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階前,是一道青石的彎門,門上刻著字。"迷峰天梯"到了這裏,萬老夫人又似變了個人似的,垂著頭定上去,每步都走得宛如用盡了平生氣力似的。


    石階是平滑的,兩旁,生滿了奇異的碧草。


    走了數十步,石階兩旁,便不時可瞧見有折斷的刀劍,死人的白骨隱現在長草之間,碧草如再加上氤氳的雲,淒迷的霧,神話般的天梯,以及那久已深入人心的種種傳說。


    這一切,便混合成一種懾人的,奇異的魔力,足以使任何人連心底深處都顫抖起來,足以使任何人冷入骨髓裏。


    萬老夫人喃喃道:


    "你可瞧見了麽?這些,就都是想妄入白水宮的人,這些死人骨頭,在生前的名聲,未必會比你方寶兒小。"寶兒皺眉道:


    "這裏難道連掩埋……"


    萬老夫人冷冷截口道:


    "為何要掩埋,留著給後人瞧瞧多好,讓後來的人也好知機……其實,你縱然知機,但到了這裏,也休想回去了。"寶兒目光一轉,道:


    "那隻怕不見得,我去,有誰知道?"


    萬老夫人道:


    "白娘娘是何等人物,她者人家當真是無所不能,無所不知,你以為你走在這裏無人知曉,其實她老人家早巳知道了。"寶兒突然大笑道:


    "原來你這番話,並不是說繪我聽的,你自知帶人來犯了過,所以趕緊先拍拍馬屁,一心隻望她真的能聽見,其實……"萬老夫人道:


    "你以為她老人家聽不見?"


    寶兒道:


    "她又不是神仙,怎會聽得見,看來你這心機是白費了……


    話猶未了,突聽一人道:


    "你錯了。"


    這聲音又輕、又柔、又美,但入耳卻清晰已極,這時四下渺無人蹤,但這聲音卻似就在耳畔。


    寶兒可真是確確實實吃了一驚,腳步立刻停頓。


    隻聽那語聲緩緩接道:


    "你害怕了麽?不敢上來了麽?"


    寶兒怔在當地,萬老夫人卻早巳噗地跪了下去。


    不錯,在這氤氳的雲霧中,在這無盡的天梯下,這語聲,的確有一種神奇的魔力,足以懾人。


    但此刻呈現在寶兒麵上的,卻絕非敬畏之色,而是一種奇異的興奮之態,似乎已了解了什麽。


    隻聽那語聲道:


    "萬黃英,拾起頭來。"


    黃英,自然就是萬老夫人的閨名。


    萬老夫人不想抬頭,卻又不敢不抬頭


    那語聲道;


    "你知罪了麽?"


    萬老夫人顫聲道:


    "我知罪了……我不該帶人來的,求求你老人家……饒了我…,饒了我吧!"那語聲道:"饒了你?"萬老夫人以首頓地,嘶聲道:"饒了我吧!我……我又老,又無用,隻不過是一條無用的老狗,老人家殺了我,也算不得什麽?"卑屈的,嘶裂的呼聲,回蕩在淒迷的雲霧間。但到這呼聲餘聲消逝,天梯盡頭,仍寂無回應。雲,氤氳,飄蕩,無盡的天梯,看來仿佛更高了。高得令人不得不屈膝在它足下。過了良久,那語聲終於再度響起:"走,走吧,你這樣的人,本也不值得殺的。"萬老夫人大喜道:"多……多謝你老人家。"那語聲道:"但你此番下山,要一直的走,不準停留,不準回頭,你要走得遠遠的,走出海外,出海之前,不準你開口說一個字。"萬老夫人頓首道:是,遵命。"那語聲緩緩道:"你隻要說出一個字,我便會知道的,你若還敢停留在中途,我也知道的,那時,你想死也死不了啦!"萬老夫人隻覺喉嚨、嘴唇出奇的幹燥,用盡氣力,也說不出一個來,隻有在喉間發出負傷野獸般的哀鳴。那語聲道:"好,走吧!"萬老夫人一躍而起,頭也不回的衝了下去,甚至不敢再多瞧方寶與小公主一眼——她幾乎是滾下去的。那語聲突然輕喚道:"方……寶……兒……"寶兒到此時才真的吃了一驚,道:


    "你……你知道我……"


    那語聲笑道:


    "我自然知道你,你還遠在千裏外,我已知道你必定會來了,什麽事都瞞不過我,你吃驚了麽?"這神秘的語聲,初次笑了出來。


    笑聲更有如風振銀鈴,珠落玉盤,使人根本用不著見到她自己,隻聽得這笑聲,就願意為她犧牲一切。


    就連小公主,雖是女子,亦不禁神醉。


    寶兒歎道:


    "你果然是非凡的人。"


    那語聲柔聲道:


    "你此刻下去,還來得及。"


    寶兒笑道:


    "是麽?我隻當已來不及了。"


    那語聲道:


    "你且抬起頭來瞧瞧。"


    寶兒抬頭望去,這才發現麵前又有一道高聳的石門,圓形的彎頂,顯得非凡的輝煌、美麗。


    這是件無懈可擊的建築物,每一方石塊的構造,都毫無理疵,但就在這上麵,又有著令人膽寒的刻字:


    "一入此門,再世為人。"


    那語聲緩緩道:


    "你可瞧清楚了麽?"


    寶兒笑道:


    "這麽大的字,我怎會瞧不清?"


    那語聲道:


    "你還要上來?"


    寶兒笑道:


    "你若下來,我就不上去。"


    那語聲歎道:


    "但願你莫要後悔才好。"


    於是,語聲便又奇異的消失,不複再聞。


    寶兒回頭瞧了小公主一眼,大步走了上去。


    他雖也明知自己一入此門,縱然生回,自己一生的命運,也隻怕將要改變——隻怕真的要有如"再世為人"。


    但他還是大步而上,他腳步並無絲毫遲疑。


    萬老夫人對那水宮主人的懼怕,委實已深入骨髓。


    她果然不敢停留,不敢回頭,她不停的走著,甚至連睡覺都不敢睡,懼怕,就像鞭子似的,不停的鞭打著她。


    恐懼的力量,有時當真能勝過一切。


    到了濟河時,她人已幾乎不成了模樣。


    濟河乃是黃河渡口,從這裏,到海灣,乃是黃河中可以通船的一段,是以這渡口船桅林立,不遜長江。


    萬老夫人長杖早已不見了。


    她劈了段樹枝,當作拐杖,蹣跚走到渡口,瞧她失神的目光,憔悴的麵容,襤褸的衣衫。


    隻怕已很少有人再能認得出這可憐二齷齪的老太婆,便是武林中那大名鼎鼎的萬老夫人了。


    她正也不希望別人認得她。


    渡口,有個敞著衣襟的大漢,正在大聲吆喝著:


    "吃飯要吃白米飯,坐船要坐太平船……要往省城、濟陽、青城、利津的客人,快上咱們這艘太平船呀!"他身旁還有個小夥計,也在吆喝著道:


    "這可是最後一班船了,錯過了就得等三天。"萬老夫人搖搖擺擺,走了過去。


    她己不願再走路,她走不動了。


    但那船家卻伸出一條鐵也似的胳膀,擋住了她,道:


    "喂,我說老婆子,你要幹嗎?"


    萬老夫人搖搖頭——她不敢開口,不敢說話。她總覺得有一雙令人銷魂的眼睛,就在她身後盯著她。


    那船家冷笑道:


    "憑你這副模樣,莫非也想搭船麽?告訴你,這船錢你是付不起的,咱浪裏花也從來不做好事。"萬老夫人搖搖頭,又點點頭。


    那船家怒道:


    "臭老婆子,聽見沒有,滾呀!"


    伸出一隻蒲扁般大的手掌,就往萬老夫人推。


    萬老夫人冷冷的瞧著這隻手,隻要這隻手碰著她衣服,這隻手以後隻怕永遠也莫要想再動一動了。


    但就在這時,萬老夫人突然感覺到有人到了她身後。


    此刻,碼頭上的人本不少,但此刻來到她身後的,卻斷然和碼頭上這一群凡俗庸碌的人不同。


    她背後似乎驟然被一般淩厲的霸氣所侵襲,在這一凡庸的人群中,她驟然覺出有個武林高手已到了她身後。


    這是武林高手遇著另一高手時特異的直覺。


    她身形不由自主,快如閃電般向左跨出兩步。


    那船家的手自然推了空,吃驚的瞧著她。


    而萬老夫人卻以眼角向身後那人偷偷一瞥。


    隻見此人身高八尺,魁偉出眾,頭戴籠帽,緊壓眉際,身上報著件紫紅色的"一口鍾",幾乎蓋住了腳。


    他雖然站在那裏沒有動,但那股淩人的氣勢,卻逼得四下凡庸的人群,懼都垂下了頭,不敢多瞧他一眼。


    萬老夫人一眼就瞧認出了他:


    公孫紅,這是"天龍棍"公孫紅!


