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將去,寒風更酷,這一聲冷笑之中,更是充滿了森寒之意。


    裴玨、那飛虹、袁瀘珍驀地一驚,暴喝一聲!


    "誰!"


    隻聽黑暗中一個冷冷的聲音說道:"知過能改,尚屬可教,你若妄施毒計,此刻還有命麽?"語聲激蕩,激蕩於凜冽的寒風中,亦不知是遠是近,仿佛是在他們耳畔的聲音,但庭院十丈以內哪有"人影?單掌一穿,人隨身起,刷地橫飛三丈,腳尖一踏積雪的枯枝,倏然三個起落,便已掠在這一片庭院之外。風吹四野,積雪淒迷,無邊的靜寂,沉重地籠罩大地,生像是終古以來便沒有人跡。裴玨極目四顧,引吭大喊道:"師傅!老前輩……"高亢的呼聲,震得枯枝上的積雪,有如山巔的亂雲般四下飛落,一隻孤宿的寒鳥悲鳴一聲,振翼飛起,霎眼便沒入黑暗中。


    裴玨呆呆地愣了半響,長歎一聲,掠回庭院,但見袁瀘珍一雙明亮的眼睛,正滿含著仰慕與熱望,瞬也不瞬地望著他。


    "七巧追魂"那飛虹雙手垂膝,木立當地,麵容蒼白,目瞪口呆,滿額俱是黃豆般大小的汗珠。


    裴玨微微一笑,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小弟真該恭喜那兄……"袁瀘珍忽然嬌笑一聲,道:"從今以後,想必你睡覺也可睡得安穩些了。""七巧追魂"那飛虹伸手一抹額上冷汗,心房卻仍然在砰砰跳動,他心中正在暗中自語:"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忽然仰天大笑數聲,朗聲道:"想不到為善畢竟比作惡愉快得多!"他出身草莽,自然不知道他自己所說出的這句簡簡單單的話中,包含著多麽不簡單的哲理。


    裴玨暗歎忖道:"他不知經曆了多少失眠的夜晚,負擔過多少良心的痛苦,才能說出這句平凡而又極不平凡的話來,但願世上的作惡之徒,此刻都能站在這裏,聽聽他這一句自心底說的話。"三人目光交流,但覺這寒冷而寂寞的庭院,此刻突然變得溫暖而充實起來,因為這庭院之中,此刻正充實著善良的人性。


    漢口城內的夜街,此刻卻仍然是寒冷而寂寞的。


    雖然有許多勁裝佩刃的大漢,以沉重的皮靴,不斷地踩著地上的積雪,巡視著江岸邊的鏢車。


    雖然有許多好奇而好酒的人們,為了探測這一場必生的暴風雨的開端,仍留戀在貪利的酒店裏,作通宵之飲。


    但是,四下的寒冷與寂寞,卻仍是那麽沉重,沉重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壓得他們透不過氣來。


    偶而有一聲爆發的狂笑,劃破了黑暗的岑寂,但無論多少聲狂笑,卻都劃不開人們心中的沉重。


    忽然,街的那頭傳來一聲尖銳的慘呼!


    不知有多少人,立刻狂奔到慘呼之聲發出的地方,但見慘白的雪地上,流落著一灘鮮血。


    鮮紅的血跡外,一個"飛龍鏢局"的手下,四肢分展,仰臥在沉鬱的蒼穹下,滿麵俱是驚懼與恐怖,目光空洞地凝視著無星無月的蒼穹。


    一柄雪亮的匕首,斜插在他堅實的胸膛上,鮮血,在如此寒冷的夜晚,雖然僅刹那之間便已和地麵上的驚懼與恐怖一起凝結了,從此刻直到永遠,卻再也無法再融合化解的開。


    "戰神手已開始行動了!"


    興奮而緊張的呼聲,一聲接著一聲,在寒冷的夜街上散著。


    又是一聲慘呼,在長街的另一頭爆發出來。


    八匹長腳健馬,突地自街旁的一間大宅中衝出,當頭兩人,手持號角,響起一連串震耳的悲鳴!


