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的白雪嵐,能有多少歲,就敢放火殺人?這真是,天生的怒目金剛,血手屠夫了。


    然而,自己正是愛這無所畏懼的屠夫,愛得不能自拔。


    遙想白雪嵐年少時那肆無忌憚,殺氣騰騰的狂妄模樣,宣懷風的心潮,不禁一陣澎湃,恨不得孫副官把當年白雪嵐的英勇樣子,多描述上幾句。


    隻是另一麵,他又怕自己這種的不自禁,被孫副官他們看出來了,被他們在心裏笑話,便轉一個話題問,“常常聽說點天燈,我知道,這是一種凶殘的殺人手段。但到底,是怎樣一個凶殘的方法呢?”


    宋壬和孫副官彼此看了一眼,都有些為難。


    宋壬訕笑著說,“宣副官,您是有文化的人,搗鼓什麽不好,倒來搗鼓這個。我要是告訴了你,你晚上做起噩夢來,我可要被總長狠抽一頓。”


    孫副官也說,“那殺人的方法,頗為殘忍,也很惡心。我們都在飯桌上,還是換個話題罷。”


    正好此時,西崽敲門進來,送上剛剛做好的大菜。


    煎得恰好的牛排羊排,淋上熱滾滾的醬汁,香味飄在包廂裏,令人垂涎欲滴。


    三人頓時覺得腹中饑餓起來,便拋棄了剛才的話題,把注意力放在西方美食上了。


    第三章


    春香公園裏番菜館的廚師的手藝,果然是過得去的。


    眾人飽餐一頓,都覺滿意,餐前那些孫副官所述說的沉痛往事,也就暫且放過,不再提了。


    這邊趁著吃飯的空當,宋壬已經叫了司機,開著車往戒毒院跑一趟,把展露昭“捐獻”的禮物送過去,順道把宣懷風的計劃告知承平。


    等吃過飯,司機已經辦完事回來,到包廂裏來報告說,“張先生聽完,高興極了,連連叫好,馬上就叫了人來要辦。我走的時候,他們已經很積極地開始張羅起來了。”


    宋壬高興地說,“好!這次讓姓展的好好喝上一壺。用廣東軍的錢,買的東西,獎勵檢舉廣東軍的人,真痛快!”


    孫副官見飯已經吃好,派出去的司機又已經回來了,就問宣懷風接下來的行程。


    宣懷風說,“雖然禮物沒買成,不過,我們還是到白老板的店裏看一看吧。”


    三人便出了春香公園,坐上汽車。


    司機開著汽車,很順暢地開到餘慶路上。


    到了白雲飛留下的地址,下車一看,並不是很大的店麵,但門口收拾得很齊整。上麵一個招牌,上書“雲飛記”三個大字。


    宣懷風往大門兩旁的對聯去看,緩緩念道,“若不鑽冰取火,安能握土成金。”


    便有些沉思。


    孫副官站在他身旁,也注意到了那副對聯,不禁一笑,說,“這幾個字,說得有點意思。白老板雖在戲台上可惜了這些年,但一點昔日氣味,還是保存著。難得。”


    這時,白雲飛也聽見汽車的動靜,探頭一看,是宣懷風他們來了,趕緊熱情地迎接出來,微笑著說,“這是貴客臨門了,請進,請進。地方不大寬敞,各位恕罪些個。”


    宣懷風知道自己這麽一群人進去,恐怕就擠得不好招呼了,回過頭,看了看幾個護兵。


    宋壬知道他的意思,忙說,“宣副官,我聞著墨水味,就犯頭疼。我和兄弟們就不進去了,給您看著門。”


    宣懷風朝他一笑,便和孫副官一起進了店裏。


    到了裏頭,四處一看,便知道,這是白雲飛親自布置起來的,不然,不能這樣有白雲飛的味道。


    牆上掛著幾幅字畫,牆角擺著一個小小的紅木架子,上麵放著一盆欲開未開的金絲菊。中間一張木頭桌子,上麵放著一套裱畫的工具,雖不如何名貴,卻收拾得幹幹淨淨,一塵不染。


    白雲飛請他們二人坐下,往裏麵喚,“依青,有客人,倒兩杯熱茶來。”


    不一會,一個剪了發的女孩子從裏麵走了出來,端了兩杯茶。


    她把茶遞給宣懷風,便靦腆地一笑,眼睛很是閃亮好看。


    宣懷風笑了,問她,“我可認得你,你是白老板的妹妹。你還認得我嗎?”


    白依青說,“怎麽不認得?你到醫院來看望過我哥哥呢。你是宣大哥,是年太太的弟弟,對不對?”


    宣懷風笑著問,“你怎麽也認識我姐姐?”


