纖纖垂著頭聽著自己心跳的聲音。


    金川的心也在跳,跳得比她還快。


    她知道他心跳得為什麽如此快,也知道他心裏在想著什麽。


    這裏是個很僻靜的小客棧,雖然小,卻很精致,很幹淨。


    從窗口看出去,可以看到遠山的邊緣,也可以聞到風中的花香,尤其是在黃昏時,青山在紅霞裏,碧天在青山外,你坐在窗口,等著夜色漸漸降臨,等著星星漸漸升起。


    那時你才會明白,這世界是多麽美麗。


    一個孤獨的男人,將一個孤獨的女孩子帶到這裏來,他心裏是在打什麽主意呢?


    "這地方很靜,你可以好好休息。"


    "我就留在這裏,也好隨時照顧你。金川說的話,永遠是溫柔而體貼的。纖纖垂著頭,聽著,眼波中充滿了感激,可是心裏卻覺得很好笑。她已不再是一個孩子了,男人心裏在想著什麽,她也許比大多數女人都清楚得多。夜已來臨,燈已燃起。金川在燈下看著書,仿佛已看得入神。但卻可以打賭,書上寫的是什麽,他也許連一個字都沒有看,他故意裝成一本正經的樣子,隻不過是想借故留在這屋裏不走而已,隻要還能留在她身旁,遲早總會有機會來的。她既沒有揭穿他,也沒有要趕他走的意思。因為她現在正需要他,正想利用他,利用他對小雷報複,利用他作生存的工具。"唉,一個孤單的女孩子,要想在這世上話下去,是多麽不容易。"纖纖垂著頭,又開始繼續補手上的衣裳。


    這衣裳不是她的,是他的。


    這衣裳本來並沒有破,她在為他收拾行裝時,故意偷偷撕破。一個女人若要表示她對一個男人的情意,還有什麽事能比為他補件衣裳更簡單,更容易的呢?


    金川正在用眼角偷偷地膘著她。


    她知道。她本就在想替他找個機會,給他點勇氣,現在機會好像已來了。


    燈光照著她的臉,她臉上泛起了紅暈。


    她故意要讓他知道,她已發覺他在偷看她,所以她的臉才會紅,不但臉紅,心也亂了所以一個不小心,針尖就紮在手上。


    金川果然立刻拋下書本,趕了過來,顯得又著急,又關心。


    就因為太著急,太關心,所以才忍不住一把握住了她的手道:"你看你,怎麽這樣子不小心,疼不疼?"纖纖搖搖頭,臉更紅了,紅得就像是指尖的這滴血。


    金川咬著嘴唇,仿佛恨不得也將自己的嘴唇咬出血來:"怎麽會不疼?血都流出來了。""一點點血,沒關係的。"


    她輕輕掙紮,像是想掙紮像是想掙脫他的手,但掙紮得並不太用力。


    金川的手卻強得更緊更用力"你為我受了傷,我……我怎麽能安心?"他忽然垂下頭輕吮她指尖的血珠。


    她整個人都似已軟了,低低地呻吟,忽然間,兩粒晶瑩淚珠沿著麵頰流落,落在手背上。


    金川楞然抬頭"你…"你在流淚?為什麽"纖纖卻低下頭;"我…我在想…。""想什麽?"


    "我在想,我就算為他被砍斷一隻手,他也不會放在心上的。"金川黯然歎息,仿拂想找話替"他"解釋,卻又找不出。


    纖纖也在咬著嘴唇,淚又流下:"你知不知道,他隻要有你對我這麽樣一半好,我就算為他砍斷兩隻手,也是心甘情願的。""我知道……。我知道……"


