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的!你是被壞人逼成這樣的!這都是那姓白的錯!殺千刀的!不得好死!天打雷劈!”


    這淒厲聲音,直鑽到宣懷風心裏。


    他本是一直忍著的,此刻心裏一痛,早就通紅的眼眶裏,迸出一滴淚來。


    然而,他的語氣還是很緩慢,跪在他姐姐跟前,一字一字地說,“姐姐,我喜歡白雪嵐。”


    宣代雲罵道,“閉嘴!閉嘴!你失心瘋了!”


    宣懷風輕輕說,“我答應了他,我這一輩子,都跟著他的。”


    宣代雲力竭聲嘶起來,“是他逼你說的!這下十八層地獄的豬狗不如的東西!他把你逼成了這樣!他把你害成這樣!爸爸!爸爸!你睜開眼睛看看啊!懷風被那個人,逼成了什麽摸樣?爸爸!這是你的親生兒子啊!你英雄了一輩子,怎麽就不睜開眼睛看看了!”


    心中那悲涼到極點的憤怒,如咆哮的海浪,擊打在她的身體上。


    宣代雲渾身亂顫,視野裏已分不清方向,猛地站起來,似要往前衝去,又似支持不住,要往後倒。


    世上還有比這更悲憤的事嗎?


    她所珍惜,所愛惜的弟弟,這樣一個幹幹淨淨的青年,在她眼皮子底下,淪落到了最不堪的境地,竟然還執迷不悔,當著她的麵,口口聲聲說他要跟著一條畜生,過一輩子!


    所有的一切都離之遠去了,隻有憤怒,一股在她胸膛燃燒,要燒毀一切的憤怒!


    掌心硬硬的微痛,宣代雲低頭一看,那該死的金表,又被她握在了掌心裏,握地這樣緊,她幾乎用力得能把它生生碾碎了。


    白雪嵐愛宣懷風。


    宣懷風愛白雪嵐。


    無恥!


    無恥!


    無恥!!


    這無恥的世界,怎麽有這樣無恥的人,這樣無恥的事?!


    宣代雲咬牙切齒,用要砸碎這不公平的世界的恨,要砸碎這吞吃了她弟弟幹淨本心的恨,把手裏的金表,用盡全力的砸向前方。


    恰在這時,宣懷風看見姐姐忽然站起,身體搖晃,也害怕起來,叫了一聲,“姐姐!”


    站起來來扶她。


    他本來是跪著的,這一站起,卻正正迎上了宣代雲砸出手的金表。


    那金表是金屬之物,何況宣代雲含著天底下最大的怨恨,所以力氣,都灌注到這金表裏。


    宣懷風還沒看清,右邊額頭上猛地挨了一下,頓時一陣眩暈。


    他身體在原地晃了一晃,勉強站穩了,才感到額頭傳來劇痛。


    右眼睛一時看不清東西,陰陰暗暗的。


    宣懷風伸手在眼前一抹,指尖黏黏的,都是鮮紅的血,原來這一砸,金表直接把額頭砸破了,傷口流下許多血來,糊住了眼睛。


    宣懷風一邊隨手抹著淌下臉的血,一邊忍耐著眩暈,渾渾噩噩往宣代雲站著的地方看,臉色驀地巨變,瘋了般叫起來,“姐姐!”


    原來宣代雲早就十分支持不住,見到金表砸了弟弟,鮮血直淌下來,眼前一黑,竟身子往後一仰,直挺挺暈在了床上。


    宣懷風撲上去,抱了她,隻管哭著叫姐姐。


    低頭一看,更是驚駭得三魂不見了七魄。


    宣代雲兩腿之間,猩紅色染出來,把衣料濕了一大團。


    外頭的人聽見宣懷風哭喊著叫人,紛紛衝進來,進屋一看,都嚇了一跳。


    年太太身下一灘血,淅淅瀝瀝還在往下滴。


    舅少爺一頭一臉的血,抱著他姐姐隻管哭得天昏地暗。


    張媽排開眾人擠進來,瞧清楚這場景,愣了一愣,眼睛往上翻,軟倒在地,不省人事。


    年亮富急得跳腳,“快叫大夫!叫日本婆子!”


    宋壬也衝了進來,瞧見宣懷風淒慘的樣子,幾乎把這山東大漢急得暈死過去,拉住宣懷風就往外拽,吼著說,“備車!上醫院!”


    宣懷風死命抱著宣代雲,不肯撒手,哭著喊,“我陪著她!我哪也不去!”