    號角不斷,健馬開始在黑暗的城市,陰暗的角落裏奔馳。


    隨著急這的馬蹄聲,一個中氣極足,語聲嘹亮的漢子,引吭大喝道:"凡屬飛龍旗下的兄弟,一起聚集在長江渡頭,不得分散!"這呼聲也是一聲接著一聲,響遍了黑暗的城市。


    整個的城市,卻已大亂了,失去了寧靜,也失去了治安。


    雖然有一些帶刀的官差,無可奈何地四處巡查著,但他們的眼睛,此刻卻已似看不到刀光與鮮血。


    他們隻將這一切當作一場瘟疫——瘟疫,是人力難以抵擋的,但瘟疫,卻總有離去的一天。


    但慘呼之聲,仍然不斷,有時在東,有時在西。一個醉後的漢子,踏音踉蹌的腳步,去尋個方便,不幸他腰旁插著的一柄無鞘的尖刀,更不幸那八匹健馬此刻恰巧在他身旁奔馳而過。


    於是,健馬上的騎士暴叱一聲,刀光一閃。


    踉蹌的醉漢隻覺頭上一陣涼的麻木,便可憐又可恥地在雪地上,任憑奔騰的馬蹄,在他身上踏過。


    風更急……


    一艘烏篷的江船,自黑暗中渡江而來,停泊在一處荒涼的岸邊。


    船未到岸,船上便有數條黑影,橫飛而下,腳步不停,霎眼間便沒入黑暗裏,像是詭秘的幽靈一般。


    他們是誰?


    五匹健馬,湧出一輛烏篷大車,自黑暗中衝出,狂奔過夜城中的長街,當頭一人,白發白髯,目光如刀,顧盼生威。


    不知是誰,在街旁發出一聲驚呼!


    "龍形八掌來了!"


    呼聲未落,已有一隻結實的手掌,掩住他的嘴唇,將他無助地拖在屋簷後絕望的陰影裏。


    於是再沒有驚呼!


    車馬停在街旁那一座大宅旁,大門前本來掛著的一方橫匾:"飛龍支局!"此刻早已不知在何時被人摘落了下來。當頭馬上的"龍形八掌"檀明,肩頭微聳,便已躍上馬鞍。


    他輕輕一步,掠到車前,沉聲道:"琪兒,下來。"車簾一掀,麵色蒼白,目光散漫的檀文琪,茫然走了出來小她麵上一無表情,就連她明亮的秋波,都已失去了神采。


    她茫然踩過與她麵一般慘白的雪地,走入那一棟大宅,對她身旁的爹爹,竟連看也沒有看上一眼。"龍形八掌"檀明目光一陣黯然,長歎一聲,隨著她走入宅門。


    烏漆的宅門,砰地一聲,重重關起,截斷了人們的目光,但卻截不斷無數人口中的耳語,"龍形八掌到了!"…··"龍形八掌到了!"……


    天色,變得更沉重了,也不知距離黎明還有多遠、陰沉的大宅中,立刻亮起了無數盞燈火。


    但紛亂的腳步聲,卻是輕微的,"龍形八掌"檀明麵沉如冰,匆匆走人了西麵的一問跨院。


    他一步方才邁入院門,廂房中便已響起了一陣低叱!


    "誰?"


    檀明幹咳一聲,廂房中燈火剔亮,未禦衣履的"東方五劍",一起迎出了門外,東方鐵微微一笑道:"檀大叔怎地乘夜趕來了?""龍形八掌"檀明沉重的麵上,立刻擠出一絲笑容,沉聲道:"昨日已應在此等候賢侄們大駕,一步來遲,卻叫你們無端受到了許多狂徒的胡言亂語。"東方鐵哈哈一笑,道:"檀大叔的消息倒靈通得很。"笑聲中他們一起人了廂房,但這笑聲是否俱是真心發出來的呢?