    金川,突然提高聲音"可是,你知不知道,你對我隻要有對他一半好,我……我就情願……情願為你死。"他似乎已再也無法控製自己,突然在她麵前跪下,緊緊擁抱住她的雙膝。


    她身子立刻顫抖起來,喘息著:"不要……。求求你,不要這樣……"金川卻抱得更緊,連聲音都已因激動而嘶啞"為什麽?難道你還在想著他……。我們為什麽不能把他忘記?為什麽要為他痛苦一輩子?"她本來是想推開他的。但忽然間,她已伏在他身上。輕輕的啜泣。


    金川輕撫著她的秀發,聲音比吹亂她發絲的春風更溫柔隻要你願意,我們還是可以快快樂樂地活下去,把以前所有的痛苦全都忘記。"纖纖合起眼睛:"我願意……我願意……我們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她似也情不自禁,用雙臂擁抱住他。


    金川的眼睛裏發出了光捧起了她的臉,吻去了她眼瞳上的淚殊"我發誓,這輩子都要好好地對待你,永遠不讓你再悼一滴眼淚。"纖纖的臉火一般的發燙。


    金川的嘴開始移動,慢慢地尋找她的嘴唇。


    她的嘴唇更燙,可是她的人卻忽然站了起來,用力推開他。


    金川幾乎跌倒,勉強站穩,吃驚地看著她"你……"你又改變了主意。"纖纖垂下頭"我沒有,可是今天。"今天晚上不行。為什麽?"


    "我們以後還要在一起過一輩子,我……我不願讓你把我看成個隨隨便便的女人。"她的淚似乎又將流下,"你若是真的……。真的對我好,就應該明白我的意思。金川看著她,過了很久,終於點了點頭,勉強笑道,"我當然明白你的意思。""你不怪我?"


    "你這本就是為了我們以後著想,我怎麽會怪你。"纖纖展顏而笑,嫣然道:"隻要你明白我的心,我的人"……我遲早總是你的。"她似又情不自禁,俯下身,親了親他的頭發。但立刻又控製住自己柔聲道:"我要睡了,你回房去好不好,明天早上,我一早就去找你。"金川慢慢地點點頭,捧起她的手,輕輕拍了拍,然後就悄悄地走出去,悄悄地帶上了門。


    他並沒有勉強她。


    因為他知道,你若要完全得到一個女人,有時是需要忍耐。


    否則你就算能勉強她得到她的人,也會失去她的心。


    今天的收獲雖然不太大,但己足夠了,隻要照這樣發展下去,她遲早總是他的。


    星光燦爛,夜涼如水。


    他第一次發覺春天的晚上是如此美麗。


    他笑了,潔白的牙齒,在夜色中閃著光就像是狼一樣。


    纖纖垂著頭,看著他走出去,看著他掩起門。


    她知道這男人已一步步走進了她的網——當他以為她已被捕獲時,他自已卻在她的網裏。


    這就是男人的心。


    你隻要懂得男人的心理,就會發覺他們並不是很難對付的。


    她心裏想笑,胃裏卻想嘔吐。


    因為她實在看不起他,看不起這種出賣朋友的男人。


    可是她要活下去。


    要好好的活下去,活給小雷看。


    她確信自已有這種能力,"總有一天,我會讓他後悔的。"她也笑了。


    她笑的時候,眼淚也同時流了下來。


    一個女人要想在這世上單獨奮鬥,可真不容易。


    二


    "這人倒真是條硬漢。"


    但又有誰知道,一個人要做硬漢就得討出什麽樣的代價呢?


    小雷張開眼,陽光滿窗。


    黑暗終於消逝,光明己來臨。


    龍四爺的滿頭白發,在陽光下看來亮如銀絲。


    雖然他眼角的皺紋已很深,看來已顯得有些憔悴,有些疲倦。


    可是當他坐在陽光下的時候,他整個人看來還是充滿了生氣充滿了活力,就像是永遠不會老的。


    他的眼睛也不老,正在凝視著小雷,忽然道:"現在你能不能說話"小雷道"能。"龍剛道"你姓雷?"


