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懷風從英國留學回來,倒真的學了幾分英國人對女士的禮貌,這樣被一個大姑娘挽著手,貿然甩開傷了她的臉麵。


    自己倒尷尬起來,隻能說,「好看。」


    思忖著怎麽要梨花鬆手。


    梨花被讚得咯咯直笑,搖著他的胳膊撒嬌起來,「那是你的車嗎?真闊氣。」


    「不是。是海關總長的座駕,我隻是借來用用。」


    「喲,你連海關總長的車都可以借用啊?」


    「嗯。」


    梨花雖然年輕,卻是從小入行的,什麽人沒見過。


    一瞅宣懷風,就知道是那種千年難得一遇的好主兒,脾氣溫順,涉世不深,口袋裏鈔票又多。


    無論如何不能輕易放過。


    「宣副官,我們在這平安大道上走走,好不好?」


    「我還有事。」


    「人家盼了你兩個月,你連影子都不露,走走又有什麽呢?」


    宣懷風和這些姑娘交道打得少,第一次見識她們主動的魅力,甚感驚訝,還沒來得及推搪,就被梨花挽著胳膊走到豆腐腦小攤上去了。


    梨花問,「請我吃碗豆腐腦,好不好?」


    這個倒沒什麽。


    宣懷風花一毛錢,請她吃了一碗豆腐腦。


    梨花吃完了,抽著手絹細細抹了抹嘴邊,還有別的打算,甜笑著說,「我平日被媽媽束縛緊了,好不容易今天出門,又遇到你,這不是緣分嗎?聽說這平安大道最熱鬧,有許多漂亮玩意,你陪我去看看好不好?」


    宣懷風實在不想和她糾纏,苦笑道,「下次吧。我今天真的有事……」


    梨花做了一副俏麗可愛的表情,兩手合掌地央求,「就一點工夫嘛。大興洋行就在前麵,走幾步就到。平日我一個人進去,總被裏頭夥計看不起,瞧定我買不起似的。今天有宣副官陪著,我也算揚眉吐氣一下。宣副官,好嘛,好嘛。」


    「大興洋行」四個字鑽進耳膜,宣懷風立即就顫了顫。


    心好像被魚鉤勾到,微微抽起來。


    他往前麵看。


    果然,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大興洋行的大招牌露出一個黑底金漆的角,其餘都被垂下來的前簷給擋住了。


    奇駿。


    奇駿……


    這一段日子,他一直思念著、壓抑著、回避著、期望著——又失望著。


    對自己失望,還是對這段關於奇駿的夢想失望,都說不上。


    宣懷風知道,是自己的錯。


    和白雪嵐攪在一塊,好像陷進了沼澤,不知不覺就萬劫不複。


    宣懷風從前崇拜嶽飛,文天祥,這些古人們有風骨,寧死不屈。


    文天祥說,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宣懷風很信這一句。


    可是,他現在才知道,有風骨真的很難。


    針刺到肉上,才知道疼。


    很多事不是空想就行的。


    例如對白雪嵐,每晚他都暗暗發誓要抗爭到底,每晚卻又無可奈何地投降。他太軟弱了,白雪嵐抱他的時候,他好像被丟進了噴發的火山口。


    被丟進火山口,浸在熔岩裏的人,還能有什麽理智?


    剩下的隻有本能。


    但是,本能又被白雪嵐牢牢掌控著。


    白雪嵐讓他瘋,他就瘋。


    白雪嵐讓他滿足,他就滿足。


    每每想起來,宣懷風就痛恨自己。


    他覺得自己若再提文天祥,再提嶽飛,那真是侮辱了人家。


    他隻是見誰強大就對誰俯首稱臣的秦儈,隻是徒有一張道貌岸然的麵孔,轉眼就投降清朝的洪承疇。


    不,還不如這兩個。


    這個樣子,怎麽見奇駿?


    奇駿,我好想見你。


    可是,我不敢。


    宣懷風咬咬牙,一下甩脫梨花的胳膊。


    「梨花姑娘,我今天真的有事。」他止住步,伸手進口袋,把裏麵的錢一股腦掏出來,都塞給梨花,「你自己去吧,看中什麽東西,給自己買一件。」


    梨花一下子得了一疊鈔票,眼都圓了。


    捧著錢,一時倒不敢相信地無法做聲。


    宣懷風裝作被風吹迷了眼,揉揉眼睛,回頭招呼了身後幾個護兵,「天不早了,我要去年宅。」


    護兵們趕緊為他開道。


    走回來時,轎車旁已經站著一個人,穿著裁剪得極漂亮的淺灰色西裝,對宣懷風露了個苦澀的笑容,歎氣說,「原本我以為是公館裏的聽差搞鬼,三番四次打電話過去,都說你不願見。現在看你連我家的洋行都繞著走,我算是明白過來了,你是想一輩子都不和我打交道,是不是?」


    宣懷風盯著眼前的男人,連呼吸都停了。


    奇駿!


