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


    茶館裏已擠滿了人,各式各樣的人,在等待著各式各樣的工作。


    阿吉用兩隻手捧著碗熱茶在喝。


    一這裏有湯包和油炸兒,他很餓,可是他隻能喝茶。他隻有二十三個銅錢,他希望有份工作可做。


    他想活下去。


    近來他才知道,一個人要活著並不是件容易事。謀生的艱苦,更不是他以前所能想像得到的,一個人要出賣自己誠賈和勞力,也得要有路子。


    而他沒有路子。泥水匠有自己的一幫人,木匠有自己的一幫人,甚至連挑夫苦力都有自己的一幫人,不是他們自己幫裏的人,休想找到工作。


    他餓了兩天。第三天他已連七枚銅板的茶錢都沒有了,隻能站在茶館外喝風。


    他已經快倒下去時,忽然有個人來拍他的肩,問他∶"挑糞你幹不幹?"五分錢一天."阿吉看著這個人,連一個字都說不出,因為他的喉嚨已被塞住。


    他隻能點頭,不停的點頭。直到很久很久之後,他才能說出他此時此刻心裏的感激。


    那是真心的感激。因為這個人給的,並不僅是一份挑糞的差使,而是一個生存的機會。他總算已能活下去。


    一這個人叫老苗子。


    老苗子真是個苗子。


    他高大.強壯、醜陋.結買,笑的時候就露出滿口白牙。他的左耳垂得很長,上麵還有戴過耳環的痕跡。


    他一直在注意著阿吉。


    中午休息時,他忽然問∶"你已餓了幾天?"."阿吉反問∶"你看得出我挨餓?","老苗子道∶"今天你已幾乎摔倒三次。"阿吉看著自己的腳,腳上還有糞汁。


    老苗子道∶"這是份很吃力的工作,我本就在擔心你挨不下去。"阿吉道∶"你為什要找我?"."老苗子道∶"因為我剛來的時候也踉你一樣,連挑糞的工怍都找不到。"他從身上拿出個紙包,裏麵有兩張烙餅,一整條鹹蘿卜。


    他分了一個給阿吉。


    阿吉接過來就吃,甚至連"謝"字都沒有說。


    老苗子看著他,眼睛裏露出笑意,忽然問道∶"今天晚上你準備睡在那裏?","阿吉道∶"不知道。"老茁子道∶"我有家,我家的房子很大,你為什麽不睡到我家裏去?"."阿吉道;"你叫我去,我就去。"老苗子的大房子確實不算小,至少總比鴿子籠大一點。他們回去時,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婦人正在廚房裏煮飯。


    老苗子道∶"這是我的娘,會煮一手好菜。"。"阿吉看著鍋裏用菜和糙米煮成的濃粥,道∶"我已嗅到了香氣。"老婆婆笑了,滿滿的替他添了一大碗,阿吉接過來就吃,也沒有說"謝"字。


    老苗子眠中露出滿意之色,道;"他叫阿吉,他是好小子。"老婆婆用木杓敲了敲她兒子,道∶"我若看不出,我會讓他吃?"."老苗子道;"今天晚上能讓他跟我們睡在一起?"老婆婆眯著眠看著阿吉,道;"你肯跟我兒子睡一張床?你不嫌他?"阿吉道;"他不臭。"


    老婆婆道;"你是漢人,漢人總認為我們苗子臭得要命。"阿吉道∶"我是漢人,我比他還臭。"


    老婆婆大笑,也用木杓敲了敲他的頭,就好像敲她兒子的頭一樣。


    她大笑道∶"快吃,趁熱吃,吃飽了就上床去睡,明天才有力氣。"阿吉已經在吃,吃得很快。老婆婆又道;"隻不過上床前你還得先做一件事。"阿吉道∶"什麽事?"老婆婆道;"先把你的腳洗乾淨,否則娃娃會生氣的。"阿吉道;"娃娃是誰?"


