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十一郎抬起頭,就看見了連城壁的臉。


    連城壁的臉上既沒有訕笑,也沒有憐憫,隻有一種溫柔而偉大的了解與同情。


    他用另一隻手扶起了蕭十一郎。道:"走,我們喝酒去。"酒是什麽滋味?


    隻伯蕭十一郎自己也分不出酒是什麽滋味,他喝得太快也喝得大多。


    連城壁在看著他喝,看了很久,忽然道:"你的酒量好像又精進了。"蕭十一郎舉杯,飲盡。


    連城壁道:"你一天要喝多少酒?"


    蕭十一郎道,"越多越好,"連城壁道:"三壇夠不夠?"蕭十一郎道:"馬馬虎虎。"


    連城壁道:"我們以前並不能算是朋友,可是以前的事都已過去了,現在……"他長長歎了口氣,道,"現在我本該多陪你兩天,卻非走不可,我隻能留下一百壇酒給你,讓你盡一月之歡,一月之後,我再來看你。"蕭十一郎立刻又舉杯,飲盡,忽然流下淚來,流在空了的酒杯裏。


    有誰看過蕭十一郎流淚?


    沒有人。


    有誰相信蕭十一郎會為了區區一百壇灑而流淚?


    沒有人。


    蕭十一郎一向寧可流血,也不肯流淚。


    可是現在,他眼淚真的流了下來。


    連城壁看著淚珠流過他沒有完全洗淨泥濘的臉,又長長歎了口氣,道:"你……"蕭十一郎忽然打斷他的活,道:"我們以前也許並不是朋友,但現在卻已是朋友。"連城壁看著他,過了很久,才一字字問道:"我們現在真的已經是朋友?"蕭十一郎在點頭。


    連城壁道:"你流淚,是不是因為感激我?"


    蕭十一郎不能否認。


    連城壁忽然笑了,笑得很奇怪。


    他帶著笑,把割鹿刀送到蕭十一郎麵前,道,"這是你的刀,現在還是你的。"蕭十一郎垂下頭,凝視著古雅而陳舊的刀鞘,過了很久,才喃喃道:"刀還是同樣的刀,可是我呢?我已變成了什麽東西?"連城壁凝視著他,過了很久,忽然道:"你知不知道你怎麽會變成這樣子?"蕭十一郎點點頭,又搖搖頭。


    連城壁道:"你不知道,一定不知道,因為……"蕭十一郎道,"因為什麽?"


    連城壁道:"因為真正知道這秘密的,天下隻有一個人。"蕭十一郎道:"誰?"


    連城壁道:"一個你永遠想不到的人。"


    蕭十一郎又間了一次,"誰?"


    連城壁道:"我。"


    這個字說出口,他的眼睛已忽然變得銳如刀鋒,他的手距離蕭十一郎的脈門已不及五寸。


    他已準備好來應付各種變化。


    誰知蕭十一郎居然完全沒有反應。


    連城壁道:"你變成這樣子,完全都是我害你。"蕭十一郎還是完全沒有反應。


    他的人似已完全麻木。


    連城壁看著他,瞳孔一直在收縮,緩緩道:"你知道不知道誰才是真正的天宗主人?"蕭十一郎眼睛裏空空洞洞的,茫然道:"你……"連城壁道!壞錯,就是我,所有的一切計劃。都是我一個人想出來的。"這句話本來應該像一根針,可是無論多麽尖銳的針,刺在蕭十一郎的身上,蕭十一郎也完全下會有任何反應。


    這世上好像已不再有任何事能傷害他,這是不是因為他已經完全沒有了人的真實感情?


    連城壁道:"那一天你們決戰的時候,我也到了殺人崖,逍遙候墜崖的時候,我是親眼看見的,你帶著冰冰走了,我就想法子下崖去看他。"l蕭十一郎忍不住問道:"去看他,為什麽?"連城壁道:"因為我知道他絕不會就這麽樣輕易死在下麵的,這世上假如真有一個人能有兩條命,這一個人一定就是他。"蕭十一郎道:"你下去的時候,他真的還沒有死?"連城壁道:"沒有。"


    蕭十一郎道:"你想救他?"


    連城壁笑了笑,道:"我想救的,並不是他這個人,而是他的秘密。"蕭十一郎道:"秘密?"


    連城壁道:"每個人都有秘密,像他這種人的秘密,對別人來說,已不止是一種寶藏。"蕭十一郎道:"他的秘密,也就是天宗的秘密。"連城壁道:"不錯。"


    蕭十一郎道:"他將這秘密告訴了你?"


    連城壁道:"是的。"


    蕭十一郎道:"他既然還沒有死,為什麽會把這秘密告訴你?"連城壁道:"因為他不能不說。"


    蕭十一郎道:"為什麽?"


    連城壁歎了口氣,道:"你實在變了,變得太遲鈍,這句話你本來不該問的。"蕭十一郎還是不懂。


    連城壁道:"因為你本該想得到,他若不說,就隻有死。"蕭十一郎道:"他說出來之後呢?"