    一瞬間,手不知道往哪放,腳也不知道往哪擺,眼也不知往哪看。


    既驚喜,又恐懼。


    心裏**辣地疼,好像剛剛被凍傷了,忽然又被火烤起來。


    熱流一下子湧到眼眶邊緣,自己也嚇了一跳。


    哭不得。


    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下,見到奇駿就淌眼淚,這麽惺惺作態,連戲子都不如了。


    宣懷風有點怔然。


    為什麽這時分想起戲子,想起白雲飛?


    真是沒出息。


    失神了好久,久到擔心醒過神來,奇駿已經走了。


    宣懷風趕緊定了定,認真一看,奇駿還是安安靜靜站在麵前,等著他說話。


    可是,自己偏偏沒出息,不知道說什麽。


    好半天,宣懷風才從褪盡血色的唇裏吐出幾個字來,「奇駿,是你啊?」


    林奇駿對他,向來是沒有脾氣的,耐心等了半天,才等到他說這麽一句不著邊際的話,溫柔地笑著反問,「不是我,該是誰呢?」


    他在白公館出入過許多次,護兵們都知道他是大興洋行少東家,也知道他是總長的朋友,也沒阻攔,讓他走到宣懷風身邊。


    林奇駿站近了他,才問,「電話也不接,見麵也不肯,你要和我絕交嗎?」


    宣懷風搖了搖頭,就沒再做聲。


    不是他不願解釋,而是無法解釋。


    他固然相信奇駿對他的心,隻是也很擔心。


    奇駿太幹淨了,當初出國留學的謠言,他已經這麽放在心上,如果知道了白雪嵐那些事,還能得了?


    但瞞著他,裝作什麽事也沒有的依舊和他說話,四目相對……


    宣懷風覺得自己在奇駿麵前,明顯比從前矮了一截。


    都是白雪嵐幹的好事。


    林奇駿等了一會,見宣懷風不肯解釋,也就算了,和順地說,「要是不和我絕交,那就再好不過了。請你吃一頓飯,好不好?」


    這個要求,宣懷風無論如何也拒絕不了。


    就算知道自己不配再和奇駿糾纏也好,就算知道吃了這一頓,回去不知要被白雪嵐怎麽為難也好。


    他忍不住就點了頭。


    連思考一下的猶豫都沒有。


    兩人一起坐上轎車,到了很高檔的華夏飯店,要了一個雅致的小包間。


    護兵們還要跟進房,宣懷風攔住他們,板起臉說,「我就在華夏飯店裏麵,還要跟得那麽緊嗎?有你們站在門口,誰闖得進來?」


    護兵們還是頭一次見他端起麵孔,既有兩分驚訝,又不敢太過冒犯了他。


    白雪嵐密密叮囑,第一要保證宣懷風的安全,第二要保住宣懷風的臉麵。


    現在人在華夏飯店包廂裏麵,又是三樓,要說安全,守著房門也夠了。護兵頭左右看看,隻能退出來,布置兩個人看住樓梯,其他人都守在門外,如果有夥計進入,一律找人一路跟著監視。


    宣懷風斥退了護兵,扭過頭,剛好瞧見林奇駿坐在那裏偷偷地笑,腆著臉問,「你笑什麽?」


    林奇駿說,「你現在當了副官,好威風。看這個氣勢,我有點想起宣伯父了。」


    宣懷風不想就這話題說下去,默默坐了。


    林奇駿問,「你怎麽不說話?」


    宣懷風抬起頭,黑白分明的眼睛隻靜靜瞅著他。


    心裏五味雜陳。


    前一刻恨不得自己和奇駿獨處,吐盡委屈,這一刻卻知道自己想錯了。


    什麽也說不出的時候,獨處更不堪。


    林奇駿也不知道是不是察覺到什麽,歎了一口氣,低聲說,「懷風,你變了好多。」


    「怎麽變了?」


    「變得標致了,氣派了,還有,我有時候,怕不認得你了,也不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林奇駿看看他,「你從前不會這麽悶不做聲,見到我總有話說,高高興興的。現在你不愛見我了嗎?」


    「沒有。」


    「這幾次難得和你見一麵,你卻總是悶悶不樂的,沉著臉,話也少,我總覺得……」林奇駿說到一半把話吞了回去。


    無緣無故的,宣懷風驀然一陣心虛。


    掃林奇駿一眼,低聲問,「你覺得什麽?」


    林奇駿遲疑了片刻,才說,「我覺得你現在對我,就像你從前對雪嵐一樣的。你從前一見到他,就沉下臉……」


    「沒有!」


    宣懷風猛地拔高聲,連自己也嚇到了。


    瞧見林奇駿驚訝地看著自己,心裏像被塞了一隻十爪尖利的老鼠一樣,拚命挖著撓著。


    他不知說什麽補救,怔怔地坐在椅上,讓痛苦煎熬自己。


    兩人默默對著。


    正不知怎麽下去,飯店的夥計進來給他們解了圍,問,「兩位客人吃點什麽?」


    遞上做得很漂亮的大本子菜譜請他們點菜。


    林奇駿斜一眼宣懷風,見他沒動作,歎了一口氣,自己把菜譜接過來翻了翻,隨意點了三個西菜。


    那夥計用一張小紙條記下來就走了。


    林奇駿等他一走,站起來,換到了和宣懷風最靠近的位置上做,輕輕叫,「懷風。」


    伸出雙掌,一把握住懷風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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