    小雷道:"是。"


    龍四道:"你知不知道金川本來叫什麽名字。"小雷道"不知道。"龍四道:"但你卻是他的朋友。"


    小雷道"是。"


    龍四道:"你連他本來是個什麽樣的人都不知道,卻將他當做朋友。"小雷道:"是。"


    龍四道:"為什麽?"


    小雷道:"我交的是他這個人並不是他的身份,也不是他的名字。"龍四道:"也不管他以前做過什麽事?"


    小雷道:"以前的事已過去。"


    龍四道:"現在呢?他還是你的朋友?"


    小雷道:"是。"


    龍四道:"就算他對不起你,你還是將他當做朋友?"小雷道:"是。"


    龍四道:"為什麽?"


    小雷道:"因為他是我的朋友。"


    龍四道:"所以他無論做了什麽事,你都原諒他?"小雷道:"也許他也有他不得已的苦衷——每個人都有他不得已的苦衷。"龍四道:"就算他出賣了你,騙走了你最心愛的東西,你也不在乎?"他問的話,就像他的槍,鋒利,尖銳絕不留情。


    小雷的瞳孔在收縮,心也在收縮。過了很久才一字字道:"你問我的這些話,我本來連一句都不必回答你的。"龍四爺點點頭,道:"我知道。"


    小雷道:"我回答你這些話,既不是因為怕你,也不是因為感激你救了我的命。"龍四爺道:"你為的是什麽?"


    小雷道:"那隻不過因為我覺得你總算還是個人。龍四爺目光閃動,道:"現在你是不是不願再回答我的話。"小雷道"你問的實在太多。"龍四爺道:"你可知道我為什麽要問你這麽多?"小雷道:"不知道。"


    龍四爺忽然長長歎息了一聲,道:"我也同樣被他出賣過。小雷道"哦?"龍四爺道:"所以我能了解,被一個自已最信任的朋友出賣,是何等痛苦。"小雷道:"哦"龍四爺道"我問你這些話,隻因我想知道,你是不是也同樣痛苦"他凝視著小雷,長長歎息道"現在我才知道,我不如你,也不如他--他能交到你這樣個朋友,實在是他的運氣。"小雷也在凝視著他,窗外陽光還是同樣燦爛。


    但他看來卻似已蒼老了些,眼角的皺紋也深了很多。


    桌上有酒,龍四爺舉杯一飲而盡,歎息著又道"我自命心胸不窄卻不曾想到,他或許也有他不得已的苦衷。"小雷道:"現在呢?"


    龍四爺道:"現在我已知道,隻要你能原諒別人,自己的心胸也會變得開朗起來,所有的煩惱、痛苦,立刻全都會一掃而空。"小雷目光閃動,道:"你是不是覺得你以前錯了?"龍四爺道:"是。"


    小雷道:"你並沒有錯。"


    龍四爺默然。


    小雷慢慢地接著道:"被朋友出賣,本就是種不可忘懷的痛苦,隻不過有些人寧可將之埋藏在心裏,死也不願意說出來而已"龍四爺吃驚地看著他,久久都說不出話來。小雷接著道:"一個人能在別人麵前承認自己的錯誤和痛苦,都不是容易事,那不但要胸襟開闊,還得要有過人的勇氣。"龍四爺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這些話你本來也不必說的。"小雷慢慢地點了點頭,歎道:"我本來的確不必。"龍四爺道:"若非有過人的胸襟和勇氣,這些話也說不出。小雷淡淡道"你看錯了我。"龍四爺霍然長身而起,大笑道:"我看錯了你?我怎麽會看錯你……。我龍四爺能交到你這樣的朋友,死亦無憾。"小雷冷冷道:"我們不是朋友。"


    龍四爺道:"現在也許還不是,但以後"。"


    小雷打斷了他的話,冷冷道:"沒有以後。"


    龍四爺道:"為什麽?"


