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奄奄一息的鍾表匠竟從床上爬下,以超人的激情開始了積極的生活。他仰仗他的自負活著。吉朗特可騙不了自己,對她而言,父親,已永遠地消失了,無論是肉體還是精神靈魂。


    老人使出了他全部的才智,根本顧不上家人。他顯得格外亢奮,四處走動,到處翻檢,嘴裏喃喃地叨念著莫名其妙的話。


    一天早晨,吉朗特來到他的工作室。但住奇瑞不在那兒。


    她等了整整一天,佐奇瑞也沒回來。吉朗特失聲慟哭,但仍不見父親的蹤影。沃伯特在城裏找了個遍,最後悲哀地意識到他已離城而去。


    “一定要找回父親!”吉朗特叫道,聽完沃伯特帶回的不幸消息時她說。


    “他會去哪兒呢?”沃伯特自問道。


    突然,一個念頭閃過他的腦海。他想起師父最後的一席話。老人如今隻活在那座尚未退回的大鍾裏!他一定是去找它了。


    沃伯特跟吉朗特提起這個。


    “查查父親的記錄本。”她提議道。


    他們來到工作間。記錄本就攤開放在工作台上。所有售出的鍾表都有記錄。大多數都因出了毛病而退回,隻有一隻例外:“售給西格勒-皮藤耐西奧,鐵鍾一座,帶移動數字和鈴子,送往他的府宅安德那特。”


    斯高拉理直氣壯提及的正是這座有“品行”的掛鍾。


    “父親在那兒!”吉朗特叫道。


    “我們得趕緊去!”沃伯特說,“也許我們還救得了他!”


    “這輩子是沒指望了,”吉朗特說,“但至少對下輩子有用!”


    “求上帝保佑他吧,吉朗特!安德那特府位於但特一都一米蒂峽穀中,離這兒20小時的路程、我們出發吧!”


    當晚,沃伯特、吉朗特及斯高拉踏上了繞著日內瓦湖的征途。當夜走了5裏格,他們艱難地涉水渡過了絹斯河。每到一處,他們就打聽佐奇瑞的下落,很快就得到證實:他走的正是他們這條路。


    他們一直走啊走,一種超人的力量驅動著他們。沃伯特拄著棍子,一會兒扶扶吉朗特,一會兒又攙攙斯高拉。他盡力去安撫她們。他們邊走邊說起心中的憂慮、希望,這樣便走過了水邊的路。


    很快他們走上了遠離湖邊的路。在山道上他們越來越疲憊。雙膝發軟,腳也被突出的岩石割破。這些岩石覆蓋在地麵上,仿佛花崗石組成的矮叢林。隻是仍不見佐奇瑞的影子!


    但一定得找到他。兩個年輕人不想作任何的耽擱。最後,黃昏時,他們已累得半死,終於到了諾特一達摩一都一賽克斯隱居區。這個坐落於但特一部一米蒂尾部的隱居地,在羅訥河上遊600英尺處。


    隱士熱情地接待了他們。天色已晚,他們再也走不動了,隻能在此歇歇腳。


    隱士沒有給他們提供住奇瑞的信息。他們不相信他還活在這悲哀的隱居者中。黑夜降臨了,山風怒吼起來。崩落的雪塊從山頂呼嘯而下。


    沃伯特與吉朗特蜷縮在隱士的火爐前,給他講這個淒慘的故事。他們的被雪沾濕的鬥篷,擱在角落裏晾著。門外,隱士的狗哀嚎著,吠聲與暴風雨聲融為一體。


    “自負,”隱士提醒客人們道,“已毀了一個生性善良的天使。人為著反抗自負這個障礙物,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而你無法與這個萬惡之首講道理。因為,自負的本能使老人不聽從勸告。因此,你們所能做的,隻是為他祈禱!”


    他們正下跪時,狗叫聲加劇了。有人在敲隱士的門。


    “快開門,看在魔鬼的份上!”


    門在敲打中開了,一個頭發淩亂、麵容憔悴、穿戴得一蹋糊塗的男人出現了。


    “爸爸!”吉朗特叫道。


    是住奇瑞大師。


    “我這是在哪兒?”他問,“在永恒中!時間停頓了——鍾聲不再敲響——指針停了!”


