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落音見到韓焉時,他獨自坐在樹下飲茶。地上,樹影班駁。


    白亮的日光從他身後透出,如芒刺目,整個人都像變得透明,隻隱約見些虛廓。


    “唰”落音身後一聲扇開,他扭頭一瞧,隻見一長衫書生,折扇慢搖,氣質風流,臉輪清俊白皙,而雙目卻犀銳得讓人生寒。


    四目相對,兩個心底各自了然。


    落音自然猜到了,眼前這位就是在朝堂上傳聞的莫折信。


    兩人先後向韓焉施禮。


    韓焉見他們來了,放下茶盅,直接下令,簡單明確:林落音出兵對陣潘克,莫折信留下鎮守京畿,事態緊急,再無閑話。


    “遵令。”落音和莫折二人毫無猶豫應聲後,便欠身退下。


    天上幾朵浮雲悠然飄過,韓焉又舉杯,管家這時來稟,老宅確有韓朗,可去時就隻見房子的光叔被五花大綁捆著,說人今大早溜了。“已經派人去追了。”


    韓焉點頭稱知道了,管家猶豫沒離開的意思。


    他抬眸詢問。的34


    “既然懷疑莫折信將軍,又何必讓他駐留京師?”


    韓焉笑而不答。如果皇帝沒開口,所有的決定他不需要做得如此倉促,現在逼到如此田地,他自己都覺得好笑。


    “罷了!林落音更擅長野戰,派他去對陣潘克是最合適不過。再說,那日你們在尚香院不是聽見了嗎,莫折有言,幫我不幫老二,因為老二心裏沒有家國兩字。”他最後搖首,將手抬起,背靠著粗糙的樹幹,見日輝滲過他的指間,“就這樣吧!”


    既然再次注定是對手,那奉陪到底,天經地義。


    兄弟,兄弟,連生之命。


    城外,烈日當空,一切依然好似浸浴在光中。


    留守看家的流年突然騎馬出現,見了韓朗翻身下鞍,單膝跪地稟報,韓焉已經剿了老宅,誰都回不去了,追兵隨時殺到。


    韓朗意興闌珊地上了馬後,又回首向京城遙遙而望,馬蹄在原地踏轉了三圈。


    城郭外遠處炊煙嫋嫋升起,隨風而散開,再不見蹤跡。


    “華容,你信命嗎?”


    “不信,我隻信王爺能實現諾言。”陽光下半人高的碧草如潮起伏,那片蒼綠映進華容眼裏,卻如上古的深潭,不起一絲漣漪。一隻枯葉蝶,巧妙地停在他的頭上。


    引得韓朗大笑,催馬欺身靠近,呼氣吹走蝴蝶,在華容耳邊輕語,“是句動人的話,那你可要跟緊了!”


    於是,大家開始收拾,準備瀟灑逃逸,與潘克隊伍匯合時,流雲忽然衝了過來,麵如死灰,“華貴不見了!”


    眾人也隨之臉色大變,韓朗眉頭一皺,用低不可聞的聲音道,“真快。”


    “我要去找!”流雲執拗地轉身,而深諳他的流年已經接到的韓朗的眼神,一記刀手,將流雲擊昏。


    “王爺。”華容呀頓不前。


    “放心,我不會丟下華貴人不管,而流雲也不是哭爹喊娘的種。”韓朗眼神似魔,冷冷地一踢腳蹬,語氣生硬,不再恍惚。


    ************


    徊風穀,夜無風。


    兩邊山峰陡峭,削落直下。


    穀內,旌旗垂掛不動;穀外,林落音駐軍營盤卻是戰氣衝天。


    “潘克還是按兵不動,不肯出戰?”林落音盯著穀口問道。


    “是。”


    對於這個回答,落音也不感意外,他攏起眉,卻也不得不心折,潘克布軍巧妙。


    兩軍相持,潘克偏偏就隔著沼澤地紮營,並成龜形,能伸能縮,能攻能守,又使得林落音占七成的騎兵完全失去了優勢,令他頭疼不已。


    “當地百姓都打聽清楚了?”