    個個心不在焉的寒喧數語,"龍形八掌"檀明突然長歎一聲,將話頭轉入正題,緩緩說道:"年前承蒙賢侄們不棄,而有招親之意,但老夫那時隻覺小女年紀太輕,又恐高攀不上,是以未敢倉促決定。"東方湖微微一笑,似乎想說什麽,卻被大哥扯衣角,截住了他的話頭。


    "龍形八掌"目光一轉,亦不知有沒有看見,接口道:"但自從浪莽山莊以後,小女得蒙震世兄大力維護之後,想不到對震世兄……唉,竟已動了癡心。"東方震麵容僵木,一無表情。


    東方鐵含笑道:"三弟當真有福了。"


    "龍形八掌"雙眉一展,道:"老夫人生闖蕩江湖,隻得此女,是以……唉!既是她心裏願意,老夫也隻得厚顏來向世兄們重提舊議。"他似乎特別強調"重提舊議"四字,表示這門親事無論如何總是你們自己先提出來的。


    東方兄弟對望一眼,"龍形八掌"又道:"隻是……唉,老夫門戶太低,不知是否高攀得上?"東方震麵上仍是毫無表情,亦無口避之意。


    東方鐵微微一笑道:"檀大叔名滿天下,領袖武林,十年來江湖英雄,從未有一人之聲名能與檀大叔相坪。檀大叔若是再說門戶太低,小侄們便不知如何是好了!""龍形八掌"捋須一笑,道:"賢侄過譽了……如此說來,不知震兄身邊可曾帶得有文定之物?"東方鐵截口道:"不過……"


    "龍形八掌"忍不住麵色一變,道:"什麽?"


    東方鐵國光一閃,微笑道:"檀大叔不嫌今夜倉促了些?這是三弟終身之喜,我兄弟無論如何也該為他做得鄭重些才是。""龍形八掌"目光轉動,心念亦在轉動,緩緩道:"此……事…說……來雖然不錯,但此刻事態非常,凡事隻好從權,好在你我俱是武林中人,也不必來拘這些虛禮……哈哈,你說是麽?"他一麵思索,一麵說話,是以開頭四字,說得極慢,但心念一定,言語便滔滔不絕而出。


    東方江故作不懂,道:"事態非常?"


    "龍形八掌"心念又自數轉,長歎一聲,道:"不瞞賢侄們說,我飛龍鏢局,今日實已遇著了勁敵,老夫隻此一女,總要她先有了歸宿,才能放心。"東方鐵緩緩點了點頭,道:"檀大叔愛女心切,此話也有道理。"他生性謙恭仁厚,言語自也十分有劄。


    東方湖突地劍眉一揚,沉聲道:"近日聽得武林傳言,說是檀大叔與十八年前那一段無頭公案有些關係,不知此事是真是假?"他年少氣盛,心中若有事情,便再也留不住。


    "龍形八掌"麵色又自微微一變,突地仰天狂笑道:"草莽匹夫的惡意中傷,老夫從未放在心上,賢侄們卻信以為真了麽?"東方江,東方湖對望一眼,東方鐵搶口笑道:"檀大叔遊俠江湖,少不得要結下許多仇家,五弟,你怎能——""龍形八掌"笑道:"湖世兄熱血直腸,正是我少年時的心性,我怎會怪他?"他目光一轉,筆直地望向東方震,口中向東方鐵道:"鐵世兄,長兄為父,古有名訓,今日之事,若是鐵世兄一口承擔下來,想必老爺子……"語聲未了,突聽一陣雜亂的腳步聲自外奔來,"龍形八掌"濃眉一揚,長身而起,怒叱道:"什麽事?"隻見"八卦掌"柳輝垂首肅立在廳前階下,道:"前麵有人送來三廈禮物,不知總鏢頭可要看上一看?"他滿麵俱是驚恐之色,麵上也大大失了常態,檀明知道此人行事素來鎮靜,此刻如此模樣,事情必定有變。


    他微一沉吟之間,方待舉步而出,隻聽東方江微微一笑,道:"如有不便,檀大叔自管出去便是。""龍形八掌"幹笑一聲,道:"在賢侄們麵前,還有什麽不方便的事!柳兄,便請你將那三匣禮物取來。""八卦掌"柳輝麵上微微露出難色,呐呐道:"但……"檀明麵色一沉道:"聽到了麽?"