    老婆婆道∶"是我的女兒,他的妹妹。"。"


    老苗子道∶"可是她本來應該是個公主的,她一生下來就應該是個公主。"後麵屋子裏有三張床,其中最乾淨柔軟的一張當然是公主的。


    阿吉也很想見這位公主。可是他太疲倦,滾燙的菜粥喝下去後,更使他眼皮重如鉛塊。


    和老苗子這麽樣一個大男人,擠在一張床上雖然很不舒服,他卻很快就已睡著。


    夜半他驚醒趟一次,朦朧中彷佛有個頭發很長的女孩子站在窗口發呆,等到他再看時,她已鑽進了被窩。


    第二天早上他們去上工時她還在睡,整個人都縮在被窩裏,彷佛在逃避著一種不可知的恐懼。


    阿吉隻看見她一頭烏黑柔軟的長發絲綢般鋪在枕頭上。


    天還沒有亮,寒霧還深。


    他們迎著冷風前行,老苗子忽然問:"你看見了娃娃?"阿吉搖搖頭。


    他隻看見了她的頭發。


    老苗子道"她在一家很大的公館裏幫忙做事,要等人家都睡著了才能回來。"他微笑著,又道:"有錢的人家,總是睡得比較晚的。"阿吉道"我知道。"


    老苜子道"可是你遲早一定會見到她。"


    他眼睛裏閃動著驕傲之光:"隻要你見到她,一定會喜歡她,我們都以她為榮。"阿吉看得出這一點,他相信這女孩子一定是個不折不扣的公主。


    中午休息時他正在啃著老婆婆塞給他的大饅頭,忽然有三個人走過來,衣衫雖襤褸,帽子卻是歪戴著的,腰帶上還插著把小刀。


    他身上的刀創還沒有收口,還在發痛。


    三個人之中年紀比較大的一個,正在用一雙三角眼上下打量著他,忽然伸出手,道:"拿來。"阿吉道∶"拿什麽?"


    三角眼道∶"你雖然是新來的,也該懂得這地方的規矩。"阿吉不憧∶"什麽規矩?"


    三角眼道∶"你拿的工錢,我分三成,先收一個月的。"阿吉道∶"我隻有三個銅錢。"


    三角眼冷笑道∶"隻有三個銅錢,卻在吃白麵饅頭。"他一巴掌打落了阿吉手裏的饅頭,饅頭猿到地上的糞汁裏。


    阿吉默默的撿起來,剝去了外麵的一層。


    他一定要吃下這個接頭,空著肚子,那來的力氣挑糞。


    三角眼大笑,道∶"饅頭蘸糞汁,不知道是什麽滋味?"阿吉不開口。


    三角眼道∶"這種東西你也吃?你究竟是人還是狗?"阿吉道∶"你說我是什麽?我就是什麽。"


    他咬了口接頭∶"我隻有三個銅錢,你要,我也給你。"三角眼道∶"你知道我是誰?"


    阿吉搖頭。


    三角跟道"你有沒有聽說過車夫這名字."阿吉又搖頭。


    三角眼道"車夫是跟著鐵頭大哥的,鐵頭大哥就是大老板的小兄弟。"他指著自己的鼻子:"我就是車夫的小兄弟,我會要你的三個臭銅錢?"阿吉道"你不要,我留下。"


    三角眼大笑,忽然一腳踢在他的陰囊上。


    阿吉痛得彎下腰。


    三角眼道"不給這小子一點苦頭吃吃,他也不知道天高地厚。"三個人都準備動手,忽然有個人闖進來,擋在他們麵前,整整比他們高出一個頭。


    三角眼後退了半步,大聲道"老苗子,你少管閑事。"老苗子道"這不是閑事。"


    他拉起阿吉"這個人是我的兄弟。"


    三角眼看著他巨大租糙的手,忽又笑了笑,道:"既然是你的兄弟,你能不能保證他一拿到工錢就付給我們?"老苗子道"他會付的。"


    黃昏時他們帶著滿身疲勞和臭味回家,阿吉臉上還帶著冷汗。那一腳踢得實在不輕。


    老苗子看著他,忽然問道∶"別人打你時,你從來都不還手?"阿吉沉默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曾經在一家妓院裏做過事,那裏的人,替我起了個外號。"老茁子道∶"什麽外號?"