    小雷道:"隻因為有些人根本就沒有以後的。"龍四爺突然大步走過來,用力握住他的臂,道:"兄弟,你還年輕,為什麽。"小雷道:"我也不是你的兄弟。"他的臉忽又變得全無表情掙紮著似乎立刻就要走了。


    龍四爺卻接住了他的肩,勉強笑道"就算你不是我的兄弟,也不妨在這裏多留些時候。"小雷道:"既然要走,又何必留?"


    龍四爺道:"我。……我還有些話要告訴你。"小雷沉吟著,終了又躺了下去淡淡道"好,你說,我聽。"龍四爺也在沉吟著,仿佛想找個話題,讓小雷可以聽下去。


    過了很久他才緩緩道:"金川本不是他的真名,他真名叫金玉湖,是我金三哥的獨生子,金三哥故去之後,我……。小雷突又打斷了他的話,道"你們的關係我全都知道。"龍四爺道:"哦?"


    小雷道"你是中原四大鏢局的總鏢頭。他和歐陽急本是你的左右手。有一次他保了一批價值八十萬的紅貨從京城到姑蘇。半途上不但將鏢丟了,跟著他的人,也全都遭了毒手,他自覺無顏見你,才會隱居到這裏。"龍四爺在聽著。


    小雷道:"但你卻以為這批紅貨是被他吞沒了,以為他出賣了你,所以揚言天下,絕不放過他。"龍四爺苦笑。


    小雷道:"這次想必是歐陽急在無意中發現了他,急著回去向你報訊又生怕他溜走,所以才不惜花壹萬兩銀子的代價找到三個人來看住他那間房子,誰知道臨時又有了意外,這三人來的時候,他早就走了。"他的聲音很平靜就像是在敘說一件和他倆無關係的事,但在說到"意外"兩字時,他目中還是忍不住流露出痛苦之色。


    龍四爺目光閃動,道:"這件事是他告訴你的?"小雷道:"是。"


    龍四爺歎道:"他肯特這種秘密告訴你,也難怪你將他當做朋友了。"他不讓小雷說話,搶著又道:"如此說來,那三個人來找你的時候,你已經知道他們找錯了人?"小雷道:"是。"


    龍四爺道:"你為何不向他們解釋?小雷冷笑道"他們還不配。"龍四爺道:"要什麽樣的人才配?"


    小雷冷冷道:"也許有些人天生就是騾子脾氣,寧可被人錯怪一萬次,也不願解釋一句。"突聽一人大聲道:"那麽這人就不是騾子,是頭笨驢。"這句話還未說完,歐陽急已衝了進來。他來的時候總像是一陣急風,說出來的話,又像是一陣驟雨,就真有十個人想打斷他的話,也插不進一句嘴。


    "他明明也出賣了你,你為什麽還要相信他?"


    "跟著他的人既然全都死了,他怎麽還會好好的活著?""龍四爺一向把他當做自己親生的兒子,他就算真的出了差錯,也應該回去說明,怎麽可以一走了之。""你知不知道龍四爺這一頭頭發是怎麽變白的?為了賠這八十萬的鏢銀,鏢局上上下下的人就算都急得上吊,也還是賠不出去。"他一連說了七八句,才總算喘了口氣。


    小雷冷冷地看著他,直到他說完了,才冷冷道:"你怎知他出賣了我?你看見了麽?"歐陽急又怔住。


    小雷道:"就算你親眼看見,也未必就是真的,就算他這次真的出賣了我,也不能證明他吞沒了那八十萬兩鏢銀。"歐陽急怔了半晌,忽地長長歎了口氣,喃喃道:"看來有些人果然是天生的騾子脾氣……。"這裏是什麽地方?""客棧。"


    "你故事裏的人,為什麽好像總是離不開客棧?""因為他們本就是流浪的人。"


    "他們沒有家""有的沒有家,有的家已毀了,有的卻是有家歸不得。"你若也浪跡在天涯,你也同樣離不開酒樓、客棧、荒村、野店、尼庵、古刹。更離不開恩怨的糾纏,離不開空虛和寂寞。


