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將至,有月無風。


    韓府老宅,耳廳外滿圃紫色罌粟盛開,溶著月光,花泛出藍紫色。


    韓焉獨自坐在石階之上,眼前仿佛又見隨雲,坐在他的身旁,捧腮笑問他,“都說人在獨處時,才是真正的自我,果然如此嗎?”


    “傻丫頭,人性互動方成形,人前看不到的我,那還會是我嗎?”韓焉勾起一抹笑容,動容地伸手懸空勾畫她的輪廓。


    生死一線,咫尺豈隻天涯。


    “那還會是我嗎?”韓焉心裏咀嚼這句,眸裏依然清明一片。


    有腳步聲靠近,韓焉自然明了來的是誰,頭也沒回,隻笑道,“這原是我家花圃的一大特色,如今雖不複當年美景,卻也沒輪到荒廢不堪的地步。林將軍,覺得如何?”


    “落音是個粗人,不解花語。韓大人,私下召見在下,有什麽大事?”


    “林將軍凱旋後,是立即回京的?”韓焉終於轉身,友善地望向剛回京不久的林落音。


    “不,我去了次洛陽。”坦蕩蕩的回答。


    “去洛陽做什麽?賞花?”韓焉含笑再問。


    “私事而已。如果大人怪林落音延誤歸期,我願承當責任。”


    韓焉歎氣,又轉望花圃,“罌粟花開三日便謝,我勸將軍該學會欣賞。”


    因有韓朗心結在先,落音說話也顯得硬冷冷的,“韓大人,找我就是問這事?還是有其他事,如果有的話,請開門見山。”


    韓焉緩緩走下石階,手撫花瓣,坦然道:“我想問林將軍借用手上兵權。”


    落音詫異,抬眉追問,“大人索要兵權做什麽?”


    “起兵,造反。”韓焉輕鬆道出四字,兩詞。


    “韓國公,你說笑話?”林落音以為聽錯,悶了片刻,銳身跟進,怒目走到韓焉麵前。


    “我不開玩笑,把兵權給我,助我造反!”


    韓焉話沒說完,落音“不祥”劍已然出鞘,尖鋒指著韓焉的咽喉,劍光森然,映出韓焉似笑非笑的臉,襯著罌粟的藍紫,奇冷極至。


    即使是玩笑話,也已屬大逆不道,天地難容了。


    “治世需明君,是天命我認。但要我輔助如此窩囊的皇帝,你不如劍再上前半寸,現在就殺了我。”韓焉不避不閃,口氣斬釘截鐵。


    “你……”林落音手腕輕顫,突然苦笑道,“不按常理出牌,果然是你們韓家的一大特色。”


    “謬讚。”韓焉歪頭,用種端詳奇物的目光看著林落音。


    “不借你兵權,你還是會有所行動。”


    “自然。”


    死了個韓朗,已經民心惶惶不安,如現下他殺了韓焉,天下豈能不亂?可眼前這個家夥,居然張揚著說要造反……


    久久,林落音不言一句,心裏即使十分矛盾,也有數自己該選哪條路,可就是好強,咬牙不說。


    於是,僵持依舊。


    短短三尺青鋒距離,拿不定主意的沉穩持重,拿定主意的漫不經心。


    “韓焉,你想我幫你?”


    “將軍隨意。”韓焉並不贅言,大大方方地做出請自便的動作。


    林落音皺眉,默然地收刀,將頭一低想疾步離開。人走到園門前,卻被韓焉叫住。


    “此物是你師傅的遺物,今日交還。”韓焉隨手向其拋出一錦囊,落音出手接住。打開錦囊,裏麵隻小小石頭一枚,黑亮卻平凡無奇。這小石子卻讓落音想起自己的師傅,心潮澎湃。


    他闔目,吐出一口濁氣,“我師傅果真是拜在你的門下。”


    韓焉不語,持笑等待。


    林落音睜眼,星眸亮朗,“石名不棄。”說著話,他又將不祥劍取出,用那小石的石棱劃劍身。


    不祥劍遇石,好似脫下一層蠟衣,鋒芒璀璨刺目,咄咄逼人。


    劍氣無形卻有聲。嗡嗡聲中,向四周擴散,青芒奪華天地,罌粟花瓣微動,大一片花的花瓣無聲落墜下,空中一分為二,幹淨利落。


    圃園裏依舊無風。


    “即使不祥也不可棄。”落音收斂目光,轉眸凝視韓焉:“這是我師門信物,不棄石的主人,就是不祥劍的主人。我師傅將石給你,劍卻送還給我,就是遺命,要我至死效忠。”