    阿吉道;"他們都叫我沒用的阿吉。"


    廚房裏溫暖乾燥,他們走到門外,就聽見老婆婆愉快的聲音。


    "今天我們的公主回家吃飯,我們大家都有肉吃。"她笑得像是個孩子;"每個人都可以分到一塊,好大好大的一塊。"老婆婆的笑聲總是能令阿吉從心底覺得愉快溫暖,但這一次卻是例外。因為他看見了公主。


    狹小的廚房裏,放不下很多張椅子,大家吃飯時,都坐得很擠,卻總有一張椅子空著。那就是他們特地為公主留下的,現在她就坐在這張椅子上,麵對著阿吉。


    她有雙大大的眼睛,遠有雙纖巧的手,她的頭發烏黑柔軟如絲緞,態度高貴而溫柔,看來就像是一位真的公主。如果這是阿吉第一次看見她,一定也會像別人一樣對她尊敬寵愛。


    可惜這已不是第一次。


    他第一次看見她,是在韓大奶奶的廚房裏,也就是在大象身旁,把一雙腿高高蹺在桌上,露出一隻纖巧的腳。他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她卻一直都在偷偷的注意著他。後來他知道,她就是韓大奶奶手下的女人中,最年輕的一個,也是生意最好的一個。


    她在那裏的名字叫"小麗",可是別人卻都喜歡叫她小妖精。


    第二次他麵對她,就是他挨刀的那天晚上,在他的小屋裏。


    他一直都不能忘記她薄綢衣服下光滑柔軟的胴體。


    他費了很大力氣控製住自己,才能說出那個字。


    "滾。"


    他本來以為,那已是他們之間最後一次見麵,想不到現在居然又見到了她。


    望。


    那個放蕩而變態的小妖精,居然就是他們的娃娃,高貴如公主,而且是他們全家唯一的希望,他們都是他的朋友,給他吃,給他住,將他當做自己的兄弟手足。


    阿吉垂下頭。他的心裏在刺痛,一直痛入骨髓裏。


    老婆婆已過來拉住他的手,笑道"快過來見見我們的公主。"阿吉隻有走過來,囁嚅著說出兩個字"你好。"她看著他,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就好像從末見過他這個人,隻淡淡的說了句∶"坐下來吃肉。"阿吉坐下來,好像聽見自己的聲音正說"謝謝公主。"老苗子大笑,道"你不必叫她公主,你應該像我們一樣,叫她娃娃。"他挑了塊最厚最大的鹵肉給阿吉"快點吃肉,吃飽了才睡得好。"阿吉睡不好。


    夜已很深,睡在他旁邊的老苗子已鼾聲如雷,再過去那張床上的娃娃彷佛也已睡著。


    可是阿吉卻一直睜著眼躺在床上,淌著冷汗。這並不是完全因為他心裏的隱痛,他身上的刀傷也在發痛,痛得要命。


    挑糞絕不是份輕鬆的工作,他的刀傷一直都沒有收口。他卻違看都沒有去看過,有時糞擔挑在他肩上時,他甚至可以感覺到刀口又在崩裂,可是他一直都咬緊牙關挺了下去。


    肉體上的痛苦,他根本不在乎。


    隻可惜他畢竟不是鐵打的,今天下午,他已經發現有機處傷口已開始腐爛發臭。


    一躺上床,他就開始全身發冷,不停的流著冷汗,然後身子忽又變得火燙。


    每一處傷口裏,都有火焰在燃燒著。


    他還想勉強控製著自己,勉強忍受,可是他的身子已痛苦而痙攣,隻覺得整個人都往下沉,覺入無底的裏暗深淵。昏迷中他彷佛聽見了他的朋友們正在鷲呼,他已聽不清了。遠方彷佛也有個人在呼喚他,呼喚他的名字,那麽輕柔,那麽遙遠。他卻聽得很清楚。


    一個落拓潦倒的年輕人,一個連淚都已流盡了的浪子,就像風中的落葉,水中的浮萍一樣,連根都沒有,難道遠力還會有人在思念著他,關心著他十他既然能聽得見那個人的呼喚,為什麽還不回去,回到那個人的身邊?他心裏牙莧有什麽悲傷苦痛,不能向人訴說?