    客棧的院子裏,到處都停滿了鏢車,銀鞘已卸下。堆置在東麵三間防守嚴密的房裏,三十三位經驗豐富的鏢師和趟子手,分成三班,不分晝夜地輪流守著。大門外斜插著柄四色彩緞鏢旗,上麵繡著條五爪金龍。鏢旗迎風招展神龍欲騰雲飛去。這正是昔日威鎮黑自兩道的風雲金龍旗,然而風大,雲二、金三都已相繼故去,隻剩下龍四還留在江湖裏。龍四也老了,老去的英雄,雄風縱不減當年,但緬懷前塵,追念往事,又怎能不感慨萬千。深夜。東麵的廂房門窗嚴閉,燈火朦朧,除了偶而傳出的刀環相擊聲外,就再也聽不到別的聲音。雖然是春夜,但這院子裏卻充滿了蕭殺之意。又有誰知道這些終日在刀頭上舔血、大碗裏喝酒的江湖豪傑們,過的日子是何等緊張,何等艱苦。一年中他們幾乎難得有一天能放鬆自己,伴著妻子安安穩穩睡覺的。所以,他們大多數都沒有家,也不能有家,聰明的女人,誰肯冒著隨時隨刻做寡婦的危險嫁給他們呢?但江湖中的生活有時也的確是多彩多姿,令人難以忘懷。所以還是有很多人,寧願犧牲這一生的安定和幸福,來換取那一瞬間的光采。西麵廂房,有間屋子的留戶仍然開著,龍四爺和歐陽急正在窗下對坐飲酒,兩個人酒都己喝了很多,心裏仿佛都有著很多感慨。歐陽急望著堆置在院子裏的鏢車,忽然道:"我們在這裏已耽誤了整整四天。"龍四爺道:"嗯,四天。"


    歐陽急道"再這樣耽下去,弟兄們隻伯都要耽得發黴了。"龍四爺笑了笑,道"你以為別人都和你一樣的火爆脾氣?"歐陽急道:"但這趟鏢一天不送到地頭,弟兄們肩上的擔子就一天放不下來,他們早就想痛痛快快地喝一頓,抱個粉頭來樂一樂了。他們嘴裏雖不敢說出來,心裏一定比我還急得多。"他越說越急,舉杯飲而盡,立刻又接著道"何況,人家早巳說明了,要在月底前把鏢送到,遲一天,就得罰三千兩若是遲了兩三天,再加上冤枉送出的那一萬兩,這趟就等於白幹了。"龍四爺道:"你說的我都明白,可是"。"


    歐陽急道:"可是那姓雷的傷若還沒有好,我們就得留下來陪著他。"龍四爺歎道:"莫忘記人家若非因為我們,也不會受這麽重的傷。"歐陽急也歎了口氣,站起來兜了兩個圈子,忍不住又道:"其實我看他的傷已好了一大半,要走也可以走了,為什麽"…龍四爺打斷了他的話,微笑道:"你放心,他絕不是賴著不走的人,他要走的時候,我們就算想留他,也留不住的。"歐陽急道"你看他什麽時候才會走呢t"龍四爺慢慢地喝完了一杯溺,緩緩道"快了,也許就在今天晚上…-也許就在此刻。"他目光凝視著窗外,臉上的表情很奇特,歐陽急猝然回身,就看到一個人從後麵一闖屋裏定出來,慢慢地穿過院子,他走得雖慢,但胸膛還是挺著的,仿佛無論什麽情況下,都絕不肯彎腰。


    龍四爺凝視著他,歎息著,喃喃道"這人真是條硬漢。"歐陽急突然冷笑了一聲,像是想衝出去。


    龍四爺一把拉住了他,沉聲道"你想做什麽?難道想留下他?"歐陽急道:"我要去問他幾句話。"


    龍四爺道:"還問什麽?"