    “所以……”韓焉莞爾。


    落音走回韓焉跟前,單膝落地,左手持劍,銳尖插地。“師命不可違,我願意效力於你。即便不祥也不輕言舍棄。”


    韓焉微笑攙起他,“為表雙方的誠意,你再去洛陽,為我拿下詐死在逃的韓朗吧。”


    洛陽。


    紫藤花開,溶溶花香。


    是夜,韓朗想看戲,舉家同行。


    臨行前,華貴感到不適,流雲不放心,所以這一對,同留在宅子,看家護院。


    流年自然走到台前,終於得到機會,頂回護衛的位置。


    韓朗一上馬車,就笑對華容道,“傻子都看出你家華貴是在裝病,用心險惡。”


    華容收扇,手動回答,“也隻有你王爺家的流雲眼神不佳,或者是視而不見。”


    種種跡象隻表明一點,華貴有計劃地想反受為攻,流雲可能當真著急,全然不知。


    車輪動,馬蹄慢蹋街上石板,脖鈴聲音清脆。


    車裏兩人默契,相視一笑,難得今朝好心好肺,都沒想橫加去破壞。


    府裏的華貴果然悶頭倒在床上,明裏是睡覺,暗地摩拳擦掌,手心出汗,一次多過一次,守株待兔的人,也能心跳如鼓猛敲。


    門開,流雲進屋,送來熬好湯藥,正想開口,華貴已經坐起了身,拉著流雲的袖子。


    “我沒病。”嗓門自動關上三分之二,可聲音聽著還是不小。


    流雲錯愕間放下藥碗,伸手上前探華貴的額頭,奇道,“現在是正常了,剛才的確熱得厲害。”


    華貴深呼吸,一把抱住流雲,猛拉上床,撲身壓下,目光炯炯,十分地龍馬精神。


    流雲終於掀起嘴角一笑,“沒事就好。”


    “我……我想你。”華貴耳根發燙,今晚他一定要攻。


    話聲未落地,流雲霍然收笑,瞳仁收縮,手扣華貴肩頭拉他俯下,護住他周身翻轉而下。


    同時,密集的箭支,悍然穿窗射入。流雲咬牙,當即欺身環裹住華貴,滾落下床。


    箭呼嘯而至,床帳已然成了刺蝟帳。流雲還是躲閃不及,脊背受創,被三枝長箭同時刺中。


    四周寧靜,靜得風都不動,危機已然四伏。


    亂箭過後,屋外傳來竊竊私語聲,距離不近聽不真切。流雲將耳貼地,默數,一共十個,跑了五個,門外還有五人。


    足音開始靠近,逐漸地收攏、靠近。思考,再思考!


    流雲第一反應伸手拔箭。


    黑羽雕翎箭,果然又黑又刁,支指箭鋒帶鉤。


    血花四濺,再濺,鮮血很快將地漬成一片腥紅。皮開肉裂的沉悶聲一聲接一聲。三箭拔出,活活生扯拉下流雲一大塊皮肉,紅水濡濕整個衣背。


    血腥極度刺激了華貴人,虎跳上了樹,河東獅大吼。人從地上猛地騰竄起,拿起牆上一把掛劍,虎虎生威立在了門口,一邊還招手:“你站在我後麵,顧著點傷,我和他們拚了,護你出去。”門外的不明狀況,以為什麽高手,止行不前。


    流雲臉色灰白,不知當哭還是當笑,低聲提醒著:“那是掛劍,掛著看的,華大俠,還沒開刃。”


    華貴“啊”了聲,人團團轉,亮著嗓,“我就不信找不著個開刃的!”