    陽光豔麗,是晴天。


    阿吉並不是一直都在昏迷著,他曾經醒來過很多次,每次醒來時,都彷佛看見有個人坐在他床頭,正輕輕的替他擦著汗。他看不清楚,因為他立刻又暈了過去。


    等他看清這個人時,從窗外照進來的陽光,正照在她烏黑的柔發上。


    她的眼睛裏充滿了關懷和悲傷。


    阿吉閉上了眼。可是他聽得見她的聲音;"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不怪你。"她居然顯得很鎮定,因為她也在勉強控製著自己。


    "我也知道你心裏一定有很多說不出的痛苦,可是你也不必這麽樣拚命折磨自己。"房子裏很靜,聽不見別人的聲音,老苗子當然已經去上工了。


    他絕不能放棄一天工作,因為他知道有工作,才有飯吃。


    阿吉忽然張開眼,皚著她冷冷道∶"你也應該知道我死不了。"娃娃知道∶"如果你要死,一定已經死了很多次。"阿吉道;"那麽你為什麽不去做你的事?"


    娃娃道∶"我不去了。"


    她的聲音很平靜,淡淡的接著道∶"從此以後,我都不會再到那個地方去了。"阿吉忍不住問∶"為什麽?"


    娃娃忽然冷笑,道∶"難道你以為我天生就喜歡做那種事?"阿吉盯著她,彷佛很想看透她的心∶"你什麽時候決定不去的?"娃娃道∶"今天。"阿吉閉上了嘴,心裏又開始刺痛。


    沒有人天生願意做那種事,可是每個人都要生活,都要吃飯。


    她是他母親和哥哥心目中的唯一的希望,她要讓他們有肉吃。


    她不能讓他們失望。


    她的放蕩和下賤,豈非也正因為她心裏有說不出的苦痛,所以在拚命折磨自己,作踐自己?可是現在她卻已決定不去了,因為她不願再讓他看不起她。


    阿吉若是還有淚,現在很可能已流了下來,但他隻不過是個浪子。浪子無情,也無淚。


    所以他一定要走,一定要離開這裏,就算爬,也得爬出。


    因為他已知道她對他的感情,他既不能接受,也不願傷她的心。


    這家人不但給了他生存的機會,也給了他從來末有的溫暖和親情,他絕不能再讓他們傷心。


    娃娃看著他,彷佛已看透了他的心∶"你是不是又想走了?"阿吉沒有回答,卻揮著手站起來,用盡全身力氣站起來,大步走出去。


    娃娃並沒有阻攔他,她知道這個人身子雖不是鐵打的,卻有股鋼鐵般的意誌和決心。


    她連站都沒有站起來,可是眼睛裏已有淚光。


    阿吉也沒有回頭。他的體力絕對無法支持他走遠,他的傷口又開始發痛。但是他不能不走,就算一走出去就倒在陰溝裏,像條死老鼠般爛死,他也不在乎。


    想不到他還沒有走出門,老婆婆就已提著菜籃回來,慈祥的眠睛裏帶著三分責備,道∶"你不該起來的,我特地去替你買了點肉燉湯,吃得好才有力氣,快回去躺在床上等著吃。"阿吉閉上了眼。


    浪子真的無情,真的無淚?


    他忽又用盡全身力氣,從老婆婆身旁衝出了門。有生事既無法解釋,又何必解釋?


    竹葉青道∶"我找遍了城裏可能容他們藏身的地方,都沒有找到。"大老板目光閃動,道∶"所以你就從最不可能的地方去找。"竹葉青目中露出尊敬佩服之色,道;"我能想得到的,當然早已在大老板計算之中。"大老板道∶"你在那裏找到了他們?"


    竹葉青道;"我派去望風的兩個人中,有一個叫大牛,雖然很機靈,膽子卻很小,而且是個很顧家的男人,賺的錢一大半都要拿回家的!"大老板道∶"所以你就想,阿吉很可能就用這一點要脅大牛,要他把苗子兄妹藏到他家裏去!"竹葉青道∶"我隻想到像那麽樣兩個大活人,總不會平生一下子失蹤!"大老板微笑,道∶"這一手阿吉的確做得很聰明,隻可惜他想不到我這裏還有一個此他更聰明的人!"竹葉青態度更恭謹,垂首道∶"那也隻不過因為我從來不敢忘記大老板平日的教訓!"大老板笑得更愉快,道∶"現在我們隻要先從金蘭花嘴裏問出他的來曆,再用苗子兄妹作釣魚的餌,還怕他不乖乖把脖子伸進來!"竹葉青道∶"我隻怕金蘭花不肯說實話。"


    大老板道;"她是不是個婊子?"


    老茁子又在笑∶"誰打傷了我?誰敢打我?"