    歐陽急道"你待他總算不錯,好歹也算救了他一命,他卻就這樣走了,連招呼都不來打一個,這算是什麽樣的朋友?龍四爺四了口氣,苦笑道"他本就沒有承認是我們的朋友"歐陽急道"那麽我們為什麽要這樣子對他?"龍四爺目光凝注著遠方,緩緩道:"也許這隻因為江湖中像他這樣的人已不多了。"他不讓歐陽急開口,接著又道"何況,他也絕不是真的不願跟我們交朋友,他這樣做,隻不過是因為他不願連累了我。"歐陽急道,哦?"


    龍四爺黯然道:"他不但遭遇極悲慘,心情極痛苦,而且必定還有些不可告人的隱痛,所以才不願再交任何朋友。"歐陽急道:"你說他不願連累你,可是他早就連累了你,他自已難道一點也不知道?"龍四爺慢慢地搖了搖頭,道:"有些事,我倒寧願他不知道。"歐陽急道"你為了他,不惜傷了血雨門下劊子手,他難道沒有看見?血雨門隻要跟人結下了仇,就一定要糾纏到底,不死不休他難道沒聽說過?"龍四爺沉默了很久,才緩緩地道"莫說他隻不過是個初出芽廬的少年,有些事,你也一樣不知道的。"歐陽急道:"哪些事?"


    龍四爺目中忽然充滿了悲憤怨毒之色,一宇宇道:"你知不知道風大哥他們,究竟是怎麽死的?"歐陽急看著他的眼色,忽然機伶伶打了個寒噤,道:"難道…"難道也是血雨門下的手?"龍四爺沒有回答,手裏的酒杯卻"被"的一聲捏得粉碎。


    歐陽急一步竄過來,嘎聲道"你怎麽知道的?為什麽直到現在才說。"龍四爺緊握雙拳,道"因為我怕你們去報仇。"歐陽急道"為什麽不能報仇?"


    龍四爺突然重重一拳,擊在桌上,厲聲道:"恩還未報,怎麽能報仇?"歐陽急一震,踉蹌後退,跌坐到椅子上,滿頭汗出如雨。龍四爺慢慢地攤開手,掌心鮮血琳漓,嵌滿了酒杯的碎片。


    他凝視著掌心的血跡,一字字道"血漬固然要以血來還,欠人的大恩,更非報不可。我們縱然不惜與血雨門玉石俱焚,同歸於盡,但我們欠人的恩情,卻要誰去報答?"歐陽急霍然長身而起,大聲道,"我明白了,我們要先報恩,再報仇。"龍四爺突又一拍桌子,仰天長笑,道:"不錯,這樣才是真正的男兒本色。"四


    沒有告別,沒有道謝,甚至連一句話都沒有留下,小雷就這樣走出了客棧。


    在他前麵的,又是一片黑暗。但等他走到山腳時,光明又來乳白色的晨霧,彌漫了大地,山嶺卻已有金黃色的陽光照下米。


    他慢慢地走上山,還是跟他走出客棧時一樣,挺著胸膛。


    刀口還在隱隱發痛,若是彎著腰往上走,當然會覺得輕鬆可是他偏要挺著胸。沿著清溪走入挑林。滿林桃花依舊,人呢?


    那株開得最豔的楊花樹下,仿佛還依稀可聞到她的餘香,但她的人呢?