    “爸爸!”吉朗特可憐兮兮地叫著,老人似乎又回到了人間。


    “你在這兒,吉朗特?”他嚷道,“還有你,沃伯特?啊,我親愛的年輕人,你們要在我們古老的教堂舉行婚禮!”


    “爸爸,”吉朗特抓住他的手臂,“回日內瓦吧——和我們一起走吧!”


    老人掙脫了女兒的擁抱,很快地走向門口,門檻上,大片的雪花正紛紛飄落。


    “別撇下你的孩子們!”沃伯特哀求道。


    “回去幹什麽?”老人傷感地說,“去那個我的生命已不存在的地方,那個已埋葬了我的一部分的地方?”


    “你的靈魂還在。”隱士莊重地宣布道。


    “靈魂?噢,還在——齒輪還好得很!我能感受到它正常的跳動——”


    “你的靈魂是無形的——你的靈魂是不朽的!”隱士厲聲道。


    “是的,正如我的榮耀!但它被關在安德那特府宅裏了,我要再看到它!”


    隱士開始畫十字祈禱。斯高拉幾乎斷了氣。沃伯特把吉朗特攬進懷裏。


    “安德那特的主人是個十惡不赦的家夥!”隱士發出了警告,“一個路過我門前,也不朝十字架頂禮膜拜的家夥。”


    “爸爸,別去那兒!”


    “我要我的靈魂!靈魂是我的——”


    “攔住他!攔住爸爸!”吉朗特叫道。


    但老人已躍出門坎,沒人黑夜中,隻聽他叫著:“我的,我的,我的靈魂!”


    吉朗特、沃伯特和斯高拉趕緊去追。路不好走,但住奇瑞充滿了不可遏製的衝動,像暴風雨般飛奔著。大雪肆虐地包圍著他們,大片的雪花滾入湍急的河流中。


    他們經過一座禮拜堂。在這座為紀念底比斯死難軍團的教堂前,他們趕緊畫十字禮拜。佐奇瑞已不知去向。


    終於,埃維昂那村出現在這不毛之地的中央。最冷酷的心見了這荒涼可怖的村落光景,也會被感染的。老人繼續飛奔,消失在但特一都一米蒂最深的峽穀中。這峽穀高聳入雲,穀尖直刺天空。


    很快,一個由灰暗又古老的岩石壘成的廢墟堆出現在眼前。


    “在那——就是那!”他喊道,更加瘋狂地往前奔。


    安德那特幾乎成了一片廢墟。一座崩壞的塔聳立其間,仿佛搖搖欲墜,危及到下麵的山形牆。大片大片的嶙峋怪石,看來煞是嚇人。幾間發黑的大廳殘留在廢墟中。屋頂已崩壞,成為群蛇光顧的場所。


    滿是垃圾的壕溝裏,開了一扇又窄又矮的側門。從這可進入安府。誰還住那兒呢?沒人知道。無疑是位半爵半匪的人物。侯爵戰勝了土匪和偽幣製造者,並將他們就地正法。傳說在冬天的晚上,在那吞沒了廢墟陰影的山坡上,魔鬼領著信徒們翩翩起舞呢。


    但往奇瑞一點也不怕。他來到了後門,沒人攔他。一個寬闊陰冷的宮殿出現在他眼前,沒有人出現。他沿著一個斜坡,走到一條長長的走廊上。這長廊的拱門似乎是用來替下麵遮擋光線的。還是沒有人。吉朗特、沃伯特和斯高拉還在後麵追趕著。


    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牽著,佐奇瑞方向明確,大步流星地走著。他來到一扇被蟲蛀壞的舊門,一敲門,門就癱倒了。蝙蝠在他頭頂斜掠著飛旋。


    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座保存得相對好一些的大廳。廳牆上鋪滿了高大的樓花的嵌板。那上麵,蛇、食屍鬼以及其他許多不知名的動物正蠕動著。幾扇狹長的窗,像通氣用的孔,在暴風雨中簌簌地發著抖。


    當到達廳中央時,佐奇瑞欣喜地大叫起來。


    牆的鐵架上,正掛著那凝聚他全部生命的大鍾。這無與輪比的大鍾是古典羅馬式教堂的象征。在這樣的教堂中,扶牆是鍛鐵做成的,大鍾樓裏則一天到晚鍾聲不斷:奉告祈禱要敲鍾;做彌撒要敲鍾;晚禱要敲鍾;感恩禱告也要敲鍾。教堂的門,每天到時會打開。也就在這門的上方,有一個薔薇圓窗。窗中央有兩個指針在移動,窗的圓盤形成浮雕形的鍾麵。