    阿吉道∶"我知道你不肯告訴我,難道你一定要我自己去問!"老苗子的笑容僵硬,板著臉道∶"就算我是被人打傷的,也是我自己的事,用不著你去問。"一直遠遠站在窗口的娃娃道∶"因為他怕你也去挨揍。"阿吉道∶"我……"娃娃打斷了他的話,冷笑道∶"其實他恨本用不著顧慮這一點,就算他是為你挨的揍,你也絕不會去替他出氣的。"她冷冷的接著道∶"因為這位沒有用的阿吉,從來不喜歡打架。"阿吉的心沉下,頭也垂下。


    現在他當然已明白他朋友是為了什麽挨揍的,他並沒有忘記那雙凶惡的三角眼。


    他也並不是不知道,娃娃說的話雖然尖銳如針,話中卻有淚。可是他不能為他的朋友出氣,不能去打架,他也不敢。


    他恨自己,恨得要命。


    就在這時侯,他聽見了一個人冷冷道∶"他不是不喜歡打架,他是怕挨揍。"這是三角眼的聲音。


    來的還不止他一個人,兩個腰裏帶著刀的年輕小夥子陪著他,一個臉很長,腿也很長的人,手叉著腰,站在他們後麵,穿著身發亮的緞子衣服。


    三角眼伸起一根大拇指,指了指後麵的這個人,道∶"這位就是我們的老大『車夫』,這兩個字就算拿到當鋪裏去當,也可以當個幾百兩銀子。"老苗子臉上的肌肉在抽搐,道;"你們到這裏來幹什麽?"三角眼陰森森的笑,道∶"你放心,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一,這次我們不是來找你麻煩的。"他走過來拍了拍阿吉的頭,道∶"這個小子是個雜種,大爺們也犯不上來找他。"老苗子道∶"你們來找誰?"


    三角眼道∶"找你的親妹子。"


    他忽然轉身,盯著娃娃,三角眼裏閃著凶光;"小妹子,咱們走吧。"娃娃的臉色已變了;"你……你們要我到那裏去?"三角眼冷笑道∶"該到那裏去,就得到那裏去,你少他媽的跟老子們裝蒜。"娃娃身子在往後縮,道∶"難道我連一天都不能休息。"三角眼道∶"你是韓大奶奶跟前的大紅人,少做一天生意,就得少多少兩銀子?沒有銀子嫌,咱們兄弟吃什麽?"娃娃道∶"可是韓大奶奶答應過我的,她……"三角眼道∶"她答應過的話,隻能算放了個屁,若不是咱們兄弟,她到今天也隻不過還是個婊子,老婊子。做一天姨子,就得賣一天……"娃娃不讓他最後一個字說出來,大聲道∶"我求求你們,這兩天你們能不能放過我,他們都受了傷,傷得都不輕。"三角眼道;"他們?他們是誰?就算有一個是你的老哥,還有一個是什麽東西?"兩個帶刀的小夥子立刻搶著道∶"我們認得這小子,他在韓大奶奶那裏當做龜公,一定跟這小姨子有點關係。"三角眼道∶"好,好極了。"


    他忽然轉身,反手一巴掌摑在阿吉臉上。


    "想不到你這姨子還有這小子,你再不乖乖的跟著咱們走就先閹了他。"他又抬起腳,一腳從阿吉雙腿間埸了過去。


    可是娃娃已撲過來,撲倒在阿吉身上,嘶聲道;"我死也不會跟你們走的,你們先殺了我巴。"三角眼厲聲道;"臭姨子,你真的想死?"


    一這一次他還沒有抬起腳,老苗子已拉住他肩膀,道;"你說她是什麽?"三角眼道∶"是個婊子,臭婊子。"


    老苗子什麽話都不再說,就提起碗大的拳頭,一拳打了過去。


    三角眼挨了他一拳,可是他自己也被旁邊的人踢了兩腳,疼得滿頭冷汗,滿地打渡。


    老婆婆從廚房裏衝出來,手裏拿著把菜刀,嘶聲道;"你們這些強盜,我老太婆踉你們拚了。"這一刀是往三角眼脖子後麵砍過去的。


    她當然沒砍中。


    她的刀已經被三角眼一把奪過來,她的人也被三角眼甩在地上。


    娃娃撲過去抱住她,立刻失聲痛哭。一個嚐盡了辛酸窮苦,本就已風燭殘年的老人,怎麽禁得起這一甩。


    三角眼冷冷道∶"這是她自己找死……死"說出,老苗子已狂吼著,踉蹌撲上來。他已遍體鱗傷,連站都已站不穩,但是他還可以拚命!


