筋骨裏的一種銘誌。


    而依照他的天性,他從中獲得的最大樂趣,則是看著堆在屋角的箱子全部被他檢索了一遍。每檢索完一隻箱子,他會感到一種難以言說的輕鬆和快樂。這就像一個充滿寓意的遊戲,每一個小孩都希望自己通過某種魔力,獲得未知的力量,使自己變身,變得更為強大。而作為成年人的馬天目,他此時的心境完全相反。他把自己想象成那些浩瀚的紙張,希望自己縮小,再縮小,藏身進一隻、或兩隻皮箱。到那個時候,馬天目覺得,他便會獲得完全的自由。


    在這種想象中,有時整理完一箱文件,雖是深夜,馬天目仍意猶未盡。他想打開另外一隻皮箱,無眠午休地抄寫下去。但問題來了——他沒有開箱的鑰匙。鑰匙掌管在他的領導——江韻清手中。因為鑰匙,兩人又發生過一次小小爭執。開了一次“黨小組會”。


    馬天目想掌握開箱的每一把鑰匙。這當然基於工作上的考慮,而沒有任何對“權利”的“覬覦”。但江韻清心裏所想,實在令人琢磨不透——她就是不肯把鑰匙痛痛快快交出來。或許江韻清覺得,若把那些鑰匙交出去,她和這份重要的工作便再也扯不上半點關係。做這個領導也真是勉為其難。很多事情都是看結果而非表麵的。她雖未意識到“鑰匙”是一種領導與地位的象征,卻出於本能地抗拒著。她要用捍衛的方式,在馬天目麵前強調自己每日裏走街串巷,賺取生活費的工作也相當重要——其實她的心裏,是相當自卑的。覺得販賣青菜和抄寫文件比較起來,一個輕如鴻毛另一個卻重於泰山。


    馬天目不想在這種事情上和江韻清做無謂糾纏。他想了一個折中辦法——讓江韻清掌管文件重新裝箱後的鑰匙——那些未經整理的文件體現不出鑰匙的價值。等把所有文件整理完畢,找到組織,還是要你親自將鑰匙交到他們手中的。


    馬天目饒舌的話令人費解。江韻清半推半就,還是乖乖把所有鑰匙交了出來。


    文件的整理工作進展順利,到了這一年的九月初,除有三分之一未整理完之外,一切都變得井然有序起來。


    破天荒,那天晚上,江韻清買回家裏幾串葡萄,給在密室裏抄寫文件的馬天目送去。但她卻做了一個奇怪舉動,拉滅屋子裏的燈,扯開窗簾,揭開用紙板擋住的窗戶,轉而又把窗戶推開。


    清新空氣瞬間湧入逼仄鬥室。讓正對桌上一紙文件發呆的馬天目隨之一愣。剛想說點什麽,卻忽然啞了口。月光洞徹窗欞。借助這清澈月光,馬天目得以看清江韻清消瘦卻不失俏麗的一張臉。他久久呆看著她,心裏湧起一種想親近她的衝動。此時從富人群居的順昌裏那一帶,升騰起此起彼伏的焰火。


    江韻清說,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嗎?


    馬天目恍然:中秋了嗎?


    江韻清點頭。伏在窗口,伸頭看外麵的月亮。


    月亮真好。馬天目坐在椅子上兀自感歎,心裏卻忽地湧起一陣酸楚。


    馬天目說,如果在天津,這個時候,該是一大家子人擠在一起,吃月餅,賞月了。


    江韻清接話:吃完月餅,還要背誦和月亮有關的詩詞。


    上海生明月,天涯共此時……馬天目吟誦了一句,他故意把“海上”,說成了“上海”。


    江韻清說,那時,每臨中秋,我們幾個姐妹都要找一些和“月亮”有關的詩詞來記,像“海上生明月”這種,後來就不好算在內了。


    那就“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浩魄當空寶鏡升,雲間仙籟寂無聲”或是“明月皎月光,促織鳴東壁”……馬天目搜腸刮肚,背誦著一首又一首關於月亮的詩句。


    江韻清莞爾一笑,轉過身來,說,一年一年下來,所有和“月亮”有關的詩詞,都被我們找了個遍。我們便自己做有關“月亮”的詩句,也算作中秋節前的功課。一直到大姐出嫁,也沒停下來過。


    馬天目沉吟半晌,忽然念出這樣一段句子:“滿月飛明鏡,歸心折大刀”


    江韻清聽他話音訝異,隱隱帶著一絲哭腔,便湊近前去,伸頭看馬天目的臉,問:你哭了?


    兩人貼的如此之近,呼吸都吐在彼此臉上。馬天目有些難為情地別過頭,掩飾著自己的情緒。但江韻清分明看到馬天目臉上,掛著一行清淚。聲音喑啞說,你想家了……


    馬天目忽然伸手,用胳膊環住江韻清說,我要回天津。


    江韻清身體一抖,身子僵硬。愣了一瞬,便用手去掰扯馬天目的胳膊。繼而用鄙夷口氣說:我也想回天津。但現在回天津,就是臨陣脫逃。


    馬天目站起來,丟開江韻清,悄聲將窗戶封嚴,拉亮電燈。見燈光下的江韻清,臉上飛著一團紅暈,顯得越發嬌媚。轉身從桌子上抓起一份文件,說,你看看這個。


    看來看去,江韻清發現那隻不過是一紙很普通的文件。和經手過的千萬張文件沒有任何區別,除文件來自於天津,日期和落款也沒有太大差異。


    馬天目伸出一根手指,點住文件中寫就的一個名字,讓江韻清看。


    江韻清念出聲來:吳忠信……


    對,就是這個人,馬天目說,再次身不由已將胳膊搭在江韻清的肩頭,有些喜形於色。就是這個人,他再次重複了一句,就是他派我到上海來的。他派我來上海接洽邱老板,邱老板死了,我也就跟組織失去了聯係。我腦子咋那麽笨啊!咋就沒想到返回天津,找到他,讓他指一條明路,再和上海的其他同誌取得聯係,這樣問題不就全解決了嘛!


    江韻清顯得極為冷靜。盯著馬天目:你現在就想回天津?說著抬手,掃落馬天目搭在她身上的手。


    馬天目無力地將胳膊垂下。聯想到眼前的狀況,變得垂頭喪氣起來。


    二人沉默了一會。馬天目忽然對江韻清說,你放心好了。我不會丟下你和孩子,丟下那些文件不管的。走,也要找一個適當機會,把一切都安頓好,我們一起回到天津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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