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安十年,新皇不等登基,就親赴兩江戰場。此後東瀛人臨陣倒戈,江南大捷。


    至此大局已定,任憑西洋教皇有通天徹地的本領,終於也無力回天。


    於是顧昀終於掛了印。


    其實在兩江大營的時候,顧昀覺得自己挺好的——他既沒有斷胳膊,也沒有斷腿,甚至沒破相,依然英俊瀟灑。雖然打了一身鋼板,但他與鋼板兄相伴多年,早就“情同手足”。大敗西洋軍後,他認為自己離騎馬上陣就差一場好覺。


    把一幹事務交接給沈易,顧昀終於卸了心頭的甲,在帥帳裏倒頭就睡。枕戈待旦多年,這一覺果真是好覺,昏天黑地,夢也沒一個,幾乎就要睡死過去。


    迷迷糊糊間,他先是隱約聽見有人聲,隻是聽不太清,緊接著,又有人把手掌捂在他臉上,手指微涼,袖子裏透出熟悉的安神散香味。


    “長庚啊。”他這麽想道,拉著意識的弦一鬆,神智又開始往下沉。


    “三天了。”長庚抬起頭,臉色卻不太好,比不眠不休地飛到兩江戰場還疲憊,嘴唇上略微起了皮,輕聲問陳姑娘,“他為什麽還不醒?”


    陳輕絮端了一碗水遞給他,長庚接過來,自己卻隻嚐了一口溫度,就用小勺蘸著,小心地喂給顧昀。


    “侯爺的藥裏有助眠的成分,不過大概也不全是藥勁,這些年虧得太多了,心神一鬆,就全發出來了。”陳姑娘道,“還有皇上身上帶著的安神散——”


    長庚常年帶著安神散,已經被這玩意醃入味了,聞言立刻把裝安神散的香囊解下來丟在一邊,憂心忡忡地問道:“和安神散也有關係?對了,我早就想問,他好像對陳姑娘的安神散特別敏感,稍微點上一把就睡得很沉,這藥的藥性溫和得很,按理說不應該有什麽衝撞的,還是他……”


    精神太差了?


    陳輕絮說道:“陛下,睡得沉不是壞事啊。”


    “我知道,隻是……”


    “其實像侯爺這種從小泡在藥湯裏長大的人,體質比一般人更不敏感。我聽人講,前些年侯爺在北郊溫泉山莊遇刺,賊人給他下的藥足夠放倒兩三個壯漢,他也不過是手腳麻痹了片刻而已,”陳輕絮慢聲細語說道,“陛下,烈性迷藥尚且如此,何況區區一包安神散呢?這一味藥裏,能讓他沉眠不醒的,大概也……”


    大概什麽?


    長庚有些茫然地看著她。


    陳輕絮再江湖,此時也是個未出閣的姑娘,後麵的話覺得自己不方便多說了,就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衝他微微施禮,轉身走了。


    長庚一開始沒明白她在不好意思什麽,莫名其妙,低頭繼續給顧昀喂水,忽然,一個念頭倏地劃過他心尖,長庚的手一頓——


    能讓他沉眠不醒的,不是藥本身……那麽,是這股味道嗎?


    是因為帶著這股味道的……我嗎?


    長庚呆了好一會,輕手輕腳地把水放下,覺得心裏有一汪小小的水泊,綿密的波紋不斷地來回起伏。他忍不住勾起顧昀的手指,輕輕摩挲著那人指尖的細繭,繼而歎了口氣,十指相扣……


    就在這時,整個空間震蕩了一下,緊接著是一聲巨響,仿佛一頭巨獸的歎息。


    悶悶的“隆隆”聲動靜很大,活生生地把半聾顧昀也驚醒了,他的心神還沒遠離戰場,未及清醒,先悚然一驚。


    顧昀猛地睜開眼,被晃眼的白光刺了一下,他下意識地把長庚往懷裏一扯,去摸床頭的割風刃……摸了個空。


    割風刃呢?


    甲呢?


    即使琉璃鏡不在,他也發現這裏似乎不是兩江大營的帥帳——帥帳裏進出的將軍們帶來的冷鐵和汗的味道不見了,床頭似乎有香爐,燃著清幽的香,身下的床褥柔軟得要把人骨頭融化進去,而窗外……


    一片白?


    陽春三月天,江南還會下雪?


    還是他更瞎了?


    這時,被他護在懷裏的人輕輕地掰過他的臉,在他眼角親了一下,把琉璃鏡架在了他的鼻梁上。


    顧昀的視野清晰起來,緊接著,“嗡”的一聲,“屋子”又是一震,窗外飛起雲海似的白霧,濃鬱地湧動片刻,繼而緩緩散開,露出北方尚未複蘇的初春。


    一排鐵傀儡和衛兵列隊兩側,為首一位似乎是禦林軍統領。


    長庚:“京城到了,子熹,回家了。”


    顧昀分明記得自己是在兩江大營的帥帳裏,眼睛一閉一睜,竟然就到了京城。


    他臉上一片空白,露出了這輩子最呆滯的表情:“……啊?”


    半個月以後,縱貫南北的蒸汽鐵軌車才正式投入使用。


    史書上說,早期的蒸汽鐵軌車燒紫流金,因此隻供軍用,戰後過了幾年,靈樞院再三改造,降低了能耗,才開始開放民用線路。


    史書上沒說,大梁鐵軌車第一次開跑,原是為了悄麽聲地偷走大帥。


    唉,史書老遺漏重點。


    後來,長庚雖然徹底擺脫了烏爾骨,身邊卻總是預備著幾包配好的安神散,朝廷內外都跟著這位皇上一起養生。“惜命”也成了朝中新風尚,大家沒事就坐一起交流怎麽“補氣養血”、“平心靜氣”,藥膳成了獨立菜係,在帝都紅極一時。


    陳姑娘有一次陪沈將軍回京見了長庚,聞到皇上身邊仍然縈繞著淡淡的草藥味。好多年過去,她早把當年在蒸汽鐵軌車上的閑話忘了,隱晦地向皇上表示,烏爾骨真的已經根除了,陛下不用再這麽小心翼翼,這有點砸她招牌。


    長庚笑而不語。


    顧昀中年後不再駐守邊疆,除了例行巡視四境軍務,他大部分時間都在京城。京城的生活畢竟安逸,平時在自己府上又有人精心照料,時間長了,養得他添了不少嬌氣的毛病,偶爾出長差,到了新地方,總有那麽一兩宿睡不著。


    不過,隻要放一包安神散在床頭,他就不擇席認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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