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雲四合,朔風怒吼!


    是歲末,保定城出奇的冷,連城外那一道護城河,都結了層厚厚的冰,厚得你甚至可以毫不費事地趕著大車從上麵駛過去。


    雪停了,但是暮色卻為大地帶來了更大的寒冷,天上當然沒有星,更不會有月了。


    是以,大地顯得格外地黑暗,就連雪,你看上去都是迷蒙的灰黑色。


    保定城裏,行人也還不如往常地多,除了達官貴人的豪華大轎外,誰肯冒著這麽大的寒冷在街上走,就是有幾輛大車,車上的簾布也是放得嚴嚴的,隻剩下趕車的車把式,縮著頭顫抖在凜冽的西北風裏,喃喃地抱怨著天氣的寒冷。


    但是通往南城的南大街上,此時突然騎來一匹全黑色的健馬,馬上是個嘴上微微留著些短髭的中年漢子,頭上戴著頂關外常見,此地卻是罕見的皮帽,連耳朵都蓋住了。


    因此,你根本無法在這種光線下看出他的麵容,隻覺得他在這麽冷的天氣裏,坐在馬上的身軀仍是挺得直直的,仿佛對這種刺骨寒冷,並不大介意。


    街旁有家並不太大的酒鋪,此刻卻是高朋滿座。有個短小精悍的漢子,突然從裏麵走了出來,被門外的鳳一吹,機伶伶打了寒戰,抱怨著說:"好冷!"退了兩步將身子留在門裏,伸頭在外麵,"呸"地一聲,吐了回濃濃的痰。


    一抬頭,卻正好望見馬上的奇怪漢子,眉毛微微一皺,暗自低語道:"奇怪,他怎地會在這裏?"頭一縮,又鑽回門裏。


    馬上的漢子緩緩放著馬,仿佛沒有看到這個人,手一按,將戴著的皮帽按得更低了些。


    酒偽香氣,從厚重的棉門簾裏透了出來,馬上的人聞見了這種氣味,嘴一抿,像是極力地壓製住想進去喝兩杯的欲望。


    馬蹄敲在已經結冰塊的雪上,發出一種非常悅耳的錚錚之聲,像是金器相擊時所發出的那種特別的聲音。


    馬也是匹駿馬,這一對馬和人,讓人看起來,都有一種雄壯的感覺。


    終於,帶著那種悅耳的錚錚之聲,這一對馬和人逐漸遠去。


    繞過文廟,就是南門。守門的卒子倚著紅纓槍站在城內避風的陰影裏,也看到這一人一馬緩緩騎出城去,看著馬上的騎士的英姿,不禁低頭讚美道:"這小子可真棒!"馬出了城,就走得稍微快了些,但是仍不是一個在這種天氣裏趕路的人應有的速度,沿著正定的大路上走了一段,馬竟停了下來,在一株枯了的老楊樹下微微踢著腳。


    馬上的騎士,似乎若有所待,麵上的神色,陰沉得很。


    在他來說,時間仿佛過得特別慢,陰沉的臉上,也露出了些焦急,他輕輕用馬鞭的後柄擊著手掌,自語道:"怎地還不來?"又過了片刻,他等得不耐煩,又想往前走,四顧一眼,看到他立馬所在地,四周渺無人跡,想了想,又勒住馬韁,打消了要往前走的念頭。


    夜靜得怕人,隻有風刮著枯樹枝,不時地發出那種"刷刷"的聲音,是這個無星無月的寒夜裏唯一讓人們聽得見的聲音。


    馬上的騎士神情越發不耐,跳下馬,伏在地上,用耳朵貼著滿是冰雪的地麵聽了半晌,突然臉上露出喜色,躍了起來,冰雪沾得他一臉都是,他也不在乎,隨手抹去了,也不覺得冷。


    他掏出了一個極大的手帕,手帕是白色的,和他身上的衣服極不相稱,但是他卻將這塊手帕蒙在臉上,隻有一雙炯炯發著亮的眼睛。


    在皮帽和手中之間的空隙裏,全神凝視著遠方。


    沒有多久,大路上果然傳來一陣急遽的蹄聲,老江湖從這種蹄聲裏,立刻可以判斷得出,這一定是有人因著急事在路上以最快的速度趕路,而且趕路的人還不止一個。


    蹄聲越宋越近,這個以手帕蒙昔臉的漢子立刻以最敏捷的身法又跳下馬,將絡微微向左一帶,是以馬身便恰好橫在路上。


    路的那邊,飛快地弛來兩匹健馬,這麽冷的天,頭上還不斷冒著熱氣,馬上的人一色青布短襖,外麵罩著一件風氅,這是當時趕路的旅人最常見的打扮,原本一點也引不起別人家的注意,隻是馬上的這兩人俱是一臉的精明之色,兩雙眼睛也都是炯炯有神,讓人見了,有一種不凡的感覺罷了。


    這兩匹飛奔著的馬上的騎士,遠遠也看到有一匹馬橫在路上,其中有一人頷下已有微須,年齡仿佛甚大,見狀皺眉道:"前麵的像就是那活兒?"語音中河南味極重。


    另一人道:"我們將馬放慢一些吧。"但是為了愛惜馬,這兩人都不肯太用力地去勒疆繩,讓馬又跑了一段。


    這樣,這兩匹馬停的時候,距離那蒙麵的騎士,已經沒有多遠了。


    年長的漢子見了這蒙著臉的騎士,臉上神情猛變,心頭也在砰然打鼓,但是他闖蕩江湖多年,在刀口上翻滾的次數,也不知有多少,此時雖然有些驚異,但還是從容他說道:"老哥借光,讓個道給我們走。"話說得客氣得很。