    他本就已準備拚命。


    三角眼厲聲道∶"你也想找死?"


    他手裏還拿著那把剛奪過來的菜刀,隻要是刀,就能殺人。


    他不怕殺人,順手就是一刀,往老苗子胸膛上砍了過去。


    老苗子的眼睛已紅了,根本不想閃避,這一刀偏偏卻砍空了。


    刀鋒剛落下,老苗子已經被推開,被阿吉推開。


    阿吉自己也沒法子站得很穩,但是他居然站了出來,就站在三角眼麵前,麵對著三角眼的刀,道∶"你……你們太欺負人了,太欺負人了……"他的聲音嘶啞,連話都已說不出。


    三角眼冷笑道∶"你想怎麽樣?難道還想替他們報仇?"阿吉道∶"我……我……"三角眼道∶"隻要你有膽子,就拿這把菜刀殺了我吧。"他居然真的將菜刀遞了過去∶"隻要你有膽子殺人,我就服了你!算你有種。"阿吉沒有接過這把刀。


    他的手在抖,全身都在抖,不停的抖。


    三角眼大笑,一把揪住娃娃的頭發,厲聲道∶"走!"娃娃沒有跟他走。他的手忽然被另一隻握住,一雙堅強有力的手,他隻覺得自己幾乎被握碎。


    這隻手竟是阿吉的手。


    三角眼抬起眼,吃驚的看著他,道∶"你……你敢動我?"阿吉道∶"我不敢,我沒有種,我不敢殺人,也不想殺人。"他的手又慢慢鬆開。


    三角眼立刻狂吼,道∶"那麽我就殺了你!"他順手又是一刀劈向阿吉的咽喉。


    阿吉連動都沒有動,更沒有閃避,隻不過輕輕揮拳,一拳擊出。


    三角眼本來是先出手的,可是這一刀還沒有砍下去,阿吉的拳頭已打在他下巴上。


    他這個人忽然就飛了出去,"砰"的一聲,撞破了窗戶,遠遠的飛了出去,又"咚"的一聲,撞在矮牆上,才落下來。他整個人都已軟癱,就像是一灘泥!


    每個人都怔住,吃驚的看著阿吉。阿吉沒有看他們,一雙眼睛空空洞洞的,彷佛完全沒有表情,又彷佛充滿了痛苦。


    一直手叉著腰站在門口的車夫忽然跳起來,大喝道;"掛了他!"一這是句市井好漢們說的"唇典",意思就是要人殺了他!


    帶刀的小夥子遲疑著,終於還是拔出了刀。這兩把刀曾經在阿吉身上刺了八刀,現在又同時往他脅下的要害刺過去。可是每一次都刺空了。


    兩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忽然倒了下去,也像是一灘泥般倒了下去。


    因為阿吉的隻手一切,就切在他們的咽喉上,他們倒下去時,連叫都叫不出來。


    車夫的臉色慘變,一步步向後退。


    阿吉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隻淡淡的說了兩個字;"站住。"車夫居然很聽話,居然真的站住。


    阿吉道∶"我本來不想殺人的,你們為什麽一定要逼我?"他垂著頭,看著自己的一雙手,眼睛裏充滿了悲傷和痛苦。因為這雙手上,現在又已染上了血腥。


    車夫忽然挺起胸,大聲道∶"你就算殺了我,你自己也休想走得了!"阿吉道∶"我絕不走。"


    他臉上的表情更痛苦,一字字接著道∶"因為我已無路可走。"車夫看他垂下了頭,突然出手,一把飛刀直挪他的胸膛。


    可是這把刀忽然又飛了回去,打在他自己的右肩上,直釘入他的關節。


    他這隻手已再也不能殺人!