    "八卦掌"柳輝幹咳一聲,轉身而出,刹那間便領著三條手捧紅木拜匣的大漢,快步走了回來。


    東方湖笑道:"不知檀大叔究竟有什麽可喜可賀之事,如此深夜,還有人送禮過來?"隻見那三條大漢將掌中拜匣輕輕放在桌上,垂首斂眉,一言不發,倒退走回廳外。


    "龍形八掌"目光一掃,麵色大變,沉聲道:"送禮的人哪裏去了?老夫倒要好好酬謝他一番。""八卦掌"柳輝恭身道:"方才隻聽到門外一陣響動,開門一看,這三匣東西已放在門前的石階上,送禮的人卻早已走了。""龍形八掌"冷"哼"一聲,麵色一片鐵青。


    東方五劍一起凝目望去,隻見那三個紅木拜盒之上,整整齊齊地貼著三方白紙,上麵赫然寫的竟是,"恭賀龍形八掌"檀總鏢頭身敗名裂之喜。"下麵既無具名,亦無花押。"龍形八掌"濃眉倒軒,低叱一聲,"見不得人的鼠輩!"東方兄弟情不自禁地圍在桌旁,隻見他手掌一揚,掀起一個匣蓋。眾人忍不住一起驚呼一聲,這製作得極為精致的紅木拜盒之內,竟放的是一顆用石灰圍起的人頭。昏黃的燈光下,隻見這人頭血跡已被洗去,而且栩栩如生,上下眼簾之間,卻似被一根極細的鐵絲撐了起來,一雙空洞而恐怖的眼睛,便瞬也不瞬地望在"龍形八掌"檀明麵上,檀明大喝一聲,倒退三步,他人目之下,便知道這顆人頭正是他手下的得力鏢師公孫大路。微一定神,他便將另兩個匣蓋掀開,裏麵不問可知,自然亦是兩顆人頭,正是他手下的得力鏢師向飛旗與徐明所有,這三人被他連夜遣至江甫,去取"神手"戰飛一家大小的首級,卻不想他三人的首級,競先被別人斬了下來。花廳之中驀地被一陣陰森之氣籠罩,"龍形八掌"檀明木立在這三顆首級之前,蒼白的須發,隨著廳外的寒風不住顫抖。名震一時的"飛龍三傑",竟然落得如此下場!僳是東方尺弟,也不禁興起一陣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蕭索之感。"龍形八掌"檀明心頭更是泛起一陣震驚之意,他深知這三人的武功,在武林中已可算是一流身手,那麽"浪莽山莊"的潛力,豈非更是驚人?他自然不知道"神手"戰飛取下這三人的首級,卻也花了極大的代價!一時之間,眾人心頭俱覺十分沉重,"八卦掌"柳輝,手掌雖已緊握成拳,卻仍在不住顫抖。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東方劍突地驚喧一聲:"三弟呢?哪裏去了?"眾人一驚,轉過目光,那一直不言不動的東方震,果然已不知去向,"龍形八掌"麵色大變,高呼道:"震世兄,東方震……"東方鐵微一跺腳,隻見廳後窗戶洞開,他箭步掠到窗前,窗外寒風凜冽,哪有人影?


    東方卻已露出一絲輕淡的魚肚自色,距離黎明,似乎已經不遠了。


    檀文琪幽幽地獨坐在一盞孤燈之下,夢一樣燈光,映著她夢一樣的眼睛,和她的鬢發。


    她的身體、心智、靈魂,都似乎在夢中一樣,但這卻是個多麽憂愁,多麽痛苦的噩夢啊!


    往昔的歡樂與笑容,悲哀與哭泣,此刻俱都已經離她遠去,因為她的身體與靈魂,俱已變得有如白癡的麻木。


    她早已立下決心,今生今世,她永遠不要再動任何情感,因為"情感"這不是一件極為可怕的事麽?


    她拒絕回憶,拒絕思念,她隻要像僵屍一般活下去,她爹爹幾時為她安排下婚期,她就幾時穿上吉服!然後……


    然後呢?她也拒絕去想,她深信這一份麻木會使她極快地死去,或者她不等麻木將自己殺死,便先殺死自己。


    突地!窗外一陣輕響。


    她不問不動,有如未聞,但窗外卻又響起了一個沉重的語聲。


    "檀姑娘!"