    雖然有笠帽緊壓眉際,身上的衣著,雖然也和泰山之會所見大不相同,但這威猛的氣勢,卻是永不會變,掩飾不住的。


    萬老夫人也立刻垂下了頭。


    公孫紅也瞧了她一眼,顯然也因這齷齪的老婆子方才那閃電般一躍而有所動心——那一躍實是不同凡俗。


    但此刻的公孫紅,卻似有重重心事,無暇再顧及別的,所以他隻是含著詫異的眼色,瞧了一眼,便放過了。


    那船家已賠笑道:客官是要搭船麽?"


    公孫紅道:


    "是"


    語聲微頓,突似想起什麽,又道:


    "莫要難為這位老婆婆,她的船錢算我的。"


    船艙中,煙霧騰騰,有股懊熱之氣。


    這艘船雖然不舊,造的也頗堅固,但船艙卻極簡陋,隻在左右兩邊,擺著兩行長條木凳。


    此刻,長凳上並沒有坐滿人,隻固有些人已在艙中間擺開了行李,躺著,坐著,抽著旱煙。


    公孫紅端坐在長椅上,就像是座鐵塔似的。


    萬老夫人佝僂著身子,垂著頭,走進了船艙,走過公孫紅麵前時,怯怯的行了個禮,她還是沒有說話。


    公孫紅又瞧了她一眼,點了點頭。


    萬老夫人已在角落中,曲著身子坐下了。


    此後,陸續地又上來幾個客人,船艙中更熱,更悶,但那船家還不滿足,還要繼續往上拉客。


    公孫紅卻似等不及了,突然大聲道:


    "快開船,船錢不夠,都算我的。"


    船,這才總算啟蹬了。


    船艙中也總算有了些微風,於是搭船的客人,也活動起來,有的搭汕著和人聊天,有的拿出西瓜子、落花生來,與身旁的人共享——在旅途中,陌生人往往最容易成為朋友,雖然等到旅途結束時,彼此又很容易的便忘懷了。


    公孫紅仍端坐著,沒有人敢找他搭汕,他自然也不會去找別人,他濃眉深皺,似是在尋思,出神。


    萬老夫人不時偷瞧他一眼,心裏在奇怪:


    "他卻是要往哪裏去?心裏又有何心事?"


    風很大,而且是逆風,船隻有成"之"字形斜斜的走——由左岸斜斜渡過去,再由右岸斜斜往上。


    夕陽滿天,將大河映得金光閃爍,更是莊嚴。


    自艙窗中望出去,兩岸景物如畫,河上船舶往來,萬老夫人奔波辛苦,到此刻心情才覺輕鬆了些。


    辛苦操作中的船家,卻已累得滿頭大汗,脫下了衣裳,夕陽照在他們精赤著豹古銅色肌膚,風,吹幹了汗珠。


    船,艱苦的往前走……由右而左,由左而右。


    照倒,船離河岸還有兩三文時,便要回頭。


    但,突然間,岸上突然飛起一道長索,宛如長了眼睛般,不偏不倚,套在船頭的木樁上。


    船家變色驚呼,道:


    "什麽?幹什麽?"


    河岸上沒有人答話,但這艘船,卻被拉得直往河岸邊靠去——著沒有千斤氣力,怎拉得動這艘船。


    這時不但船家慌了,船客們也慌了,亂成一團,有的已奔出艙,擠到船頭上,紛紛問道什麽事?……什麽事?""究竟是什麽事?誰也不知道。


    萬老夫人不由自主,又偷偷瞧了公孫紅一眼,隻見公孫紅雖然端坐未動,但麵上卻似已變了顏色。


    船,終於被拉得靠了岸。


    夕陽下,隻見拉著那長索的,是十餘條勁裝大漢,一個個都是濃眉大眼,滿臉的漂悍之色。


    但在這群凶神般的大漢中,卻有兩個如花似玉的少女,一個穿紅,一個著綠,臉上都帶著春花般的笑容。


    最奇怪的,這兩個少女手中,競各各揣著隻盤於,一個盤子上放著隻翠綠的酒壺,另隻盤子上卻隻是碧玉酒杯。


    船家們雖然滿懷驚怒,但此刻卻已駭得不敢出聲,站在船頭的搭容們,瞧見這一群詭異的人,更駭得目定口果,動也不敢動了。


    隻見那兩中少女款擺著柳校般的纖細腰肢,輕娜走了過來,走了幾步,輕輕一抬腳,也不知怎地,就上了船。


    紅衣少女輕笑道:


    "沒有事的,各位莫要驚慌。"


    綠衣少女笑道:


    "咱們隻是來為一位客人送行、敬酒。"


    紅衣少女笑道:


    等喝完了酒,各位就可走了。"


    她們的聲音是那麽輕柔,笑得又是那麽甜美,眾人方才還在驚煌,此刻卻又不禁瞧得呆了。


    隻有幾個人仍不免在暗中嚼咕。


    "敬酒?……哪有這麽樣送行敬酒的?"


    少女們,已走到艙口。


    角落中的萬老夫人,瞧見這兩個少女,更是大吃一驚,身子縮得更緊,頭也垂得更低了。


    她已認出這兩個少女,赫然竟都是那王大娘的弟子——一個本是陪著"多臂熊"的,另一個便是陪呂雲的。


    而少女們,卻末瞧見她。


    她們四道秋波,正盯在公孫紅麵上。


    紅衣少女笑道:


    "好極了,公孫大俠果然在這裏。"公孫紅麵沉如水,緩緩站起了身子。少女們款款走過去——艙中人早已慌張的讓開了路。


    公孫紅目光凝注,沉聲道:


    "兩位姑娘莫非……"紅衣少女卻不讓他說話,嬌笑著截口道:


    "公孫大俠切莫多疑,賤套們此來,並無別意。,綠衣少女笑道,


    "隻是家師覺得公孫大俠果然言而有信,說走就走,不愧是武林中真正的英雄豪傑,所以……"紅衣少女接著笑道:


    "所以就令賤妄們前來置酒送行,以壯公孫大俠之行色。"取起酒壺,在那杯子裏滿滿倒了一杯。


    公孫紅凝注著杯子裏那淺碧色的美酒,目光中突然露出一種傷悲之色,心中競似是傷痛極深。


    紅衣少女卻嬌笑道:


    "連第一杯酒,是祝公孫大俠此番路途上一帆風順,也是敬公孫大俠言而有信,不愧是男兒好漢。"綠衣少女雙手將酒杯送上,道:


    "公孫大俠,請。"


    公孫紅遲疑了半晌,突然仰天長歎道:


    "好!"


    取起酒杯,一飲而盡。


    綠衣少女格格笑道:


    "果然痛快,果然好酒量。"


    紅衣少女又斟了一杯,道:


    "這第二杯酒,是勸公孫大俠莫要自傷自悲,以公孫大快這一身武功,到了海外,何愁不能再創一番事業。"她嫣然一笑,接道:


    "何況,公孫大俠雖然敗在家師手上,卻也算不得什麽,武林中成名豪傑,敗在家師手上,而且敗得比公孫大俠更摻的,還多著哩。"綠衣少女道:


    "可不是麽……公孫大俠,請。"


    公孫紅咬了咬嘴唇,又喝了一杯。


    紅衣少女道:


    "這第三杯酒麽,卻敬的是公孫大俠的明智聰明,公孫大俠此番若不守信,若還要逗留在中原武林,那麽……"她嬌笑一聲,停住了嘴——這笑容雖然甜美,但那言下之意,卻有如利劍般傷人——傷人的心。


    綠衣少女笑道:


    "公孫大俠實在是幸運的很……老實說,能在家師手下留得性命的,可真不多,真值得喝一杯的。"笑盈盈奉上酒杯,道:


    "請。"


    公孫紅臉色早巳變了。


    他靈目中,也早巳燃起了怒火,雙拳也緊緊握起。


    少女們卻仍是滿麵笑容的瞧著他,宛如不覺。


    而公孫紅到後來也隻是長歎一聲,終於又飲下一杯。


    紅衣少女笑道:


    "好,還有第四杯酒。"


    她麵色突然一沉,甜美的笑容,無影無蹤,秋波也變得有如利刃,瞧了公孫紅半晌,方自緩緩道:


    "這第四杯酒,卻是敬公孫大俠,此去永遠莫要回來了。"綠衣少女笑道,


    "其實中土武林,也沒有什麽好玩的,若有人拚了性命回來,那才是真不值得哪……是麽?"公孫紅胸膛起伏,顫聲道:


    "好……好,有煩兩位,回去上覆令師,就說公孫紅本已無顏再回中土……公孫紅若是食言背信……"突然奪過酒杯,-飲而盡,"當"的將酒杯摔得粉碎,他目光凝注著酒杯的碑片,顫聲接道:


    "若再回來,便如此杯。"


    紅衣少女展顏而笑,拍掌道:


    "好!好男兒。"突然縱體入懷,摟住公孫紅的脖子,親了一親,媚笑著又道:


    "這卻是賤妾自己敬公孫大俠的,這是不是比酒更令人醉?"綠衣少女嬌笑著盈盈萬福,道:


    "賤妾就此告退。"


    兩人扯轉腰肢,嫋娜走了出去,競再也不回頭瞧一眼。


    滿艙中人,瞧著她們扭動著的腰肢,一個個更是瞧得目定口呆,幾乎連氣都已喘不過來。


    船,終於又繼續走了。


    河岸上,隱約傳來那少女嬌笑著的歌聲:


    "風蕭蕭今濟水寒,壯土一去中,不複返。"


    公孫紅高大的身子,在歌聲中顫抖著,不停的顫抖著。


    萬老夫人竟似出有些顫抖起來,她此刻已知道公孫紅必定已敗在王大娘手下,而他們在交手之前,必定也曾發下重誓:


    "敗者遠離中土,永不複返。"


    她暗暗歎道:


    "完了完了,不想連公孫紅這樣的角色,競也敗在王大娘手下,被她逼走,被她放逐到海外。""這女魔頭自身武功已如此高強,再加上手下那一群小狐狸精……唉!有了這些人,武林中還有別人混的麽?"船艙中的親切熱鬧,也因此冷了下來。


    船子無言中過了濟南省城,又過了濟陽。


    這其間自然有人下船,有人上船。


    公孫紅卻木頭似的,坐著動也不動。


    夜深,船泊青城。


    有些人攤開鋪蓋行李,胡亂就地睡了。


    公孫紅終於輕輕歎息了一聲,敞開一直緊裹在他身上的紫紅大袍"一口鍾",萬老夫人這才瞧出,他競已受傷了。


    那寬闊的肩頭上,正紮著白布,血跡殷然。


    公孫紅滿臉搶痛,將白布解開,又取出些金創藥,敷夜傷口上,其實,他的痛苦並不在這創口,而在他的心,夜色深深,靜寂中,河水如在低語。


    河上夜霧淒迷,艙口的昏燈,在風中不住輕輕搖晃。


    突然,搖晃的昏燈下,多了條人影。


    這人頭戴笠帽,身穿蓑衣,像是個尋常的漁夫。


    但這漁夫身上,竟也散布著一般不尋常的霸氣,萬老夫人、公孫紅心頭竟都不覺為之一凜、公孫紅急速的掩起了風鱉。


    隻見此人笠帽戴得比公孫紅更低,昏燈搖晃,他整個麵目,便都浸浴在濃重的陰影中。


    隻有那雙眼睛,如明珠,如白刃,在黑暗中發著光。


    他發光的眼睛轉了一轉,便凝注在公孫紅麵上。


    公孫紅掉轉頭,不去瞧他。


    等到公孫紅目光回轉,這人竟已在他對麵坐下。


    昏黃的燈光,斜斜照過來,照著這人半邊臉,萬老夫人心頭又是一震。


    梅謙,這是"天刀"梅謙。


    她自然更吃驚、詫異。


    梅謙怎會也上了船?難道他也被人放逐去海外?


    梅謙目光凝注著公孫紅。


    公孫紅卻將簽帽拉得更下了,擋住了臉。


    但在滿臉沉睡的人群中,隻有他們兩個人的身子是筆直坐著的——在滿艙凡胳的人群中,隻有他們氣勢特異。


    這是淩厲的霸氣。


    此刻,在這狹窄的船艙中,他們的霸氣,不可避免的針鋒相對起來,他們人雖不動,霸氣卻已在爭鬥。


    萬老夫人瞧著他們,不禁暗道:


    "這下子又有好戲看了,但望這場戲莫要牽連到我老婆子就好。


    霧,更濃,燈,更黯。


    "公孫大俠。"


    公孫紅頭出不抬,但過了半晌,突也抱拳道:


    "梅大俠。"


    梅謙道:原來公孫大俠還認得在下。"


    直過了盞茶工夫,公孫紅方自冷冷道,


    "原來梅大俠也認得在下。"


    梅嫌道:


    "天龍棍名家天下無雙,誰人不識。"


    這一次,幾乎過了頓飯工夫,公孫紅仍未答話。


    梅謙縱然沉得住氣,此刻也忍不住了。


    他幹咳一聲,又道:


    "泰山別後,至今已近一月了。"


    公孫紅深深吸了幾口氣,緩緩道:


    "不錯。"


    梅謙道:


    "泰山會後,群雄四散,在下隻道若想再見公孫大俠風采,必定困難得很,哪知卻在此處相見。"公孫紅道:


    "嗯!"