    蒙麵騎士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瞪著他,一瞬間,空氣像是凝結了。


    那兩匹馬上的騎士,莫測高深,又心懷畏懼,愕然望著他。


    蒙麵騎士的笑聲又是那麽突然地頓住了,換了一種毫無笑意的聲音,冷然說道:"兩位敢情就是兩河聞名的槍劍無故裴氏雙傑吧?"說話的態度裏,滿是挑釁的意味。


    那較為年長的一個考慮了半晌,方想答話,那年輕的一個已說道:"朋友好厲害的眼光,不錯,在下就是弧形劍裴元,這就是家兄鉤鐮槍裴揚。"他冷笑數聲,又道,"朋友深夜在此相候,莫非對我兄弟有什麽指教嗎?"蒙麵騎士朗聲笑道:"我聽說裴二俠性情豪爽,如今一見,果然是快人快語。"他笑聲一住,隨即又是一副冷冷的神情,你雖然看不透在他手帕後臉上肌肉的變化,但是從他的目光裏,你仍可以發現他的這種懾人的寒意。


    他接著道:"既然如此,我在明人麵前,也不必說暗話,今日來此,我也沒有什麽別的用意,隻不過是想向兩位討一樣東西罷了。""要向我兄弟要東西,還不簡單得很。""弧形劍"裴元冷笑道,"隻要朋友也該亮個萬兒,要知道,我兄弟的東西,不是隨便要得的呢。"他話可說得極為不客氣,像是早已知道這蒙麵騎士對自己非但絕無好意,而且還有著極壞的圖謀。


    可是他這種不客氣的態度,並沒有引起蒙麵騎士的暴怒。


    他反而笑道:"我要的不是別的。"他用手將麵上的麵帕更向上提了提,說:"就是貴兄弟頭上的腦袋,和兩位懷中的玩意。"弧形劍"裴元怒極而笑,笑聲高亢人雲,顯見得內功不但已有火候,而且已可算是登堂人室了。那蒙麵人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盯在他臉上,冷冷說道:"裴二俠為著什麽事這樣好笑?""弧形劍"裴元笑聲頓住,道:"我裴家兄弟出來闖蕩江湖十餘年,還沒有人敢在我哥兒倆麵前說過難聽的話。朋友,你憑著些什麽,就敢在我哥兒倆麵前這樣賣狂,你敢情也是活得不耐煩了吧?"鉤鐮槍裴揚雖是涵養功深,此時也不覺微微有些怒火了,厲喝道:"朋友!咱們廢話少說,還是手底下見個真章吧。"那蒙麵人仰天而笑,道:"好,好,裴氏雙傑果然都是好漢,兄弟今天若不成全你們,從此武林中就是沒有兄弟這號人物。""弧形劍"裴元重重哼了一聲,冷笑道:"就像閣下這號藏頭露尾的鼠輩之能稱得上是人物的話,那武林中的人物,也未免太多了些吧!"言下大有你根本不是人物,還說什麽以後不以後呢!


    那蒙麵人的眼睛倏然射出凶光,一語未發,雙腿微夾馬身,那馬便緩緩走到路邊的荒地上。


    然後他回轉身,冷然道:"兩位請過來吧,這裏清清靜靜,用來做兩位的葬身之地,那是再好也沒有了。"他這種語氣,就是根本將這兩河聞名的。槍劍雙絕、看得一文不值,認為他們簡直沒有一絲能勝得了自己的希望。


    裴氏雙傑久走江湖,此時雖是怒火高漲,但見了這人這種超人的自信,心裏也不禁微微打鼓,知道此人決非善與之輩,但事情已發展到這種地步,自己又怎能說出了不算?


    於是他們對望了一眼,心裏都提高了警覺,雙雙一帶馬,也相繼走到那片荒地之上。


    四野蒼茫,他們彼此都不能看到對方的臉色,寒氣侵人,三匹馬凍得有些不耐,不安地踢著腿,發著低低的嘶鳴。


    那豪麵人刷地翻身落了馬,這份輕靈和敏捷,使得裴氏雙傑也不禁暗讚一聲:"好身手!"因為你甚至無法看清他從馬上下來時所用的是哪一種身法,隻覺得他本是坐在馬上的身軀,霎眼之間,已站在地上了。


    "鉤鐮槍"突然發話道:"朋友端的好身手,我姓裴的走遍大江南北,可是像朋友這樣的身手,我姓裴的倒真還少見,想必朋友也是武林中成名立萬的好漢,我姓裴的這次保的鏢,朋友既然知道了,也該知道未路,我姓裴的萬萬擔不起這個責任,朋友若看得起我姓裴的,亮個萬兒,高高手,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日後我姓裴的總有報答朋友之處!"他語氣中已有明顯地露出怯敵之意,這倒不是說他是個懦人,世上的人,又有誰不明不自地以生命作賭注來和人家比試,而武林中的規矩,雙方在交手之前,無論如何也該亮個萬兒。


    但是那蒙麵人卻像是完全不懂這一套,兩條腿不丁不八,氣定神凝地站在雪地上,像是誰也無法來撼動他似的。


    他這種驕做的神態,使得本來性情就較暴躁的"弧形劍"裴元再也忍不住了,他暴喝道:"大哥,和這種鼠輩廢話幹什麽?"雙腿離鞍,也飄身下了馬,隨手一揮,那馬就徐徐踱了開去,遠遠地停下了,顯見這馬是受過訓練的良駒。


    "鉤鐮槍"裴揚暗暗歎息了一聲,知道自己的身家性命,全在此一鬥,自己若是勝了,連對方的姓名都不知道:自己若然敗了,那麽自己兄弟的兩條命就算全葬送在這保定道上了。


    這是全然不公平的,但是他也知道別無選擇的餘地,以裴氏雙傑的身份,勢不能一逃了之,何況也未必能逃得掉呢?