    她茫然走到窗前,支開窗子,此刻她心情雖有一絲微動,但是她拒絕去想,拒絕去想一切悲哀或者歡樂。


    窗外黑影一閃,向她招了招手,又向她招了招手……


    當窗外的人影第三次招手的時候,她下意識地輕輕掠出窗外。


    她輕功仍然是美好的,在寂靜的寒夜中,輕輕地溜了出來,好像是天鵝滑行在冰麵上一樣。


    但前麵那人影的輕功,卻更加高妙,她心頭有些吃驚——但是她拒絕去想。


    刹眼間,他們兩人一前一後掠出了後院,掠過了鱗次柿比的屋脊,掠到一角城市中的荒野。


    檀文琪輕輕兩掠,掠到他身前,隻見他長身玉立,目光炯炯,蒼白的臉,漆黑的眉,眉字間卻帶著一份沉重的憂鬱。


    她認得他,她知道此人便是武林中的驕子,"東方五劍"中的東方震,她也知道此人便是爹爹為自己訂下的夫婿。


    但是她麵容仍是茫然,既不驚訝,也不羞澀,隻是冷冷問道:"什麽事?"這種出奇的冷靜,使得本已冷靜的東方震都為之一怔。


    他木立了許久,想是要將自己心裏的許多種情感都化做冷靜的力量,直到他麵上再無一絲表情,他才自緩緩道:"我隻想問你一句話。"檀文琪道:"說!"


    東方震雙拳一緊,道:"你可是答應嫁給我?"檀文琪道:"是……"


    東方震緊緊咬著自己的牙齒,良久良久,冷冷道:"你可是自己願意的?"檀文琪道:"不是!"


    東方震心頭一涼,一陣寒意,自腳底直達心房,望著眼前的一片黑暗,他又木然良久,緩緩道:"是什麽事使你答應的呢?"檀文琪目光上下移動,看了他一眼,這目光像是已完全將他當做一塊木頭一樣,然後她冷冷說道:"我嫁給你,爹爹就永遠不傷裴玨的性命。"她語聲微落,嘴角突地泛起一絲輕蔑而譏嘲的微笑,接著道:"你知道了麽?你滿意了麽?"東方震木立半晌,有如被人在臉上揍了數十個耳光一樣,麵是陣青陣自,心頭思潮翻湧,突地大喝道:"好:好,你毋庸嫁我,我走,我走!"翻身一躍,有如瘋狂的向黑暗中奔去,隻留下他顫抖的語聲,仍在黑暗中隨風飄蕩。


    夜色,籠罩著檀文琪蒼白的麵容,她目中似乎微微有一些晶瑩的光芒,她深知自己已傷害了一個少年的心,她得知自己方才那簡短冰冷的語句,已像千萬枝利箭,將這少年的靈魂打得百孔千瘡,——但是她拒絕去想。


    江湖中從此會少了一個前途無限的英雄,她爹爹期望中的婚禮永遠也不會舉行,做好的吉服將永遠置之高閣。


    但這些,與她有什麽關係?