    “是!和將軍上次探穀,發覺情況相符,這徊風穀,一進穀風向就會大變,四下亂竄,絕對是吃不準風頭。”


    落音闔眼深思,忽地又睜開眼睛抬頭看天,“看這日頭,近日裏要下大雨。”


    是夜,潘克軍營。


    邏兵注視著營地的周邊,驟然有人發現林子那頭有動靜。


    “有人……”巡兵話音剛落,就覺得脖子刺疼,緊接熱騰的鮮血噴射四濺,一箭已洞穿喉嚨,人轟然倒地。


    刹那,帶火的箭支在空中交錯。林落音開始了又一輪火攻夜襲,目的明確,必須在雨前把他們引出沼澤。


    硫磺味伴著沼氣近糜爛的氣息四處流竄擴散,潘克揮手親自指揮眾兵士救火。


    但很快風就轉了方向,逐漸向林落音那邊吹去,使他不得不又一次鳴金收兵,一切如往常幾次突襲一樣,有驚無險。


    太白星墜,緋紅的火光逐漸褪去,一切暫時又恢複了平靜。


    潘克安排妥當了後,馬上來到軍營的一角落,向韓朗稟報。


    卻見韓朗早就負手站在自己帳前,半眯的星眸似乎穿透了這份嘈雜,根本無視混亂。他的帳子早移設在營邊的一角,偏離沼氣,林落音的箭支再厲害,火勢再猛烈,也燒不著他們。


    “王爺,對方的突襲日趨頻繁,可見林落音已經快沉不住氣了。”


    韓朗眸光流轉,陰鷙一閃而過,“他怕下雨,我卻在等雨。”


    潘克低頭,鐵盔下隱隱散騰出殺氣,“王爺,精甲軍早已準備妥當,隨時候命,回敬林落音。”


    韓朗頷首,正要說話卻聽得身後腳步聲響,回頭就瞧見大汗淋漓的華容,他擺手讓潘克退下,人邁步走到華容跟前,探身鼻尖輕蹭華容的,“你不好奇?”


    “華容相信王爺。”華容對外依舊裝啞巴做手勢。


    “來吧,猜我精軍何用?猜對了有賞。”韓朗邊大方地替華容抹汗,邊狡猾地誘惑。


    天已然亮透,大伏天朝陽日光灼灼。


    華容咧嘴笑笑,抬起眼睛,雙手揮動輕盈,“潘元帥返京匆忙,軍中沒有足夠的軍糧……這次精兵是要搶糧?”


    韓朗得意地搖頭,“精兵不過百餘,哪裏運得了很多糧食。”


    “莫非是去燒糧,弄得雙方旗鼓相當?”華容追擊。


    “華容身體不好,腦子也跟著變笨了。夏日燒軍糧,豈不是笑話!如今哪裏會沒東西吃?”最近他人冒虛汗,體溫卻發涼,韓朗不是不知。


    華容收扇無比遺憾地聳肩,笑容也隨之褪去,搖頭不猜了,誰知剛想轉身,卻被韓朗攔腰抱住,隔著薄衣摩挲著他,“提示句,我要他知道何為有氣無力。”