    在鍾麵和門之間的銅盤上,正如斯高拉所說的,針對每一時間都有具體的分配指示。這還是在很久以前,佐奇瑞以一個虔誠的教徒的良苦用心設計出這套裝置。祈禱、工作、就餐、娛樂和休息時間都嚴格遵照宗教教規。凡按此行事的教徒將毫無例外地獲得解救。


    佐奇瑞大師欣喜若狂,急切地要上前抓住大鍾。突然,身後傳來一聲怪笑。


    他轉過身,借著煙霧繚繞的燈,他認出了日內瓦城裏的矮小老頭。


    “你怎麽在這兒?”他叫道。


    吉朗特慌了。她靠緊了沃伯特。


    “您好,佐奇瑞大師。”怪物說道。


    “你是誰?”


    “您的仆人西格勒-皮藤耐西奧。您是把千金送來了?您沒忘記我說的話,‘吉朗特不能嫁給沃伯特’?”


    年輕的學徒向皮藤耐西奧撲去,後者像鬼影般閃開了。


    “住手,沃伯特!”佐奇瑞大叫道。


    “晚安。”皮藤耐西奧說道,消失了。


    “爸爸,這兒太可怕了,我們快逃吧!”吉朗特叫道,“爸爸!”


    佐奇瑞不再在那裏了。他追隨著皮藤耐西奧的幻影穿過搖晃的地板。斯高拉、吉朗特和沃伯特留在陰冷碩大的廳裏,相顧無言,宛如夢中。吉朗特跌坐到石凳上,老仆人跪在她身邊祈禱,沃伯特直挺挺地站著,低頭望著他的未婚妻。蒼白的燈光在黑夜中如蛇影般遊移不定,隻有朽木中的小動物發出點聲響打破些沉寂,記錄著這死亡的時刻。


    白天來臨時,三個人冒險沿著石堆下麵的樓梯前行,整整走了兩個鍾頭也沒見著人影。聽到的隻是他們自己朝遠處呼喊的回音。有時,他們發現自已被埋在地底100英尺深處;有時,他們又高到能看見荒蕪的大山嶺。


    命運又把他們送回到那替他們遮風擋雨、度過苦惱的一夜的大廳。然而這裏不再是空蕩蕩的了。佐奇瑞同皮藤耐西奧正在一塊談著什麽。一個如僵屍般硬邦邦地站著,另一個蜷伏在大理石板上。


    一看見吉朗特,佐奇瑞徑直走向她,拉著她的手,把她領到皮藤耐西奧麵前,說道:“我的女兒,看著你的主人。吉朗特,看著你的丈夫。”


    吉朗特渾身上下直發抖。


    “不!”沃伯特嚷道,“她是我的妻子!”


    皮藤耐西奧開始大笑。


    “那麽,你是想要我的命了!”老人嚷道,“那兒,在那座掛鍾裏,那座我親手製造的仍然在走的鍾裏,有我的生命。這個人告訴我:‘隻要我得到你的女兒,這鍾就歸你。’這人不會給它上發條。他會摔了它,把我扔進虛無之中。啊,女兒,莫非你不再愛我!”


    “爸爸!”吉朗特喃喃道,蘇醒過來。


    “假如你知道我所遭受的痛苦就好了,我這麽做遠不止出於求生的本能。”老人接著說,“也許沒人會照料這鍾,也許它的彈簧正在失去彈性,也許齒輪會阻塞。但現在,在我手裏,我能使它回複生機。這對我很重要。因為我不能死——我,是日內瓦城裏最偉大的鍾表大師。看著吧,我的女兒,這指針走得多平穩。看,就要敲響5點了。好好聽聽吧,等著那即將出現在你們眼前的箴言。”


    5點鍾時鍾響了。這鍾聲使吉朗特痛苦極了。一行紅字出現了:


    “你一定要吞下科學之樹的果。”


    沃伯特和吉朗特麵麵相覷。這不是天主教徒原來所設置的箴言。魔鬼撒旦一定來過。但住奇瑞顧不上這個,他繼續說著——


    “你聽到了,吉朗特?我活著,我仍活著!聽聽我的呼吸——看著我血管中流動的血!不,你不會殺了你父親,你隻要接受他為你的丈夫,我會變得不朽,最終獲得上帝的權力!”