    她拒絕去想。


    她什麽也不想,像是什麽都未曾經發生過似的,靜靜地向來路掠回。


    突地,她發覺有一條人影擋在她麵前。


    這人影來得是如此突然,就像是一片突然飄來的寒霧,檀文琪一提真氣,頓住身影,隻見自己麵前不知何時已多了一位自衣如雪,雲髻高挽,但身形之高大卻是駭人聽聞的女子。


    最怪的是,在這女子身後,竟然還負著一隻黃金色的藤蘿,藤蘿之中,竟坐著一個滿身金衫的男子。


    他身軀之小,有如幼童,但衣冠峨然,卻仿佛王侯。頷下長須飄拂,絲絲縷縷,輕輕拂在這雪衣女於高挽的雪害之上,一雙仿佛可以直透人心的目光,卻瞬也不瞬地在望著檀文琪。


    擅文琪心頭微震,已自想起這兩人是什麽人來!她心頭一片冰涼,麵上竟也無動於衷,隻是輕輕一揖,淡淡說道:"有何見教?""金童"長歎一聲,緩緩道:"隻怕除了玨兒死在她麵前之外,世上的任何事都不會讓她心動的了!""玉女"麵上一片伶憫關心之色,輕輕道:"孩子,你年紀輕輕,來日方長,為什麽這樣想不開呢?"檀文琪淒然一笑,緩緩道:"蠶已成繭,唯等抽絲,蠟燭成灰,淚早流幹,世上萬物萬事,便如鏡花水月而已,晚輩實在想得太開了包"金童"伸手一捋長髯,含笑道:"真的麽?""玉女"回首望他一眼,微嗔道:"人家已是這種心情,難道說話還會騙你麽?"金童"哈哈笑道:"孩子,告訴你,你的蠶既沒有成繭,你的蠟也沒有成灰,隻要有我老頭子夫妻倆人在,世上就沒有補不好的多情常恨之天。"檀文琪秋波一亮,忍不住抬頭望了這兩位武林異人一眼。


    "玉女"輕輕一笑,伸手撫弄著她的鬢發,道:"孩子,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世上永遠沒有真情所不能感動的事,想起以前,我和他……"她情深如海地回首望了"金童"一眼,她粗豪的麵容,突地呈現出一種無比的溫柔,緩緩接道:"我和他那時所遇著的阻礙與困難,真不知比你們還要多若幹倍,但是……你看,我們現在還不是在一起了麽?"檀文琪望著這兩位武林異人懸殊的身影,望著他們兩人之間溫柔的情意,突然覺得自己冰冷而麻木的心房,又有了一絲情感與溫暖。


    在這一雙武林異人麵前,世上所有的"不可能"似乎都變作了"可能",世上所有的"情癡"似乎都變作了"信仰",世上所有的"夢"似乎都變作了"真實",世上所有的"眼淚"卻可能變作"微笑"。


    她喃喃低語:"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是真的麽?""金童"笑容一斂,正色道:"自然是真的,隻要你的情感能經得起痛昔的考驗,那麽你的真情,便總會得到報償的一天。""玉女"柔聲道:"孩子,你有了真情,但是你沒有信念,所以你就變得痛苦而麻木,孩子,你願意聽我們的話麽?"檀文琪突覺心頭一陣真情激蕩,麵上已流下久未流落的淚珠。


    她仰麵向天,點了點頭。


    "金童"朗聲笑道:"好,隻要你有真情與信念,我就煉得出補天的采石。""玉女"柔聲道:"孩子,跟我們走,在你前麵雖然還有一段遙遠而艱難的路途,但是不要怕,你看,黑暗雖長,黎明不是也到了麽?""檀文琪再次點了點頭,跟著這一雙武林異人,向東方第一絲曙光走去。黑暗雖長,黎明終於到了。風仍急,雪又落,冬,更寒了。但武漢鎮上的一群,卻絲毫不避寒冷,仍然擁擠在那一條長街上。昨夜通宵未眠的人,今晨仍然是精神奕奕。"龍形八掌"到了,暴風雨還會遠麽?多數的目光,或遠或近地都聚集在那扇緊閉著的黑漆大門上。流言、耳語,不斷地在城中傳播著!"你可知道,戰神手也到了這裏?""昨夜我看見有人送了三個紅木拜盒,到龍形八掌那裏,裏麵說不定裝的是什麽東西?""龍女檀文琪也來了,大概就要和東方五劍中的震三爺成親了,這一來,嘿,龍形八掌可更是如虎添翼了。""我和你打賭,不到午間,裴大先生就會來我檀明報仇。""你倒說說看,他們兩位到底是誰武功高些?""神手"戰飛的手下,也混雜在人群中,傳播著或真或假的流言。"你可知道,飛龍三傑公孫大路、向飛旗、徐明三位主兒,都被戰神手切下了腦袋,昨夜那三個拜盒,裏麵裝的就是他們的人頭。""你可知道,檀明雖然將女兒帶來,但人家東方兄弟卻未必肯跟她成親,壞了自己的名頭。""裴大先生年紀雖輕,但武功可真是高得不可思議,隻要他一出手,龍形八掌檀明可真不是他的對手:"流言、耳語,滿城風雨。時間,過得生像是分外緩慢,將到午間,武漢鎮上,漢口城裏,卻仍未出現過"裴大先生"、"神手"戰飛、"東方五劍"、"龍形八掌""七巧追魂"這一些萬人矚目的人。城內雖未落雪,郊外卻有雪花。裴玨立在簷下,望著紛飛的雪花,心頭思緒,已如雪花一般紛亂。他不共戴天的仇人,就在漢口城裏,但是最最深愛著他的女子,卻就在他仇人的身側。"…""你從今以後,有生之年,永遠不要叫任何一個愛你的女孩子傷心……"他反複默念著這句話,眼前紛紛的雪花,每一朵似乎都變成"冷月仙子"那蒼白、悲哀,而又刻骨銘心的熟悉的麵容。他不忍違背她臨終前的話,但他卻又怎能忘記那不共戴天的深仇?他不能忘記那不共戴天的深仇,但他又怎能忘記檀文琪那如海的深情?"無論怎樣,我總不能讓爹爹與叔叔含恨於九泉之下!"他心中終於下了決定,霍然轉身,坐在窗前的袁瀘珍突地幽幽地長歎了一聲,緩緩道:"雪這麽大,文琪姐姐不知道怎麽樣了?"裴玨心頭一陣顫抖,"七巧追魂,"那飛虹道:"唉,龍形八掌一直到此刻仍沒有動靜,這樣等待真比什麽事都要令人難受:我……反正他也不知道我已變誌,如果我去探測一下,必定可以將他們的虛實情況探測出來。"裴玨輕歎一聲,搖頭道:"那兄,欺人之事,必不可久,我們既不願人家以好計欺騙我們,我們又何苦以好計去愚弄別人?""七巧追魂,怔了一怔,隻覺此話義正詞嚴,實是不可反駁。"冷穀雙木"端坐在窗的西側,冷寒竹忽然道:"消息來了!"語聲未了,隻見一個勁裝疾服的漢子,匆匆奔入,麵上的神色,像是突然尋著了寶藏似的……