    梅謙突然歎道:


    "相見既然如此困難,在下便不免覺得有些可惜。"公孫紅又默然良久,終於問道:


    "可惜什麽?"


    這一次,卻是梅嫌不再答話了。


    公孫紅木然端坐,競也不再問他。


    他們不著急,萬老夫人卻當真有些著急了,真恨不得抓住這兩人頭發,叫他們說話,說得痛快些。


    夜深霧濃,寒氣襲人而來,昏黯、淒迷的船艙中沉睡著的人,不知不覺地將蓋在身上的東西拉得更緊了些。


    但公孫紅與梅謙,卻仍是槍也似的筆直對麵端坐著。


    他們眼裏根本沒有瞧見別的人。


    又過了將近頓飯工夫,梅謙方自緩緩道:


    "天龍棍名震天下,在下早有討教之意,隻可惜泰山一會,太過匆匆,而此刻……更可惜公孫大俠競已負傷了。"他話雖仍說得極為平和,但言下之意卻已鋒銳難當。


    "我雖想與你一戰,卻不願欺你負傷。"


    公孫紅默然半晌,緩緩道:


    "哦…可惜麽……"


    突然仰天狂笑起來。


    笑聲,震得艙口的昏燈,搖晃得更是劇烈。


    沉睡著的人們,也被笑聲震醒,驚惶的坐起。


    船家也探頭而入,大喝道;


    "什麽?"


    他本待怒罵,但梅謙與公孫紅四道白刃般的目光向他一掃,他機伶憐打了個寒噤,哪裏還敢罵得出。


    公孫紅冷冷道:


    "船家,是快天亮了麽?"


    船家牙齒打戰,連聲道:


    "是是……快了,快了。"


    公孫紅道:"是要開船了麽?"船家道:"是是……快了,快了。"在這種目光下,可有幾個人敢說"不"字。


    船果然走了。


    梅嫌與公孫紅還是不動,直到利津。


    船到利津,天色方自大亮。


    船家縮著脖子,站征艙口,道:


    "各位客宮,利律城已到了,各位快請上岸……但上岸之前,也請各位莫要忘記留下船錢。"他手裏一麵收錢,嘴裏一麵不停的嘮叨。


    那些船容當真恨不得早些離開船艙裏這兩個煞星,不到片刻,滿艙中人便已走得幹幹淨淨。


    隻剩下梅謙、公孫紅——當然還有縮在角落裏的萬老夫人,隻是此時此刻,誰也不會注意到她了。


    船家瞧了瞧梅謙,又瞧了瞧公孫紅,終於壯著膽子,彎著腰,走了進來,滿臉賠著笑,道:"容官,這已是地頭,兩位…。"公孫紅沉聲道,


    "你這船不走了麽?"


    船家道:


    "要……要走的,但……但那是走回濟河,兩……兩位莫非…。莫非還要回濟河去麽,這……"梅謙叱道:


    "再回濟河?瘋了不成?"


    船家顫聲道:


    "那……兩位就請下船。"


    公孫紅冷冷道:


    "你這船難道不能再往前走?"船家變色道:"再…再往前走,便出海了。"梅謙道:"正是要你出海。"船家"噗"的,跌倒在船板上,道:"小的這船,不出海的。"公孫紅瞧了梅謙一眼,梅謙卻突然出手如電,自那船家腰裏拔出柄短刀,拇指扣著中指,輕輕往刀尖一彈。


    那精鋼利刃,竟被他手指彈得粉碎。梅謙道:如此是否可令你改變主意?"船家早巳麵無人色,道:"小的……求……求求……"公孫紅時手突然自懷中伸出,輕輕拋出件東西。那船家駭得一哆嗦,隻聽"當"的——落在他麵前的,卻是拳頭般大小的一錠黃金。公孫紅道,"這是否可令你改變主意?"船家臉上又有些人色了,但口中仍然顫聲道:"小的有家有小……求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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