    白依青說,“當然認識,年太太是我哥哥一個好朋友呢,她也常常叫人送字畫過來裝裱。對了,她還打電話來,說幫我哥哥找一個很好的醫生,治我哥哥的嗓子。她可真是一個好心腸的人。”


    白雲飛在一旁,寵溺地數落她說,“你這孩子,平時那麽害羞,今天怎麽見到人,就說個不停。裏麵那個小櫃子裏,有一些吃的,雖然不是什麽好東西,你也該拿碟子盛出來,招待招待客人。”宣懷風和孫副官都說不用忙,但白依青被她哥哥一說,就乖乖進去了,不一會,端了兩個小碟子出來,裏麵不外是一些瓜子果仁之類的。放了碟子在桌上,她又提了一個熱水壺來,給他哥哥半空的茶杯裏,倒了一點熱水。


    宣懷風看著,羨慕地說,“這麽一個好妹妹,我要是有一個,不知要多高興了。”


    白雲飛微微一笑,說,“她是很聽話的,讀書也願意用功。不管多艱難,我總要把她撫養大了,看著她過上舒心日子,我才能甘心。”


    孫副官問,“怎麽今天不上學?”


    白雲飛說,“學生們又在鬧遊行呢,我怕她出事,給她寫了一張請假條子,讓她回來跟著我兩天。等風頭平息了,再讓她回學校去。另外,她在這裏,還能幫我一些小忙。我這妹妹,手腳是很勤快的,但凡她在這裏,店裏的清潔,總也是她搶著做。”


    白依青的性格畢竟靦腆,聽見她哥哥和客人討論她,臉上一紅,默默地躲到裏間去了,不肯再出來。


    宣懷風飲了兩口茶,朝周圍看了看,稱讚了一番,問白雲飛,“生意怎麽樣?”


    白雲飛笑道,“生意不錯。就是太忙了,有時候不到晚上**點,是不得關店的。你們今天來,倒是恰好,挑了很清閑的一天。不然,我也不能坐著陪你們喝茶。”


    宣懷風說,“你如今大小也是做老板的人了,怎麽不請一個人回來,幫你分擔一點。我看你的身體,是需要保養的,就算為著你妹妹,你也該好好保養一些。寧可花一些錢,請個老實忠厚的夥計。累病了,可不是好玩的事。”


    白雲飛看了看宣懷風,矜持地一笑。這笑容裏,便帶了點不欲對外人言的意思。


    宣懷風對於他家的狀況,也有幾分了解,想了想,便問,“如今令舅那邊……”


    話音未落,忽然聽見外麵一個男人的聲音說,“外甥,今天生意好啊?外麵站著這麽些大兵,必定是來了貴客了。”


    接著,就見白雲飛的舅舅,白正平,從外頭走進來,仍是一件七八分舊的長衫,手上拎著他的鳥籠子。一露麵,一雙青青的眼珠子,直盯著客人打量。


    上次宣懷風跟著白雪嵐,到白雲飛家裏打牌,白正平是見過的。


    他一把眼前斯文沉靜的俊美青年認出來,知道這是海關總長的副官到店裏來了,頓時如看見金山一般,很大地振奮起來,趕著往前,對宣懷風請了一個安,笑著說,“宣副官,您可是管天管地的貴人,怎麽今兒得空,來看咱們雲飛?他可真是好福氣,有您這麽一個好朋友。您不知道,他如今不唱戲,忙得可憐,鎮日的像小夥計一樣,裝啊裱啊,賺不到一頓飽飯的錢……”


    白雲飛聽他的話,說得實在不入耳,截住他的話說,“舅舅,你少說兩句。依青在裏麵,你要銀錢,叫她在匣子裏頭,給你找幾張鈔票罷。”


    白正平轉過頭,瞥他一眼,語氣裏有著不滿,又似苦口婆心地說,“外甥,你就這樣和長輩說話?我和宣副官,也算是一麵之交,見了麵,問個好,難道還礙著你?如今你也不是紅角了,這大少爺脾氣,卻比從前還難伺候。你娘要是還在,她讓你這樣對我說話?”


    宣懷風對著他,仔細打量了兩眼。


    白正平是越發瘦了。一件灰藍色的長衫,仿佛晾在竹竿子上,兩頰烏青一片,唇上沒有血色。一雙眼睛,完全地凹陷下去,仿佛就隻剩一層皮,貼在骨頭架子上。


    白正平拿出長輩的身份,堵得白雲飛說不出話,又轉過身來,朝宣懷風一笑,攤著手說,“讓您看笑話了。其實您別看我教訓他,我這心裏,真正是疼這個外甥的。可憐他嗓子壞了,如今隻靠著這麽一個小旮旯,討一口飯吃。但如今這世道,想討一口飯吃,也不是容易的事。我們一家子,又隻能指望著他,實在是艱難得……不知如何和人說去。”


    宣懷風沉吟片刻,也微微歎了一口氣,說,“你這些話,也有你的道理。一家子都指望著他,他肩膀上的重擔,是很重的。”


    白正平把兩手一拍掌,讚成道,“您真是明白人。我們是沒法子了,隻能靠著這些好朋友,接濟一點。總之,好人有好報,願意接濟朋友的人,當然是會有好報的。”


    宣懷風問,“您先生現在,聽說鴉片是不大抽的了。不過,海洛因,大概還在繼續吧?每個月,在這東西上頭,有不少花費?”