    那飛虹一聲叱間,他便急急道:"城裏麵現在已經更亂了,流言紛飛,滿城風雨,從飛龍鏢局的手下傳出來的消息,飛龍三傑確已斃命。"那飛虹淡淡應了一聲,隻聽他接口又道:"最要緊的是,在昨天夜晚,東方五劍中的東方震,以及那龍女檀文琪竟一起失蹤了,所有的人遍尋不獲,也不知道他們到了哪裏?直到此刻,龍形八掌檀明還在焦急之中,是以始終沒有動靜。"袁瀘珍驚歎一聲!


    裴玨麵色大變。


    "七巧追魂"呆呆地愣在當地,不知是驚是喜。


    就連"冷穀雙木"都被這驚人的消息震得長身而立。


    那飛虹沉聲道:"這消息是否可靠?"


    勁裝漢子喘息著點了點頭,哪知這一陣驚異還未過去,眾人還木立當地,院外突地又有一人飛奔而入,嘿聲道:"門外突有個飛龍鏢局,中的趟子手來求見裴大先生。此人武功甚高,趙平飛、王得誌想上去將他擒來叩見盟主,哪知他輕輕一羊手,就將趙平飛、王得誌擊倒在地!""七巧追魂"那飛虹麵色更是鐵青,沉聲道:"你看清了此人是什麽模樣?"這漢子微一沉吟,道:"此人麵色一片蠟黃,看來仿佛有重病在身,穿的是飛龍鏢局趟子手的衣衫,頭上戴著一頂範陽氈笠,緊緊壓在眉毛上,別人很難看到他的目光,腳上穿的什麽鞋子,小的卻沒有看清!""七巧追魂"冷"哼"了一聲,又道:"他身上可帶有兵刃?"這漢子垂首道:"他身材與我這般模樣,身上沒有兵刃,但腰間卻似暗藏著一條練子槍,七星鞭之類的軟兵器。""七巧追魂"雙眉一皺,道:"飛龍鏢局中,哪裏有這樣的角色?盟主,小弟先去看看。"裴玨麵沉如水,截口道:"此人尋的既然是我,自然是我出去,"語聲未了,他已走出門外,極快地穿過庭院,穿過大廳,隻見敞開的大門外,一片嘈雜,十數條漢子,擁擠在門前,擋住了那人的身影,裴玨雙手一分,大步而出,隻見一條漢子,果如方才形容的模樣,垂手立在階前,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態,似乎根本就未將麵前這十餘條漢子看在眼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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