    黑衣刺客當下明白,華大俠已經不是危險,五人默契地再上,衝進小屋。


    流雲一把扯回華貴,一手撩起桌上還燙手的藥碗,向著跑在第一個刺客臉上,就是一狠潑,燙汁灌溉。


    黑色的湯藥一被潑出,流雲就將空碗猛砸向牆。


    碗粉碎,白瓷開散。


    流雲出手抓接住碎片,當做暗器齊發出去。


    白色碎瓷,劃破流雲的手,帶血珠射出,快且準。隻是流雲沒了武功,氣難化力,射程不遠,最多傷人雙目。


    趁刺客躲避的空隙,流雲拉著華貴,搶出庭院,兩人直奔馬廄。


    人向前奔,流雲耳豎起細聽後麵的動靜。


    廢了兩個,還有三個!得找個偷襲點,全然脫身太難……


    三人去看戲,觀眾熙熙攘攘,冠蓋雲集。


    找到位置,剛坐穩當,流年就拿棉布塞耳朵。


    華容動扇好奇眨眼,打量會流年,拉韓朗廣袖,悄悄晃手想探問八卦。


    韓朗泰然無睹。


    “你不用問主子,我來說明。我娘生前就是戲班洗衣娘,我幾乎是聽戲長大的,反正聽到這聲,就受不住,頭疼。”流年搶白,以前這都是流雲的活,他就從不陪聽戲。


    韓朗開始幹咳,華容打扇點頭,饒有興趣地想聽全故事。


    可惜此時,戲鑼一響,台上簾子一掀。


    跑龍套亮相,全台穿梭。


    流年眉頭鎖得賊緊。


    韓朗也不為難,笑著吩咐他,“流年,實在架不行,外麵候著去。”


    流年不肯,盯華容猛看。


    韓朗搭上華容的肩頭,賤賤地一笑,表示沒事。


    華容也非常配合地歪頭靠近,還替韓朗扇風。


    天衣無縫的一對淫人。


    流年絕對不敢回頂撞,麵帶僵硬,乖乖離席。


    走出了戲院,他心情果然大好。


    隻是天氣不佳,風雨欲來,天悶熱。


    烏雲無聲移動,陰影下,有黑影在慢慢逼近。


    流年兩隻耳洞,還塞著布團,正抬頭望天,心無旁騖……


    折子戲過後,開演今夜大戲——遊園驚夢,才子佳人的文戲。


    韓朗早沒了興頭,杵著頭對華容吹氣。


    台上戲簾一挑,有人拓然登場,身邊的華容眉毛一抖,鄰桌馬上有人竊語,“不是文戲嗎?怎麽有人扛槍上來了?”


    韓朗聞言,斜眼望回台上,大煞風景的人物出現了——林落音。


    戲鑼琴樂也被迫齊齊停下,所有人不明狀況地,安靜地瞪著那登台外人。


    落音一身戎裝,站姿挑釁,與韓朗四目相會,“我來拿人,閑雜人,閃!”


    台下眾人遲疑,呆坐不動。台上,槍尖鋒點寒光眩眼。


    華容繼續打扇,動作略微大些。


    韓朗眉頭一揪,若有所思。


    僵持間,看座最後突然有人冷哼,“青蔥總受已經有主,將軍居然還想來鬆土。”


    話為完,一團黑物,已經被拋出,空中弧線一條,轟然落到了台上。


    刹那,血水爆開!


    不是物,是人!血未流幹的死人!


    人們驟然領悟,這裏已經不是等熱鬧看的地方,嘩地一聲,激流湧退,奔走逃難!


    有人忙,有人不忙。


    不忙的人好數,就四個。


    韓朗,華容,林落音與扔屍上台的流年。


    流年持沾血的劍,邊走向林落音,邊抬臂抹額角,漸漸幹涸的血漬,得意地喃喃,“我不會那麽差勁,被同一夥偷襲兩次。”雪恥居然那麽輕而易舉。


    “我隻拿韓朗一個,與他人無關,別多事!”林落音凜然道,有意無意地掃了台下的華容。


    流年不理,一躍上台,“話說,我平生最討厭——拿槍的!”


    “的”字落地,流年已經撩劍猛襲,鋒快如流星!


    林落音橫槍挑開,避閃得遊刃有餘。


    不遠處,韓朗冷然揉著太陽穴,單從作戰經驗比較,流年太嫩了,更何況對方是林將軍,必輸無疑。


    想到這層,他霍地勾起笑容,手肘推張嘴改看武戲的華總受,“東窗事發,我是欺君之罪。你現在開溜,還來得及。”


    華容眼眨也不眨地看台上,忽然拽韓朗,韓朗注意力回到對打的那兩位。


    流年已經掛彩,右肩裂開一道血口。


    韓朗人靠後而坐,坦然命令道,“流年下來,帶著華容離開,這裏交與我處理。”


    已經殺紅眼流年哪裏肯依循,那廂跳腳急叫。


    “再耍脾氣,給我滾回你爹那裏去!”韓朗冷冷拂袖而起。


    命令就是命令,不會再有任何一條批注。


    瞎子都看出,林落音給了機會。這個機會自然不包括,韓朗本人。


    看主子躍躍欲試,胸有成竹的樣子,流年隻得壓住傷口,退居二線,走到華青蔥,目光示意要開路了。


    華容舉扇擺晃,明顯拒絕,堅持要看熱鬧。


    韓朗眉宇舒展,皮笑肉不笑,“你不會想等他來鬆土吧?”