    宋壬一跺腳,把宣代雲打橫抱起來,大步往外走,宣懷風果然立即跟上去了。


    年亮富還嚷著叫日本婆子來,有聽差勸說,“太太這情形,日本婆子也未必中用。


    老爺還是趕緊跟著到醫院去看看的好。”


    年亮富這才趕忙追過去,卻見白公館的車已經載著宣家姐弟和宋壬,飛沙走石般的衝走了。


    他隻好坐了自家的小汽車,匆匆追著前頭車的尾巴去。


    第九章


    宋壬急昏了頭,到了醫院,才記得往白公館打電話報告。


    孫副官一接了電話,更是急得厲害,上天入地的找總長。


    豈料白雪嵐今天知道孫副官是要和懷風一起出門吃大菜的,也就沒告訴他今天的行程,他和韓未央在華夏飯店見麵這種私底下的事,又哪裏有不相幹的人知道,所以孫副官跑了好幾個衙門,竟是空跑。


    等孫副官還在外麵亂找,白雪嵐這邊,已經和韓未央見過麵,回到白公館了。


    一聽聽差說的消息,白雪嵐吃了一驚,催著司機直趕醫院。


    火急火燎地趕過去,才發現電話裏所留的樓層,是婦女生孩子的那一層。


    門外站了一群人,神色都茫茫的,聲音鴉雀不聞。


    年亮富脖子上一個神氣的紅領結,歪到一邊,耷拉著腦袋。


    宣懷風也在門外等著。


    走廊放著兩條長椅,是預備病人家屬坐的。他卻並不曾坐,在一個牆角裏,背挨著牆坐到了地上,怕冷一般,拿兩隻手抱著膝蓋,眼睛仿佛看著腳尖的方向,卻沒有焦點。


    宋壬和幾個護兵在一旁守著,既不敢勸,也不敢問,就直挺挺站著。見白雪嵐風風火火地趕到,宋壬猛地一直腰,要想向前,又怕向前,都露著辦事不力的心虛。


    白雪嵐隻朝宋壬狠厲了一眼,就沒空理會他了,直奔著宣懷風去。


    到了宣懷風麵前,看見那早上還光潔可愛的額頭上,纏了一圈白花花的紗布,白雪嵐心裏就是一下抽痛。


    這多災多難的寶貝,前陣子才中了毒,從醫院出來,才養了幾天?就又掛了彩。


    白雪嵐半跪下來,試探著輕輕叫,“懷風?”


    宣懷風沒應。


    他臉上雪一般的白,眼神也不靈活了,魂魄不見了似的,看的白雪嵐也不安起來,隻是更不敢胡亂驚動,按捺著擔心小聲喚著,“懷風。”


    試著把手伸過去,握住宣懷風的手。


    這一握,更是心痛。


    宣懷風的兩隻手,竟像冰似的冷,還在微微顫抖。仿佛感覺到白雪嵐手掌的溫度,他慢慢把眼皮抬起來,濃密的睫毛顫顫巍巍。


    白雪嵐柔聲問,“你怎麽在地上坐著?起來罷。到椅上去坐,好不好?”


    宣懷風搖了搖頭,又把眼睛垂下了。


    白雪嵐微笑道,“那好,我陪著你一起坐吧。”


    也不顧身上西裝是多高級的料子,在宣懷風身邊席地坐了,片刻,又問,“你頭上,疼不疼?”


    他把這句話,很柔和耐心地問了三四遍,宣懷風才開口,說的卻是很輕很輕,“我這是自作孽,不可活。”


    白雪嵐問,“你這話說的什麽?”


    宣懷風怔怔說,“不是你的錯,是我心甘情願的。是我自作孽,不可活。”


    白雪嵐便也是一怔。


    今天既然牽涉年家,他大概是猜到發生了什麽,自問心裏也做好了準備,不外是水來土掩,兵來將擋。


    隻沒想到眼前宣懷風的情景,這失魂落魄的話,白雪嵐竟是心酸得承受不住似的。


    白雪嵐眼眶一熱,也不顧這是醫院走廊上,抓著宣懷風的手,說,“這不是你的錯,也不是我的錯。我們都沒錯。我們自有我們的活法。誰的閑話,你也不要聽。管他如何,總有我陪著你走到底的。”


    宣懷風的手任他握著,也不動作,也不說話,連目光也沒有移動。


    他像是一縷煙,隻要嗬一嗬氣,就要吹散了。


    白雪嵐撓心得不知如何形容,越發地不敢擅自動一動,不敢擅自說一個字。


    兩人就在牆角裏坐著,兩相執手,那一方天地,就如透明地凝固了一般。


    不知多久,手術室的門推來了,出來一個筋疲力盡的女醫生和兩個護士,對著年亮富低聲說了兩句什麽。


    年亮富呆著臉,忽然嘎地一聲,嚎哭起來,“兒子!我的兒子沒了!”


    宣懷風泥雕似的坐著,年亮富這一哭喊,把他驚過來,猛地從地上站起來,衝過去問,“姐姐呢?我姐姐呢?”