    於是他也隻得下了馬,凝神站在地上,這時三人所立的地位,成了一個三角之勢,三人全都凝神戒備著,誰也不敢有一絲疏忽。


    裴揚行走江湖,一生謹慎,此刻絕不先發難,而且他兄弟兩人己有默契,此時此地,他們也顧不得什麽江湖道義,準備隻要對方一發動,自己就聯手而攻,絕不單打獨鬥。


    那蒙麵人眼珠一轉,冷聲說道:"貴兄弟還是一起上吧,省得我一個個地動手費事。""弧形劍"裴元也冷笑說道:"當然,我兄弟和鼠輩動手,從來不講武林規矩,因為你不配。"蒙麵人狂笑道:"好,好,我不配!"笑聲未住,身形倏然而動,颯然襲向"弧形劍"裴元。


    "弧形劍"裴元猛然旋身錯步,哪知蒙麵人突然一轉折,改變了方向,身形閃電般擊向裴揚。


    這種身法和速度果然是驚人的,到了這時候,各人功夫的深淺立刻就可以判斷得出來了。


    "鉤鐮槍"裴揚不愧為北方武林健者,"倒踩七星步",身形如行雲流水般溜了開去,手腕一翻,已將一條晶光問爍的鉤鐮槍撤在手上。


    就在這同一刹那,"弧形劍"裴元也自撤出兵刃,寒光一問,"立劈華嶽",劃向蒙麵人的後背。


    蒙麵人雙掌一錯,的溜溜地一轉身,裴元的弧形劍剛好遞空,右手一截,左指如劍,一:招兩式,疾如閃電,端地驚人。


    "鉤鐮槍"裴揚幹腕一抖,掌中鉤鐮槍竟當做大槍使帶起碗大的槍花,竟施展出"嶽家槍法"裏的煞手,刺向蒙麵人腰下的"笑腰穴"。


    蒙麵人暗自點頭,暗忖這"槍劍無敵"裴氏雙傑武功的確不弱,須知鉤鐮槍遠比大槍短,在裴揚手上竟能抖起碗大的槍花,功力之深,那蒙麵人焉有不識貨的道理。


    當下他也不敢太過輕敵,輕嘯一聲,運掌如鳳,忽又化掌為拳,化拳為爪,竟將"少林"的"羅漢拳","武當"的"七十二式擒拿手","空手入白刃"以及"峨帽"的"神鶴掌"運用在一處了。


    這幾路招式本是江湖習見的,但能將這幾路招式融而為一體,江湖中卻絕無僅有,甚至連聽都浚有聽過。


    這蒙麵人不但能將這幾路招式溶而為一,配合佳妙,更是妙到毫顛。裴氏雙傑稱雄兩河多年,掌中的兩件外門兵刃所用的,又都是武林罕見的招式,但在這蒙麵人的一雙空手之下,非但沒有占到半分便宜,而且應付得很吃力。


    蒙麵人掌風虎虎,每出一招,都是向致人死命之處下手,黑暗之中認穴之準,時間拿捏之穩,臨敵經驗之豐,實在都駭人聽聞。裴揚暗忖:"武林中,哪裏出來這麽個好手?"須知裴揚在江湖中交遊頗廣,武林中的高手,他也大都有個認識,是以他兄弟"兄弟鏢局"走鏢十餘年,從來未曾失風。


    但是這蒙麵人的來路,饒是裴揚極力思索,可也猜想不透。


    依這蒙而人的口音,該是河北一帶的人物,看這蒙而人的身法,卻又像身兼中原武林幾大宗派之長。


    裴氏雙傑成名於兩河,兩河武林中的高手,他兄弟可說是了如指掌,可是他們卻也無法揣測得到這蒙麵人究竟是誰。


    他兩人心中雖然極力揣測,手下可不敢有半絲疏忽,以他兩人的武功,合力尚且不行,那蒙麵人武功之高,可以想見,而以這蒙麵人的年齡和武功,在武林本該久負盛名,但裴氏雙傑卻無法猜破人家的來曆,豈非有些奇怪了嗎?


    夜更深,風雪又起,雪花紛飛,那三匹馬凍得發抖,可是卻並未跑遠。


    雪花飄到三人動手之處,被三人所發出的真力一激,遠遠飄了開去,"弧形劍"裴元掌中兵刃長不及三尺,全是進手招數,正是兵經所說的:"一寸短,一寸險。""弧形畫"裴元心中憤怒,招招欺身直入,簡直有些像是在拚命了。


    蒙麵人雖然已占上風,但一時半刻之間,卻也無法傷得對方,像是有些不耐,倏然一聲清嘯,身形飄然而起。


    裴氏雙傑方自一驚,那蒙麵人在空中竟變了身形,微一轉折間,頭上腳下,雙掌帶著淩厲而驚人的風聲,劈向弧形劍的頭頂。


    他這種身法一使出,裴氏雙傑不禁大驚,脫口而呼:"是你!""弧形劍"裴元掌中兵刃由下而上,"霸王舉鼎",身形斜轉。


    哪知蒙麵人突然在空中一挫腰,上身猛然升起尺許,左腿卻橫掃而出,著著實實踹在鉤鐮槍裴揚背上。


    這一招的奇詭變化,直是匪夷所思,這一腳的力道何止千斤,裴揚慘呼一聲,胸口一甜,鮮迎尚未及噴出,已然氣絕了。


    蒙麵人身形也飄落下來,曼妙已極,孤形劍裴元雙目赤紅,厲呼道:"我兄弟和你有什麽仇怨?你竟下了如此辣手!"身形形如瘋虎,朝蒙麵人撲了上去。


    蒙麵人微微冷笑,裴氏雙傑已去其一,他更是勝算在握,裴元雖然不要命地猛攻,但他技高一著從容化解開了。


    "弧形劍"裴元這種拚命的招式,最是耗費真力,何消十數個照麵,他已經氣喘咻咻了。


    蒙麵人氣定神閑,突然雙手翼張,胸前空門大張,"弧形劍"裴元可沒想到人家為什麽突然在身法上有這麽大的破綻。


    這也許是當局者迷,裴元欺身直進,弧形劍直刺蒙麵人的胸腹。


    蒙麵人長笑間,猛一吸氣,胸膛倏然縮後尺許,竟是內家登峰造極的功夫,"弧形劍"裴元掌中兵刃,剛好夠不上部位。


    他久經大敵,此招落空,便知要糟,身形猛往後撤,但蒙麵人此時再也不給他喘氣的機會,左右雙掌齊出,形同問電,一起切在裴元的肩頭上,這兩掌是何等功力,裴元雙肩俱碎,狂叫一聲,兩條腿被這一擊之下,竟陷下雪地幾達半尺,哪裏還有活命的希望。