    落花被溪水送到山腳,送到遠方,但花落還會再開。她的人一去,隻怕已永不複返了。


    小雷的胸膛挺得更直,更用力,創口似又將崩裂。他不在他不怕流血,隻怕流淚。他踏著大步,頭也不回地走出桃林,前麵就是她的家園,那本是個充滿了溫暖幸福的地方,如今卻已變成了一堆瓦礫。


    他不忍回來,不敢回來。可是他非回來不可。


    無論你多麽怕麵對現實,總還是有要你麵對它的時候。


    逃避是永遠沒有用的,也是永遠不能解決任何問題的。伺況,他真正耍逃避的,並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


    沒有人能逃避自己。他咬著牙,走上歸途,故園的道路依可是他父母的屍身,卻必已被燒焦了,必定無法辨認。他回來,隻不過是為了盡人子的孝心而已。


    也許他父親昔日做錯過很多事,也許他聽了後覺得悲怨苦痛。但現在,一切都已過去……


    一切都已過去,火場己清理,猶存青綠的山坡上,多了幾堆新墳。


    一個白發蒼蒼的駝背老人。正在墳前灑酒相祭。小雷怔住。


    是誰替他料理了這些事,這恩情卻叫他如何才能報答?


    老人慢慢地回過頭,滿布皺紋的臉上,帶著一絲淒苦的笑容。杏花翁,這仗義的人,竟是酤酒的杏花翁。小雷看著他隻覺得喉頭哽咽,連句話、一個字都說不出。


    杏花翁慢慢地走過來,目中也不禁熱淚盈眶,輕輕拍了拍他的肩,勉強笑道"你來了,很好,你畢竟來了。"小雷咬緊牙,道:"我。"杏花翁道"我知道你的心情,你什麽都不必說,也不必感激我,這些事井不是我為你做的。"小雷忍不住問道"不是你?是誰?"


    杏花翁道:"他本不願我告訴你,也不願你對他感激,可是我……"他長長歎息了一聲,接著道"像這種夠義氣、有血性的江湖好漢,我已有數十年未見過,我若不告訴你,不讓你去交他這朋友,我也實在難以安心。小雷一把強拉他的肩。道:這人究竟是誰?杏花翁道:"龍四爺。"小雷忽然鬆手,道:"是他?"


    杏花翁歎道"他就是從我這裏,打聽出你來曆的,但我若不告訴你,你也許永遠不知道他對你是多麽關心。"小雷仰頭向天,喃喃道:"他為什麽要這樣做?為什麽…。"杏花翁道"因為他覺得你也是個好男兒,他想交你這個朋友,小雷雙拳緊握,也不知他是用什麽法子控製自已的,他目中的熱淚,竟還沒有流下來。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慢慢地走到那一排新墳前跪下。青灰色的石碑上,宇是新刻的,可是他看不清,他眼已模糊。杏花翁直在凝視著他,忽然道:"哭吧,要哭就哭吧,世上本就隻有真正的血性男兒,才敢放聲哭的。"小雷的拳握得更緊,指甲己刺入肉裏,胸前的傷口也已崩裂。


    他胸膛起伏著,鮮血已染紅了他的衣襟,可是他的眼淚,還留在眼睛裏留在心裏,留在沒人能看得見的地方。他寧可流血,也絕不流淚。


    但世上又有什麽能比這看不見的眼淚更悲慘的呢?


    風吹過,風還很冷。杏花翁悄悄抹幹了眼淚,轉過頭,望著那一片瓦礫焦土。


    風帶來遠山的芳香,也帶來了遠方的種子。


    杏花翁沉思著,喃喃自語"用不了多久的,到了明年春天,這一片焦土,必定又會開滿了花朵…。世上隻要還有風還有土地,人類就永遠都還存有希望。那也正是無論多可怕的力量,都無法消滅的。五夜,山中已無人。晚風中卻傳來一陣陣悲慟的哭聲,如冰原狼嗥,如巫峽猿啼。杏花翁支著拐杖,獨立在山腳下的蒼茫夜色中,滿麵老淚縱橫。他實在不能了解這個倔強孤獨的年輕人。哭聲猶未絕,這少年似乎想將滿腔悲憤,在一夕間哭盡。杏花翁紹然低語,喃喃道"傻孩子你為什麽一定要等到無人時才肯哭呢?你為什麽要如此折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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