    華容兩分委屈八分懊惱地尾隨流年離開。


    戲台又冷場了片刻,林落音終於發話。


    “你挑什麽武器,我奉陪到底。”


    韓朗懶散地張開雙臂,“我束手就擒。”誰說他想打來著?


    韓宅馬廄內外,皆靜。


    剩餘三個黑衣刺客交換眼神,一人膽大提著亮刀,沿左側土牆,小心地進廄。馬嚼夜草,鼻息呼呼。


    突然屋頂上橫梁,有響動。


    刺客抬頭,還沒看清,鐵黑飲馬的大缸,當即砸下,物從天降。


    悶響一聲。


    流雲忍痛馬肚下竄起,磕馬蹦上,伸手握奪那刺客的刀把,橫給他一刀歸西。


    喉口血箭橫飆的那刻,其餘兩人闖入。流雲借馬力再上,雙臂交錯,左右開工,一刀不錯。紅血塗人馬。


    華貴閉眼從梁上跳上馬背,屁股剛坐穩,人就打了個冷嗝。九死出一“聲”,離奇地響。流雲終於嘴角一牽,駕馬奔出韓家。


    一路冷嗝,華貴就沒停過,騎在馬背上一跳一抖的。


    流雲回頭看他,話在舌尖,卻見華貴挺身,霍地一聲將他撲倒在馬背。


    “噗”的一聲,有枝冷箭破空而來,堪堪擦過流雲頭頂,正中華貴。


    流雲回頭,隻瞧見一枝長箭沒入華貴正心口,卻滴血未出。


    箭杆隨著心跳,一齊搏動。


    一跳一動。


    流雲怒目回視。


    第二隊人馬已然殺到。華貴重傷至此,除了束手就擒,再沒有別的出路。


    馬蹄踏石板,原路返回。


    華容與流年兩人默契,互相不睬。


    華容車內打扇看夜景解悶,流年粗粗整了下傷口,撩鞭趕車,一路沉默。


    為等韓朗,馬車行得極緩。


    路走到一半,街道開始不平靜。流年環顧,追兵已到,車被困在了正中。


    華容鑽出頭,瞅瞅形勢,義氣蓋天手語,“你先走,走得一個是一個,好找援兵。”


    “不行,保護你是主子的命令。”


    “沒援兵,我們都要死。”華容的比劃果斷萬分。


    流年定了定,再不猶豫,棄下馬車殺出人群而去。


    而華容留在車內,不消說,很快便被韓焉人馬拿住,一起押解回京。


    至此,韓焉此行大勝,除流年一人逃脫外,其餘人馬悉數落網,無一幸免。連夜啟程,押送還京。秘扣撫寧王府。


    是夜,依舊無風,撫寧王院落,萬花壓枝。


    書房還是焚香,牆上字畫,蒼勁有力。


    韓朗受邀,坐在蒲團上,和哥哥下棋。


    “我技術蹩腳,不玩了。”韓朗最後還是歎氣。


    韓焉也不為難,動手收拾棋子,臉始終寒雪敷麵。


    這時,有人稟報說,吩咐定製的東西,已經準備妥當。


    韓焉整衣,“抬進來。”


    韓朗神定自若,耐心等待。


    東西沒能被抬進門,因為委實太大,抬不進。隻能放在門口。


    韓朗探頭一瞧,原來是口超大尺寸的棺材。


    “你可知,你是韓家活得最長遠的次子?”韓焉眼神重壓在韓朗身上。


    “知道。”韓朗施然而答。


    “你如何知道?”韓焉追問。


    “猜的。”


    “那你還如此……”


    “大哥,那不是先人愚忠,就是先人貪權貴造成的。”


    鼎香燃盡,韓焉終於露笑,“那好,你自己去和祖宗說吧。”說完,揮手吩咐手下,“來,伺候撫寧王入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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