    一個護士說,“孕婦醒過來了,她很虛弱呢。你要探望,可以進去,隻不要讓她勞神。”


    宣懷風轉頭,看著手術室上熄滅的燈,眼裏湧出一股要衝進去的衝動。然而兩腳,卻似有千斤重,那心頭的愧疚,仿佛都墜到了小腿上,壓得骨頭要斷了……


    宣代雲躺在房裏的床上,披頭散發地,身上蓋了一床白被子,但她的臉,比被子還要白,兩隻眼睛雖然睜著,但好像什麽也看不見。


    耳邊仿佛有許多聲音,仿佛一時又安靜下來。


    腦子裏有許多念頭,又一個念頭都抓不住。


    她像屍首一樣躺在病床上,年亮富從外頭抹著淚走進來,站在床頭哭喪著臉說,“太太,我們的兒子,沒了。”說完,又嗚嗚地哭起來。


    哭了一會,年亮富哽咽著說,“太太,這也不怨你。總之,是我沒這個福氣罷。如今我們歲數也不算頂大,該有的,以後總會有的。醫生說了,你流了許多血,要好好將養。太太,你怎麽不說話?太太,你我是這小人兒的父母,我心裏的難過,和你心裏的難過,是一樣的。太太,你說一說話,你這模樣,我看著心裏不安。”


    年亮富還在哭著,門邊一個身影,如一縷魂似的進來了,到了病床前,好半日,才顫著兩片蒼白的嘴唇,叫了一聲,“姐姐。”


    宣代雲無知無覺一般,眼皮不曾動一動。


    年亮富說,“太太,你心裏難過,不和我說話,那也罷了。你弟弟也看你來了,你醒一醒吧。”


    也不知他這句話,哪裏觸動了宣代雲,宣代雲緩緩轉著眼珠子,把視線落在了年亮富臉上,張著幹裂的無色的唇,嘶啞地問,“你說誰?”


    年亮富說,“你弟弟,宣懷風呀。太太,你這是怎麽了?你不是有話,要和他說嗎?”


    他心裏不禁焦急。


    這個悲傷的時候,太太隻要開口,求小舅子什麽都會得到應承的。


    也並非他冷血無情。失去自己的骨血,他這個做父親的,自然悲痛萬分。


    但如果失去了骨血,還要失去職位,甚至性命,那就更是悲痛之中的悲痛了。


    宣代雲慘笑著說,“弟弟?我哪來的弟弟?我是個沒有弟弟的人。”


    宣懷風像被刀戳了心窩一樣,慘哭了一聲姐姐,撲通地跪在宣代雲床前。


    年亮富說,“太太,你是悲傷得昏沉了。你看看,這可是懷風,你最疼他的。”


    宣代雲便真的往床前跪著的人的臉上,仔細地打量了一番,淡淡地說,“這個人,我不識得。”


    宣懷風哭道,“姐姐!姐姐!你別不認我!你生氣,隻管打我罵我!你打我罷!”


    在地上挪著膝蓋往前幾步,抓住宣代雲的手,往自己臉上猛扇。


    宣代雲這極虛弱的病人,也不知哪裏生出的力氣,忽然坐起來,把手狠狠抽回來,冷冷地說,“你好狠。你是容不得我活嗎?好,我父母也不在了,孩子也沒了,弟弟也死了,沒有可貪生的地方。你要逼死我,那也容易。刀呢?拿刀來。我一把抹了脖子,也幹淨!”


    一邊說著,一邊就手撐著床要下去,拿刀來自殺。


    年亮富慌忙攔著,又叫又喊。


    外頭的人聽見喊叫,也一擁而入,慌慌張張的攔,無奈宣代雲瘋了似的,拿不到刀,就要撞牆,嘶聲說,“真狠心!你們真狠心!我的兒子沒了!我弟弟也沒了!我不識得的外頭的野人,到我房裏來,我趕不走!我要死,討一個眼睛清淨,你們又攔著!叫我這麽做?拿繩子來,把我勒死罷!我死了,妨礙不著誰的自由,妨礙不著誰的心甘情願,大家清淨!我隻要死了幹淨!”


    鬧得天昏地暗。


    宣懷風跪在地上,如萬箭穿心,早哭得肝腸寸斷,激動之下,頭上包紮的傷口,竟崩裂開來,鮮血染到紗布外麵來。


    白雪嵐因為宣懷風堅持要求自己去見姐姐,隻好留在外麵等候。


    衝進來看見自己心愛的人兒這樣吃苦,也顧不得宣懷風答應不答應,把他打橫抱起來,就往外走。


    到了病房外,宣懷風還是悲痛失措,身子如打擺子般顫個不停。


    白雪嵐知道他是痛苦得傷了神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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