    聽著這些大逆不道的話,老斯高拉趕緊畫起十字來。皮藤耐西奧則快活地叫了起來。


    “就這樣,吉朗特。同他在一起你會快活的。看這個人——他就是時間!你的生命會得到他精確的調節。吉朗特,既然是我給了你生命,把生命還給你父親吧!”


    “吉朗特,”沃伯特喃喃道,“我們訂了婚。”


    “可他是我的父親!”吉朗特道,她昏倒了。


    “她是你的了!”佐奇瑞興奮地叫道,“皮藤耐西奧,你要說話算話!”


    “這是開鍾的鑰匙。”可怖的怪物說。


    佐奇瑞一把奪過那如蜷蛇一般的鑰匙。他奔向大鍾,開始瘋狂地上發條。彈簧發出吱吱嘎嘎刺激神經的聲音。老鍾表匠一刻不停地轉啊轉,手也不覺得累。最後,發條仿佛脫離了他的控製。他越轉越快,肌肉都開始痙攣。最後他精疲力竭地癱了下去。


    “好了,已上了一世紀的發條!”他叫著。


    沃伯特瘋了一般從大廳跑開了。漫無目的地跑了半大,他發現了逃出這可憎府宅的門,他奔了出去。他回到諾特一達摩一都一塞克斯隱居處,對隱居老人哭述了一切。老人願意跟他一塊到安府去一趟。


    假如說,在這極端痛苦的時候,吉朗特竟沒有流淚,那是因為她的淚已流幹了。


    佐奇瑞沒離開大廳。他每過一陣都要跑過去聽聽大鍾的有規律的嘀答聲。


    同時,鍾敲響了10下。令斯高拉驚恐的是銀製鍾盤上出現了這樣一行字——


    “人應與上帝平起平坐。”


    老鍾表匠不僅沒被這褻瀆神靈的話所嚇住,反而得意洋洋地念著,內心充滿了對自己的恭維。皮藤耐西奧則在他身邊轉悠著。


    婚姻契約將於午夜簽定。吉朗特幾乎失去了知覺。她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不著了。隻有老鍾表匠在喃喃自語,隻有皮藤耐西奧在咯咯地怪笑。


    鍾敲響了11點。佐奇瑞顫栗了一下,大聲把這不敬的話念了出來:


    “人必須成為科學的奴隸,他必須為科學奉獻出父母及家人。”


    “是的!”他叫道,“這世界上除了科學,沒有別的!”


    指針在鍾麵上如遊蛇般噝噝滑動。鍾擺加快了擺動。佐奇瑞沒再說什麽。他癱倒在地上,喉嚨裏發出隆隆的聲響,以壓抑的胸口,他吐出這幾個字:


    “生命——科學!”


    這情景被兩個人看到。是隱士和沃伯特。


    佐奇瑞大師癱在地上,與其說還活著,不如說已死了。吉朗特在他身旁祈禱著。


    突然,一個乏味的、尖刻的聲響傳來,這是大鍾敲響的前奏。


    佐奇瑞一躍而起。


    “午夜到了。”他大叫道。


    隱士伸出手抓住掛鍾——鍾沒有敲響午夜。


    佐奇瑞發出可怕的哭叫,這聲音連地獄都聽得見,鍾麵上出現了另一行字:


    “誰若想與上帝平起平坐,誰將永遭詛咒。”


    大鍾發出雷鳴般的噪聲,彈簧蹦了出來,躍出大廳,扭成千奇百怪的形狀;老人跳起來,追上去,試圖抓住它,大叫著:


    “我的靈魂——我的靈魂!”


    彈簧從他身邊彈開,忽而向左,忽而向右。老人就是抓不住。


    最後,皮藤耐西奧抓住了它,說了句可怕的詛咒,他被大地吞沒了。


    佐奇瑞仰麵倒下去,死了。


    老鍾表匠佐奇瑞大師被埋在安德那特山林中。


    沃伯特與吉朗特回到日內瓦城。他們在漫長的一生中,努力所做的,就是替這被科學所遺棄又遭神所懲罰的靈魂贖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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