    依然在下著雪,大地蒼然——"槍劍無敵"裴氏兄弟的屍體,安靜地躺在雪地上,他兄弟的那兩匹馬,似乎懂得人意,又似乎是不耐寒冷,昂首一聲長嘶,競跑走了。


    蒙麵人凝立未動,眼中神采更見奪人,走到裴揚的屍首旁,緩緩彎下腰去,在裴揚的屍體上搜索了半天,並無所得,又走到裴元屍畔搜索了一會,眼中流露喜色,自裴元懷中取出一物,極謹慎地收了起來。


    然後他略微拂了拂身上的雪花,朝四周再一打量,四野仍然無人,緩緩踱到馬旁,從容上馬,揚鞭而去。


    這荒地上腳步的印痕零亂,裴氏雙傑的屍身,就躺在這零亂的腳印上。


    裴氏雙傑死了,他們所得的異寶碧玉蟾蜍也失了蹤,這消息瞬即傳遍武林,但殺死裴氏雙傑的凶手是誰?江湖上誰也不知。


    但是大家心中都惴惴不安,因此他們知道此人既能以一人之力殺了兩河武林中有名的高手裴氏雙傑,那麽此人的功力,豈非不可思議了嗎?


    於是兩河的每一間鏢局部開始警戒了,但是因為此時鏢局間競爭非常激烈,誰也不肯將自己警戒的力量去和別的鏢局結合。


    於是這更給了那神秘的蒙麵人以後許多次機會。


    不出三個月,兩河的十六家鏢局的十六位總鏢頭,竟被這神秘的蒙麵人擊斃了十三個。


    這十三個武林好手,有的是走鏢在路上,被蒙麵人擊斃;有的根本是在家裏,被這蒙麵人誘出宅外,甲重手法擊斃。


    這蒙麵人永遠是單人獨騎,既沒有幫手,也不帶兵刃,但是卻從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在他手下逃出活命的。


    於是不但兩河武林大為震恐,就連整個中原武林,也為這事掀起巨波,武林中人紛紛猜測著這蒙麵人的來路,但活在這世上的人,竟沒有一個看到神秘的蒙麵人的真實麵目。


    總鏢頭一死,鏢局群龍元首,同時再也沒有人肯出來擔當這事,鏢局自然關了門,剩下的四個鏢局中的河北"鴻遠鏢局",河南的"銀鞭鏢局"裏的兩位總鏢頭八卦刀李標,銀鞭司徒明,年事已高,武功也弱,在這種情況下,嚇得趕緊洗手,再也不幹這刀頭舔血的勾當,隱居起來了。


    於是偌大的兩河地方,就隻剩下了河南的"雄風鏢局",和河北京城裏的"飛龍鏢局"了。


    原來兩河地方最大的兩家鏢局,就是這"雄風鏢局"和"飛龍鏢局"。


    "雄風鏢局"的總鏢頭,中州一劍歐陽平之已經快七十歲了,但薑是越老越辣,掌中劍得有點蒼心法,他浸淫於此數十年,功力更見驚人。此刻兩河武林雖然風聲鶴唳,但這個老頭子稟性倔強,聲言要以掌中劍來和這蒙麵人周旋周旋。


    "飛龍鏢局"的總鏢頭卻更是大大有名,"龍形八掌"檀明初出江湖時,才二十餘歲,便以一雙肉掌遍會群雄。


    他武功雖高,卻也從不給人家難堪,交手時點到為止,無論對方武功高下,永遠是戰個平手。


    武林中人眼睛雪亮,腹中也有數,對這年輕好手不僅更為欽佩,十年來"龍形八掌"檀明在兩河武林中人望之佳,更是無出其右者。


    而且武林中人誰也不知道他武功究竟如何,就連中州一劍那種從不服人的個性,說及檀明時,也會暗暗伸起大拇指來。


    此次兩河鏢局十三家被毀,"龍形八掌"更做了件大大的義舉,那就是他將這十四個總鏢頭的遺孤,全收養了下來。


    須知這些武林好漢,大多是一擲千金,無怪吝的慷慨漢子,平日得來的錢財,到手即散,哪裏會留下什麽積蓄。


    於是他們的遺孤,生活自然就會生出問題,尤其是有的年齡還小,更是可憐,"龍形八掌"此一義舉,直可稱得上是功德無量,兩河武林中提起"龍形八掌"來,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了。


    但"龍形八掌"卻絕無驕矜之色,這三個月來他時常患病,也不大出來走鏢,對於那神秘的蒙麵人,也不作任何評論,有人在他麵前提及此人,他也隻是微微含笑,卻也不發一言。


    於是大家對他的武功起了更大的信念,都希望他能為武林除去這蒙麵人,這就是沉默的好處,你不說話有時往往比說話能收到更大的效果。


    嚴冬已過,春日已臨,北京城裏又恢複了生氣,前門樓子的茶館裏,突然來了兩人。


    這兩人一走迸茶館,喝茶的人十個倒有九個站了起來,躬身招呼著,顯見對這兩人甚是尊敬。


    這兩人一個年紀較長,已有七十上下了,但精神卻仍極為健朗,手裏握著兩個鐵膽,當當作響,大踏步走了進來,一點也未顯老態。


    年輕的一個隻有三十多歲,雙目炯炯,鷹鼻闊口,神態極為威猛,茶館裏喝茶的人們恭敬招呼的對象,也是此人。


    不認識他的人也有,暗自奇怪:"這人是誰?"但見了這等氣派,心裏也在暗地讚佩。


    那老者選了張桌子坐了下來,朝那威猛的漢子說道:"北京城裏果然是人傑地靈,今天我老頭子總算開了眼啦。"說話時聲若洪鍾,一口道地的川黔口音。那漢子微微一笑,道:"歐陽前輩稍為歇息一下,等會兒晚輩再陪您到別處逛逛。"那老者哈哈一笑,道:"檀老弟快別這樣稱呼,可把我老頭折煞了。"口中雖然這麽說,心中對他的恭敬高興得很。