    白正平有些赧然,把頭低了,用一隻髒兮兮的手指,去逗籠子裏的雀兒,一邊慢吞吞地說,“要不是這磨死人的東西,我也不用做一個長輩,來看我外甥和外甥女的臉色了,不過就為了一點鈔票。唉,這是什麽日子,挨一天,算一天。”


    宣懷風認同地點了點頭,說,“這種挨一天,過一天的日子,確實不好受。我既然是白老板的朋友,說不得,要幫點忙的。”


    白正平眼睛一亮,忙說,“如此,我就代我外甥感激您了。您打算幫多少?”


    宣懷風反問,“你的意思呢?”白正平躊躇了一下,腆著臉說,“論理,沒有這樣莽撞開口的道理。但我知道,您是跟著海關總長,見慣大場麵的人,小眉毛小眼睛的數目,我也不好意思和您提。您看這小小的店,賺不來一個錢,賃金電費,卻是一個子也不能少給的,還有我們一家子的嚼用。我琢磨著,要有個一千塊錢,那大概是夠過一個月的了。”


    白雲飛聽見他舅舅這樣獅子大開口,簡直臊紅了臉,沉聲說,“舅舅,你別胡鬧了。再這樣,下次連我這小店,你也別踏進來。”


    宣懷風把手在空中輕輕一擺,阻止了白雲飛,又把目光放在白正平臉上,看著他一雙滿是期待熱切的眼睛,斟酌著說,“你大概以為,一個月一千塊錢,是很大的數目了。其實在我眼裏,那算不得什麽。”


    白正平心花怒放,哈著腰道,“那是,那是,您這樣的貴人,哪能把一千塊錢放在眼裏?”


    宣懷風說,“和一千塊錢比起來,還有別的很重要的東西。所以我今天,要送你一件比一千塊錢,更值錢的禮物。”


    白正平心髒怦地一跳,連鳥籠子也擱到地上去了,兩手一合,就對宣懷風深深地作了一個揖,高興地說,“多謝,多謝!”


    宣懷風便把屋外的宋壬叫了進來,對著白正平一指,吩咐說,“你叫一個護兵,把這一位先生,送到戒毒院去。他是白老板的長輩,不要怠慢了。”


    白正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聽到的,怔了片刻,猛地跳起來,凸起眼睛大叫,“宣副官,你!你不能這樣啊!”


    宣懷風平靜地反問,“我為什麽不能?”


    白正平嚷著說,“當然不能!你憑什麽送我去戒毒院?你這樣做朋友,太不地道!我堅決不會同意的!”


    孫副官在旁邊冷眼看著,這時,從容地輕咳了一聲,對白正平頗有威嚴地教訓起來,“你這位先生,應該多看看報紙。早宣布出來的《禁毒條例》上寫明白了,吸食海洛因的人,是要抓起來的。宣副官寬厚,不把你抓到監獄裏,而是送你去戒毒院,那是你的造化。你不感激,還在這裏表示反對,這麽說,你難道是真想坐牢去嗎?”


    白正平看這局麵,恐怕去戒毒院雲雲,不是開玩笑了,越發憤怒而惶恐起來,轉頭朝白雲飛緊張地喊起來,“外甥!外甥!你就幹坐著,看他們糟蹋你親舅舅……”


    宋壬那邊,早不耐煩了,一把拽著白正平前襟,喝道,“瞎嚷嚷什麽?有話外麵,跟老子說去!”


    他這樣山東大漢,力氣驚人,隻用一隻手,就把瘦骨如柴的白正平,如抓雞崽子一樣地抓實了。


    拽到外頭去時,還聽見白正平淒厲的叫聲傳進來,“你們不能這樣!我寧死也不去!死也不去!”


    白依青聽見了動靜,一顆小腦袋,從裏間探出來,臉上有些驚惶。


    白雲飛似乎也坐不住了,站了起來,看著他舅舅被人帶走的方向,蹙著眉說,“這事,是不是……”


    宣懷風朝他露出一個微笑,說,“不要擔心,戒毒院裏,現在是我管著,總不會讓令舅吃虧的。我自問和你,也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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