    華容眼波靈活出水,忍住微喘,毫不遲疑極輕唇動道,“毀鹽?”蜻蜓一路低飛,空氣中都透著粘稠味。


    “我們回帳。”眼神不容反駁,意猶未盡地淫笑。


    次日傍晚,天果然下起來了漂泊大雨。


    帳內。


    他們兩人身先力行地討論著花開結果問題,“彈”到激烈處,韓朗用手撥開華容額前的被汗浸濕亂發,盯著他的臉。


    “王爺忘了菊花,隻開花不結果。”華容含笑大膽回望,身體像把隨時張開弦,支上箭的弓。


    帳外。


    雨無情傾潑斜下,突然一道電閃如鏈,撕破蒼穹,鞭策天地。


    精甲軍潛行穿過沼澤,一出沼澤林,突然舉旗,佯裝突圍,渾厚的馬蹄下泥花飛濺,誰知沒入對方營門,已經被箭雨吞沒了。


    領頭的戰馬撲通倒地,人馬頃刻間插滿利箭。


    炮鳴聲中,後麵有一騎兵已然衝到了前麵,將快傾倒的軍旗再次高舉,“軍規第一條,聞鼓進,聽金止,旗舉不得倒。違令者,斬!”


    處於軍營中心的林落音,很快聽到了動靜,他立即奔出帳,大雨劈頭蓋臉,幾乎砸得人睜不開眼。


    “稟元帥,敵軍闖營,放火想燒軍糧。”


    “這種雨天燒糧?”落音皺眉,明知道有詐,卻沒明白對方葫蘆裏埋的什麽藥。


    風雨裏那血腥味道越來越濃了,營門內外已衝得沒有血色的屍體慢慢堆積起來。


    “元帥,不好了!鹽……被浸水了。”一個士卒飛奔來報,當空一聲轟天雷鳴,幾乎蓋了他完整的句子,可林落音還是聽得真真切切。


    “還愣著做什麽!救鹽啊。”他咆哮著發令。


    可等他趕到時,已經太遲了,軍中的鹽已經完全浸透,和著泥水河沙,匯合成一條條小溪完全水化,撈都撈不起。


    落音雙手一把抓起泥,水無情地從指縫流出;他不甘心,急中生智扯倒軍旗,浸在泥沙裏,卻還是無力回天。


    如今時晴乍雨、天氣悶熱,明顯已過了沿海曬鹽的最佳時期。而鹽井所在地,均都在韓朗掌控的後方。


    無論怎樣,遠水已救不了近渴。


    滿身中箭垂死的精甲軍頭領倒在地上,掃了他一眼,用盡最後一口氣大笑,“終不辱使命,這輩子值了!”他的戰馬在一旁聲聲哀鳴。


    林落音胸悶,眼前混沌,卻又好似能見那廂韓朗伸手接著雨水,側頭莞爾。


    翌日,一夜的大雨終於停歇,日不出,天卻依舊熱如荼。


    人不動,都會不停地冒汗。


    一場勝利,韓朗倒沒顯露驕橫情緒,隻不動聲色詢問潘克下一步意見。


    “王爺,林落音現在定在氣頭上,現在是老虎屁股摸不得。不如再磨上幾日,他們沒鹽自然退軍。到時追擊也不嫌遲。”


    韓朗托腮冷哼,“他什麽時候成虎了?不過要收拾他,當然是不急;憑他的個性,也是退軍時壓後的命。說不準還想偷襲伏擊,板回一劇呢。潘克,等到他們退到下坡山道,給我直接用山裏的巨石,滾坡開路,全部碾死算了!”


    “是。”


    韓朗揚笑,這類貓抓老鼠的遊戲,向來是他的大愛。反正一個快沒了糧,一個已沒了鹽。這仗打得真有意思,扳扳指頭,估計自己秋日定能殺回京師;可一想起京城,他又攏了攏眉,“潘克,月氏國邊境婆夷橋那事,你可看仔細了?”


    “絕對不會錯。”


    “如此說來,京畿果然有內奸。不知流年留京調查,情況怎麽樣了。”韓朗凝眉又陷入沉思。


    五日後,中招後的林落音無奈,隻能拔營退兵。


    而潘克見勢立即下令,退原陣型,拉隊呈弦月形,落日前全軍出沼澤,不緊不慢地逐步收攏、壓近。


    多日無鹽下來,林落音手下的將士,在酷日折騰下逐漸沒了力氣,就算看著飯都沒任何胃口。


    必須等到援軍,林落音咬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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