    那漢子微微一笑,說道:"老前輩遠來,晚輩真慚愧得很,本來晚輩早該去拜訪您的——"那老音一擺手,阻止了他的話,道:"這有啥子關係,我也是順便到北京城來耍子的,那小子這兒個月雖然搞得天翻地覆,可也還不值得我老頭子巴巴地從河南跑來。"茶館裏的人卻豎起耳朵來聽著,有的熟悉武林中事的,便已猜出這老頭大概就是河南雄風鏢局的中州一劍歐陽平之。


    "但是他是河南豪傑,怎他說話卻是這種口音呢?"有些人在奇怪:"也許不是他吧?"但這老者卻正是"中州一劍"歐陽平之,他自幼生長在雲南,又在點蒼學劍,壯年才移到河南的,說話自然是川黔一帶的口音了。


    另一個中年漢子,不言可知就是威震河朔的"龍形八掌"檀明了。


    原來中州一劍歐陽平之竟為著那神秘的蒙麵人趕來北京和龍形八掌商討應付的方法,隻是他稟性剛強,嘴裏不肯承認,硬說他是來北京城逛逛的。


    他兩人神交已久,見了麵相談亦歡,於是"龍形八掌"便盡地主之誼,陪著老當益壯的"中州一劍"歐陽平之逛起北京城來了。


    "中州一劍"歐陽平之興致頗高,連逛了兩天,還意猶未盡。


    但是第二天晚上,那神秘的蒙麵人卻已光臨到飛龍鏢局裏來了。


    歐陽平之到底是上了年紀的人,日來逛累了,也睡得熟些,但這個幾十年的老江湖,仍然不是常人可以比擬,他睡夢中驀然驚醒了,聽到屋頂上有夜行人零亂的腳步聲。


    他極為迅速地穿好了衣裳,幾十年的訓練,使得他在一段常人無法思議的極炔時間裏結束好了一切,悄然推開窗戶。


    他心裏有些奇怪,誰有這麽大的膽子跑到飛龍鏢局裏來生事,但是他習性使然,遇上這種事,他絕不會袖手不管的。


    於是他縱一縱身,狸貓般地掠出了窗戶,四顧之下,果然發現屋頂上有一條人影。


    他撤下了劍,這就是他的謹慎之處,能在江湖中享有如許多年盛名的人物,自然是行動謹慎的。


    然後他一長身,嗖然竄上了房頂,卻聽到那夜行人微微一聲冷笑,極快地向屋後掠去。


    於是他也毫不遲疑地追了下去,一麵暗笑檀明:"這小子到底是年輕了些,居然睡得那麽死,連有人光顧他,他都不知道。"院子裏又恢複寂靜,許久,一個十多歲的男孩跑出院子,站在牆角撒尿,忽然看到人影一晃,嚇得一哆嚏,尿都差點撒在褲子上了。


    但是他膽子像是比別的孩子大,一聲不響,躲在牆角裏,看到一條人影以極快的速度閃入屋中。


    這孩子雖然不大,頭腦卻極靈敏,自幼也學了些武功,隻苦於未得明師而已,此刻那人影雖然隻是一閃即沒,但他已看出這人影像是檀明,不禁奇怪著:"檀大叔怎地這麽晚才回來?"但那人影卻又極快地閃身而出,一竄而至屋頂,速度更是驚人,令人根本無法看清他是誰。


    這孩子對自己方才的判斷,又覺得不大確定了,暗忖:"這大概不是檀大叔,怎會剛回來馬上就出去?"他午夜夢回,頭腦可是昏昏地,也不去多思索了,又走回房裏。


    第二天北京城裏可沸騰起來了。


    原來自河南趕來的名鏢頭"中州一劍"歐陽平之竟在荒郊斃命,胸肋間中了對方一掌,連胸骨都完全碎了。


    但是這位老鏢頭畢竟超人一等,臨死前還為武林除去一害,原來他的對手也被他一拳擊中麵門,將腦袋打得稀爛,而他的對手,卻就是武林中人人欲得而誅之的神秘蒙麵容。


    那是從他的裝束、身材,以及雖然已被擊爛,但仍看得出的那塊蒙在麵上的麵中推斷而出他就是那蒙麵的人。


    至於他的麵目,卻已完全無法辨認了。


    蒙麵人雖死,但他的身份、來路,仍被江湖中人不斷猜測著,至於那蒙麵人究竟是誰,卻似乎永遠沒有人知道了。


    "中州一劍"這一死,龍形八掌竟引為自咎,不斷地譴責著自己,為中州一劍安排了極隆重的葬禮,北京城裏來參加這葬禮,就有幾千人,再加上遠方趕來的武林豪傑,人數更為驚人了。


    "中州一劍"一生叱吒江湖,死後亦備極哀榮,他雖然沒有兒孫,但兩河武林道的魁首"龍形八掌"竟當著天下豪傑,為他披麻戴孝,做起孝子來了。


    "中州一劍"雖死,他的聲名反而比生前更響,而"龍形八掌"這種風度,也搏得江湖中人一致的稱讚。


    於是"龍形八掌"在武林中的地位,也就更崇高了,他"飛龍鏢局"所保的鏢,由南到北,隻要"飛龍鏢旗"一到,再也不會有人敢望半眼,就連武林中其他的糾紛,見了"飛龍鏢旗",也是立時便解決了。