    阿吉道∶"我不殺你,隻因為我要讓你活著回去,告訴你的鐵頭大哥,告訴你們的大老板,殺人的是我,他們若想報仇,就來找我,不要連累了無辜。"車夫滿頭冷汗如豆,咬緊了牙,道∶"好小子,算你有種。"他轉身飛奔而出,忽然回頭;"你真的有種就把名字說出來。"阿吉道∶"我叫阿吉,沒有用的阿吉。"


    暗夜,昏燈。


    淒淒慘慘的燈光,照著床上老婆婆的屍體,也照著娃娃和老苗子慘白的臉。


    這是他們的母親,為他們的成長辛勞了一生,他們報答她的是什麽?


    阿吉遠遠的站在屋角的陰影裏,垂著頭,彷佛已不敢再麵對他們。


    因為這老人本來不該死的,隻要他有勇氣麵對一切,她就絕不會死。


    老苗子忽然回頭看著他,道∶"你走吧!"


    他的臉已因悲痛而扭曲∶"你替我們的娘報了仇,我們本該感激你,可是……可是現在我們已沒法子再留你。"阿吉沒有動,沒有開口。他明白老苗子的意思,他要他走,隻因為不願再連累他。


    可是他絕不走。


    老苗子忽然大吼,道∶"就算我們對你有恩,你已報答過了,現在為什麽還不走?"阿吉道∶"你真的要我走,隻有一個法子。"


    老苗子道∶"什麽法子?"


    阿吉道∶"打死我,把我抬出去。"


    老苗子看著他,熱淚已忍不住奪眶而出,大聲道∶"我知道你有功夫,就認為可以對付他們了,你知不知道他們是些什麽人?"阿吉道;"不知道。"


    老苗子道∶"他們又有錢,又有勢,他們的大老板養著的打手,最少也有三五百個,其中最厲害的,一個叫鐵頭,一個叫鐵手,一個叫鐵虎,據說以前都是殺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盜,被官家搜索得太緊,才改名換姓,躲到這裏來。"他又在吼∶"就算你功夫還不錯,遇見了這三個人,也隻有死路一條。"阿吉道∶"我本來已無路可走。"


    他垂著頭,他的臉在陰影中。老苗子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卻聽得出他的聲音裏的悲痛和決心。


    悲痛也是種力量,可以讓人做出很多平時不敢做的事。


    老苜子終於長長歎息,道∶"好,你既然要死,就踉我們死在一起也好。"隻聽一個人在門外冷冷道∶"好,好極了。"


    "砰"的一聲群,很厚的木柵門已被打穿了一個洞。


    一隻拳頭從外麵伸了過來,又縮回去。


    接著又"轟"的一響,旁邊的磚牆也被打穿了一個洞。


    這人好硬的拳頭。


    阿吉慢慢的從陰影中走出來,走過去打開了門。


    門外站著一群人,身材最高大,衣著最華麗的一個正用左手捏著右拳,斜眼打量著阿吉,道"你就是那個沒有用的阿吉?"阿吉道∶"我就是。"一這人道∶"我就叫鐵拳阿勇。"阿吉道∶"隨便你叫什麽名字都一樣。"鐵拳阿勇冷冷道∶"我的拳頭卻不一樣。"


    阿吉道;"哦。"


    鐵拳阿勇道∶"聽說你很有種,你若敢挨我一拳,我就算你真的有種。"阿吉道∶"請。"


    老苗子的臉色變了,娃娃用力握住他的手,兩個人的手都冰冷。


    他們都看得出阿吉已不想活了,否則怎會願意去挨這隻一下就能打穿磚牆的鐵拳。


    可是他們反正已隻有死路一條,早死也是死,晚死也是死,死又算得了什麽?."去他娘的,死就死吧!"老苗子忽然衝出去,大吼道∶"你有種就先打老子一拳。"鐵拳阿勇道∶"也行。"


    他說打就打,一個直拳打出來,迎麵痛擊老苗子的臉。


    每個人都聽見了骨頭的碎裂聲音,碎的卻不是老苗子的臉。碎的是鐵拳阿勇的拳頭。


    阿吉突然出手,一拳打在他的拳頭上,反手一拳,猛切他的小腹。


    鐵拳阿勇痛得整個人都像蝦米般縮成了一團,痛得滿地直猿。


    阿吉看著他後麵的人c一群人都帶著刀,卻沒有一個敢動的。


    阿吉道;"去告訴你們的大老板,想要我的命,就得找個好手來,像這樣的人還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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