    兩河武林中,竟有十四個高手喪在這蒙麵人手裏,這蒙麵人像是和鏢局結了什麽仇恨,因為除了鏢局中人之外,任何他人卻一個也未曾遭他的毒手。


    這些身故的鏢頭的後人,男女不同,年齡亦有差別,"龍形八掌"卻將他們全收留在身畔,還悉心教他們的武功,武林中人交口讚譽,都說龍形八掌仁義為先,是個了不得的好漢。


    時日匆匆,又是許多年了。


    人們對幾年前所發生的事,都已漸漸淡忘,昔年江湖側目,搞得武林惶惶不安的神秘蒙麵容,此時屍骨已寒,已經很少有人再提及他。


    就連昔日聲名顯赫的"中州一劍",也已不再存留在人們心中了。


    隻有"龍形八掌",他在武林中的地位,卻隨著時日的變遷、而日益升高,"飛龍鏢局"不但在兩河首屈一指,遠至江南,塞外,都設有分號,江湖上自有鏢局以來,從沒有任何一家鏢局享名如此盛的。


    "龍形八掌"檀明本人也很少出去走鏢了,因為這根本不需要他親自出馬,是以他終日無事,就安閑地在家裏納福。


    當年被蒙麵人所殺的那些鏢客的後人,現在全部長大,最小的也有十三歲了,"龍形八掌"無事時,也教教他們武功。


    "龍形八掌"自己的獨生女兒,此時也有十五歲了,"龍形八掌"已是中年人,對江湖上的勾當,似乎已不太感興趣,但武林中若遇到了些什麽化解不開的糾紛,還是不遠千裏而來求他相助。


    武林中第二代,也興起了不少高手,但無論武功,聲望,卻沒有一個比得上"龍形八掌"檀明的,那些鏢客的後人,不知是否天資太差,連"龍形八掌"十成功夫裏的一成都未曾學去。


    又是春天,這已是"中州一劍"死後的第六個春天了。


    曉色方開,"飛龍鏢局"裏練武場裏,已有人在練拳了,那是個也隻有十五六歲的少年,眉長而秀,兩隻眼睛神采明朗,身軀雖不高,但發展得極為勻稱,一眼望去,可稱得上是"美男子"。


    這少年沉腰坐馬,伸拳踢腿,力量用得恰到好處,拳法也一絲不亂,可惜的隻是這套拳法僅是武林中極為普遍的"大洪拳"而已。這"大洪拳"招式呆板,隻能強身,卻不能防身的,更談不上攻敵了,然而這少年卻全神貫注,一絲不苟地練了下去,一趟拳打完,額麵上已微微見汗了,顯見內功也毫無根基。


    他深深呼吸了幾次,沿著圍牆緩緩踱著,臉上雖是滿臉聰明伶俐的樣子,但神色卻顯得十分憂鬱。


    這少年就是當年"槍劍雙絕"中鉤鐮槍"裴揚的獨子裴玨,這幾年來他刻苦自勵,勤練著武功,但練了這麽久,他仍是毫無進展,連鏢局裏尋常的一個趟子手都打不過,他不禁很灰心,暗恨自己為什麽這麽笨,每逢"龍形八掌"親自教武功的時候,他更留心去學,但學未學去,卻仍是那幾套功夫,檀明平常說他們太笨,這樣練法一輩子也無法練好。於是他開始有些懷疑"龍形八掌"不肯教他們真功力,但"龍形八掌"對他們並不壞,他也不敢對這位自己的大恩人有什麽懷疑。但奇怪的是別的鏢師在練武時,"龍形八掌"也不準他們去看,說是怕亂了他們的心思,裴玨天性極強,人家不願意他做的事,他就決不做,但武功對他的誘惑又極大,是以他終日心情憂鬱,將他原來的聰明活潑都消磨殆盡了。每天早上天還未亮的時候,他就悄然爬起來練拳,本來跟他在一起的,一共有丸個人,都是鏢局的後人,但是"龍形八掌"卻將他們分開了,有的被送到河南,有的被送到江南,說是讓他們出去曆練,隻留下裴玨和另一個最小的女孩子在北京城裏的鏢局裏。那個小女孩子叫袁滬珍,是斷魂鏢袁一梁的後人,年紀雖小,人卻聰明得很,兩隻大眼睛一轉一轉的,像是看出你的心事。裴玨很喜歡她,常常攜著她的手到鏢局外麵去散步,他心情不好的時候,也常常拉著她聊天,其實他們都還小,憂鬱還嫌太早了些。"鉤鐮槍"裴揚的妻子在生下裴玨後就去世了,裴玨自幼父母雙亡,現在又奇人籬下,他心高氣做,時刻想自謀出路。但是他身無一技之長,根本不知道該怎樣去謀生,何況龍形八掌也時常安慰他,叫他好好耽在家裏。還有一點是他心中的秘密,這秘密關係著龍形八掌的獨生女兒檀文瑛,不過他將這秘密深深埋藏在心底,並且時常壓製著自己不要去想它,但人類的心理卻又那麽奇怪,你越是壓製的事,往往卻更容易爆發的。他沿著牆角轉了一圈,天已大亮了,他停住了腳,望著東邊初到的朝霞,愣了許久,心裏不知在想著些什麽。驀地,一粒石子飛來,擊中他的頭,他一驚,回過頭去,卻看到一個穿著紫緞挾襖的少女,正倚著放兵器的架子在衝他憨笑。石子發出的力道雖然不重,但還是擊得他腦袋隱隱發痛。他下意識地摸了摸頭,那少女嬌笑道:"怪不得我爹爹說你笨,你瞧你,練了這麽久的功夫,有人在後麵暗算你,你都不知道,這幸好是石頭,要不,你腦袋不開花才怪。"這少女正是"龍形八掌"檀明的掌上明珠,嬌笑如花,吐語如珠,笑起來兩邊頰上露出兩個深深的酒渦,令人有百合初放的感覺。


    裴玨一笑,平日間這種話他也聽多了,也就慢慢地習慣,這飛龍鏢局裏麵的人個個說他笨,他自己也開始覺得自己是笨的,平日盡量的少說話,因為他知道說多了話他就更笨了。


    檀文琪姍姍走了過來,兩隻大眼睛一眨一眨地,說道:"你拳練完了沒有?"裴玨點點頭。


    檀文琪一跺腳,嬌嗔道:"你呀!真氣死人,人家跟你說話,你總像啞吧似的。"裴玨仍然不作聲,檀文琪氣得小嘴嘟起老高,道:"我知道,我們不配跟你說話,隻有你的袁妹妹才配跟你說話是不是?好!"她又一跺腳,轉過身去,一麵說道:"以後你不要理我好了。"裴玨臉上神色奇怪得很,像是極力在控製著自己的情感,檀文琪走了兩步,回過頭悄俏來望他,他心裏一動,道:"琪妹——"下麵的話卻再也說不出來,隻覺心裏甜甜的。


    檀文琪一笑停住了腳步,得意地嬌笑著說:"真討厭,誰教你理我的?"回過頭來,連兩隻大眼睛裏都充滿了笑意。


    裴玨暗暗歎了口氣,心中暗忖:"我該怎生是好?她年紀還輕,對男女之情,隻模模糊糊有個概念,知道得並不清楚,見不著檀文琪時,我時時刻刻想看見她,可是若真正見了她,又想馬上走開,因為我仿佛覺得自己配不上她。"他心中的這些矛盾,檀文琪可不知道,她嬌憨已慣,嘴裏雖在罵著他笨,心裏可沒有這種想法,隻覺得和他在一起,就高興得很,可是他脾氣像是有些陰陽怪氣的,她也不知道是什麽原因。


    她看到他和袁滬珍在一起時就有說有笑的,心裏就生氣,下次見了他時,就故意逗他生氣,可是他若真的生氣了,她心裏又後悔。


    裴玨呆呆地站著,動也不動,陽光升起,照得他臉上紅紅的。


    檀文琪在他麵前走來走去,忽然自懷中掏出一樣東西,上上下下地拋著,陽光照得那東西閃閃發光,原來是一隻雞毛做成的毽子。


    裴玨的眼光隨著那毽子一上一落,心裏叫苦:"又來了。"檀文琪側著臉望著他嬌笑,說道:"誰要和我踢毽子?"裴玨不敢答腔,檀文瑛嘴一嘟,拿著毽子跑過來,站在他麵前,嬌嗔道:"你跟不跟我踢毽子?"一個俏生生的麵孔,幾乎貼到裴玨臉上。


    裴玨鼻內,滿是少女的幽香,微微向後退了一步,連聲道:"踢!踢!"檀文琪一笑拍了拍他肩膀,道:"這才乖。"裴玨心裏跳得更厲害,望著她的酒渦,竟愣住了。


    檀文琪拿起毽子向上一拋,那毽子疾地落下來,她腳一招,毽子竟平平穩穩在她腳麵上。


    她又得意地朝裴玨一笑,腳再一抬,毽子飛了上去。


    那毽子一上一落,她踢了十幾個,突然微微一側身,跳了起來,右腳從左腳後麵穿出,卻踢那毽子,一麵道:"喂,你怎麽不幫我數呀?"婀娜而嬌小的身軀,像是一隻穿花的蝴蝶。


    裴玨嘴裏數著:"十、十一——"眼裏隨著她打轉。


    檀文琪越踢越高興,眼角一瞬,望見裴玨呆呆地望著自己,嘴角一抿,忍不住笑了起來。


    哪知她心神一分,那毽子遠遠被踢走了,她身軀一扭,像是飛翔著的燕子,跟了過去,身法的輕靈美妙,是難以形容的。


    裴玨心裏暗暗難受,忖道:"我若有她那樣的身法該有多好?可惜,唉!我難道真的那麽笨。"檀文琪秀發飄飄,衣袂微揚,望之直如淩波仙子,突地輕巧地一轉身,雙腿連環踢出,將毽子踢得高高地,手一揚,接在手裏。


    她這幾個動作,完全是一氣嗬成,沒有絲毫勉強,也沒有絲毫做作,曼妙地停住了身形。


    她微微有些嬌喘,但那更添了她的嫵媚。


    "兩百個踢完了,該輪到你啦!"她走到裴玨身旁,將毽子遞給他,說道:"要是你踢不到兩百個,看我今天可饒你。"裴玨臉上突然掠起一絲奇怪的笑容,道:"假如我踢到了呢?"檀文琪"噗嗤"一笑,腦海中泛起了上一次他踢毽子那種笨拙的樣子,連十個都沒有踢到。


    於是她笑著說:"唷,敢情你還能踢兩百個呀!"她麵手叉著腰,麵孔紅紅的,又道:"好,你踢到兩百個隨便怎樣都行。""隨便怎樣都行?"裴玨隨口問道。


    擅文琪臉一紅,嬌罵道:"你壞死了!"心中卻奇怪地泛出一種難以形容,無法描述的感覺。


    裴玨瞬即也了解了她為什麽在罵自己,臉紅得比檀文琪更厲害,低著頭,接過了毽子,也在地上開始踢了起來。


    檀文瑛興高采烈地數著:"一、二、三——"但是她數的聲音越來越小,到後來,像是連數的力氣都沒有了。


    原來裴玨身法雖然沒有她輕靈,姿勢更不及她曼妙,但是毽子卻像生了眼睛似的,直上直下,絕不往別的地方跑。


    是以裴玨隻要一抬腳,那毽子便正好落在他腳上,又飛了上去。


    晃眼之間,裴玨又踢了一百多個了。


    檀文琪心裏既奇怪,又著急,奇怪的是他怎麽突然踢得這麽好?


    著急的是,他眼看已踢到兩百個,自己就要輸了。


    她哪裏知道裴玨稟性倔強,上次踢毽子時,被檀文琪笑得一塌糊塗,心裏不舒服,偷偷去做了個毽子,每天晚上連覺都不睡,跑到院子裏去踢毽子,發誓一定要踢得比她好。


    熟能生巧,踢毽子一道,本也沒有什麽技巧可言,何況他本極聰明,隻是從小被抑製,自己心裏有了自卑之感而已。


    練了沒多久,他踢起毽子來已能得心應手了,他也不說,隻悶在心裏,暗忖道:"等到你找我踢毽子時,我要好好讓你吃一驚。"現在她果然驚奇了,在旁邊嚷道:"好,你真壞,偷偷地去學了是不是?也不告訴我,讓我上當。"裴玨也不理她,臉上卻難免得意地笑了起來,口裏一麵大聲叫道:"一九三,一九四——"檀文琪突然跳了過去,一把搶過毽子,嬌聲不依道:"你壞,你壞!"裴玨大笑:"你輸了,還賴。"數年來他心情從未如此好過,他好勝之心最強,但卻處處被人壓製,平日自然是鬱鬱寡歡了。


    檀文琪一個身子已幾乎倚在他懷裏,嬌笑道:"好,我輸了,你要怎樣?"裴玨心中一蕩。


    此刻陽光初升,正是少年人情戀最盛之際,初升的陽光照得檀文琪臉上的毫毛,變成了一種夢般的金黃色。


    她嬌喘依依,卻吐在裴玨臉上,裴玨心跳加速,再難把握,忍不住低下頭去,輕輕地在她麵頰上吻了一下。


    當他的嘴唇接觸到檀文琪麵頰上的那一刹那,兩個人都宛如觸電,全身都麻木了,此時縱然天崩地裂,他們也全不在意了,兩人但覺天地萬物,都不過是為他兩人這一吻而生的罷了。


    驀地,有人重重地咳嗽了一聲——他兩人大驚,立刻分了開來,一望之下,更是嚇得魂不附體,原來在他們倆身側站著的,正是麵如寒冰的龍形八掌。


    檀文琪縱然平時撒嬌放刁,此時卻是心頭鹿撞,嚇得麵孔紅一陣,白一陣,低著頭再也不敢抬起來。


    裴玨更是手足失措,麵孔紅得像茄子一樣,不安地扭動著雙手,生像這兩隻手不知該如何放法才好。


    "龍形八掌"目光如冰,瞪在他們臉上,突然一轉頭,厲聲道:"琪兒,回房去。"大踏步走了。


    檀文琪委委屈屈地跟在他身後,走了兩步,又忍不住回頭去望他一眼,此時她一顆少女芳心,已不自覺地放在他身上了。


    裴玨愕在那裏,檀文琪的回頭一顧,令他終身難忘,尤其是她眼中滿盈著淚水,更使他難忍,心中宛如刀割。


    他暗忖:"都是我不好,害得她受罪。"轉念又想:"檀大叔一定認為我太笨,不配他的女兒,所以生大氣,唉!誰叫我自己這麽不成材,要是我能聰明些,那不是太好了嗎?"他又愕了許久,低下頭凝視著地上,卻看到一隻螞蟻,在笨拙地搬運著一塊體積比它還大的昆蟲的屍體,辛苦而蹣跚地在爬行著。


    他凝視著這螞蟻,心中油然而生出一種他從未想到的感覺。


    "我雖然笨些,但我也該有我自己的前途呀,終日困在別人的家裏吃閑飯,我還算個什麽男子漢,這樣下去,我又怎對得住我死去的雙親,怎對得住琪妹,又怎對得住我自己呢?"他握緊拳頭,意氣突然豪發,暗忖:"我要出去闖闖,去碰碰運氣,假如我成功了,我就可以光彩地回到這裏來,那時候檀大叔也不會再認為我沒出息,也許就肯讓琪妹和我在一起了。"一念至此,他猛然覺得渾身活潑潑地充滿了生氣,生像一刻也無法在此地耽下去,至於他孤身外闖,舉目無親,將要受到怎麽樣的痛苦,卻非這年輕氣盛的裴玨此時所想得到的了。


    "可是小妹知道我走了,一定會難過死了。"他又想起了袁滬珍,但他瞬即轉念忖道:"可是我以後光彩地回來,她豈非要更高興十倍?"他性格極為倔強,心中決定的事,也從不更改。


    他不再考慮一切,以後任何失敗,任何挫折,他都沒有放在心上。


    因為一種更強烈的希望,此刻正充沛在他心裏,他不願意他的計劃受到任何阻礙,他微微抬起頭,望著那圍牆。


    他知道圍牆外麵就不屬於飛龍鏢局了。


    於是他跑到牆邊,努力地向上一縱身,想自牆頭躍出去。


    但是他力量不夠,輕功根本毫無根基,哪裏躍得上這丈許高的圍牆,砰地一響,重重摔在地上,跌得屁股隱隱發痛。


    他毫不氣餒地站了起來,連身上的塵土都不拍一下,又縱身上躍。


    這一下,他雙手已攀上了牆頭,於是他緊抓不放,全身一起用力,努力地爬上了圍牆。


    圍牆外麵是一條小巷子,此時正有個菜販子,挑著擔子從下麵走了過去,抬起頭驚異地望了他一眼,也並未十分在意。


    他一咬牙,牆頭距離地麵雖然還有許多距離,但他卻也不管,雙腿一屈,朝地上跳了下去。


    裴玨憑著一時意氣,絲毫沒有考慮到後果,竟從飛龍鏢局裏越牆而出。


    他閉著眼自牆頭跳到地上,砰地一聲,震得全身隱隱發痛,但總算還沒有跌倒在地上。


    這是一條並不太寬的巷子,兩端卻伸延得很長,裴玨忖量一下,知道往左走是飛龍鏢局的大門,於是他就朝長巷的右端走去。


    此刻他心情是興奮的,對未來雖是茫無所知,但卻充滿了幻想,因為這時現實的問題還未曾困擾過他。


    走出長巷,是一條較寬的青石板路,又是向左右伸展,他本無目的,信步朝右方走了過去。


    此時天時尚早,路上的行人也不多,有一頂綠呢官轎走過來,前麵有八個隸卒,扛著"肅靜"、"回避"的牌子,想必是早朝回來的京官,他遠遠就避在路旁,讓官轎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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