    這城壁又歎了口氣,道:"這句話你也不該問的,他說出來之後,死得當然更快。"蕭十一郎笑了,笑得就像是個呆子。


    連城壁道:"我知道他的秘密後,就立刻又將天宗重新組織起來,隻可惜無宗裏還有些人不肯接受我的命令,所以我就故意讓那些人在你和冰冰麵前出現,我知道冰冰一定會讓你殺了他們的。"他笑了笑,接著道:"這本就是借刀殺人,一石二烏之計。"蕭十一郎在聽著。


    連城壁道:"我本來也有很多機會殺你的,你自己也應該知道。"蕭十一郎承認。


    連城壁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麽一直都沒有下手?"蕭十一郎搖頭。


    連城壁道:"因為我要讓你活著比死更痛苦,我要徹底毀了你,我要讓每個人都對你完全絕望,我要讓每個人都認為你是個無可救藥的畜生。"說到這裏,他蒼白的臉,已因激動而扭曲,眼睛裏也已露出了悲憤痛苦之色。


    因為他又想起了沈壁君。


    他要奪回的,不僅是沈壁君這個人,還要奪回沈壁君的心。


    他一定會讓沈壁君也同樣對蕭十一郎感到絕望。


    為了達到目的,他已不惜一切犧牲。


    他愛沈壁君,愛得太深,所以他恨蕭十一郎,也恨得同樣深。


    隻有因愛而生出的仇恨,才是最強烈,最可怕的。


    蕭十一郎又開始在喝酒。


    這麽多的酒,本來已足夠讓他完全麻木,可是現在,他眼睛裏還是露出了痛苦之色。


    不但有痛苦,而且還有恐懼。


    他恐懼的,也許並不是連城壁這個人,而是這種仇恨。


    連城壁道:"我用盡了一切方法,先讓你的聲名、財富、地位,都達到巔峰,然後再讓你掉下來,利用你作工具,替我除去了那些叛徒,這兩點你現在一定已經想通了。"蕭十一郎道,"我……"


    連城壁道:"我本來還想要你到八仙船去,替我殺了最後那幾個叛徒,隻有那一次的計劃,我沒有完全成功。"他笑了笑,接著道:"可是到了那時候,世上已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擋我,你就算不去,我也一樣可以自己動手。"蕭十一郎道:"所以你故意讓我錯過了,因為你覺得你自己動手更方便。"連城壁道:"我的確喜歡自己動手,無論什麽事都是一樣。"蕭十一郎道:"那瞎子也是你扮成的?"


    連城壁道:"我要讓你有一種錯覺,認為那瞎子就是逍遙侯,認為逍遙侯還沒有死。"蕭十一郎道:"為什麽?"


    連城壁道:"因為我要把這所有的責任,都推到冰冰身上。蕭十一郎垂下頭,黯然道:"冰冰……冰冰……她真是個可憐的女孩子。"連城壁道:"這一切計劃大功告成之後,冰冰和逍遙侯就可以真的死了,這世上也就不會再有人知道我的秘密,更不會有人懷疑到我就是天宗的主人,所以我還是跟以前一樣,是白壁無瑕,俠義無雙的連城壁。"蕭十一郎已經醉了,已經醉得快要倒下去。


    可是他卻還有一句話要問,非問不可。


    他用盡全身所有的力量,支持住自己,大聲道:"你為什麽要把這些事告訴我?"連城壁道:"因為我要讓你痛苦,我要讓你自己也覺得自己是個無可救藥的呆子。"他臉上又露出那種溫柔文雅的微笑他微笑著站起來,扳了扳蕭十一郎的肩,道:"現在我要走了,那一百壇酒,我還是留給你,可是你最好記注,那也許是你生命中最後的歡樂,喝完了這一百壇酒之後,你怎麽還能活得下去?"他沒有再等蕭十一郎回答,就走出了門,他走出門的時候,蕭十一郎已倒了下去。


    無垢山莊巍峨如故,聳立在群山中,也聳立在世人心中。


    連城壁邁著輕快的步予芽過花園,整個人都似有輕飄飄的感覺。


    他從未沒有像現在這樣愉快過,不僅是為了多年宿願一朝得償,更主要的是,他沒有用一分武力,不必憑借武功劍術。


    就已將名滿天下的蕭十一郎徹底擊敗,而且敗得那樣慘,那樣可笑。


    至少,他證明了一件事,擁有絕世武功並不一定就是強者,而高超的智慧,精密的算計,才是爭雄武林的真正本錢。


    不是嗎?蕭十一郎何等英雄,現在卻變成了一條狗。


    一條連窩都沒有的野狗,癩皮狗。


    連城壁真相大笑,這勝利的果實雖然得來不易,但他畢竟還是得到了。


    他默默進行著這個偉大的計劃,默默忍受著各種心靈肉體上最慘重的打擊——包括失去全部財產和最心愛的妻子,如今,徹又回到自己手中。


    除了沈壁君。


    他相信沈壁君業已投水而死,否則她一定會重回自己懷抱。


    死了沈壁君,卻毀了蕭十一郎,得失之間,仍然還是劃算的。


    天涯何處無芳草,世上有比沈壁君更好的女人,卻絕不可能再有第二個蕭十一郎。


    大廳上寂靜,燈火通明。


    那柄黃金鑄成的劍,仍在燈下閃閃發光。


    連城壁的眼中也閃著異采。


    從今後,無垢山莊將永遠成為人們心目中"仁義"的像征,連城壁三個字,也將永遠流傳不朽,成為俠中之俠,英雄中的英雄。


    誰也不會知道連城壁才是真正的天宗第二代,這秘密勢將隨蕭十一郎同化烏有,永遠沒有被揭穿的時候。


    無垢山莊始終是白壁無瑕的,必然千秋萬世受後人的尊敬和景仰。


    連城壁得意地笑了。


    這一刹那,他才真正確定自己是獲勝者,多年來的忍耐和屈辱,終於得到了補償。


    他突然有一種如釋重負的快感,不由自主,又撫摸首那柄金劍。


    劍是冷的,他的心卻熱得可以煮熟一頭牛。


    灼熱的手指觸摸著劍身,給他一種清涼的感覺。


    他現在太興奮,他需要清涼使自己的情緒稍微平靜一些……


    突然,他怔住了。


    劍身上本來刻著四個字頌詞:"俠義無雙"。


    現在,仍然是那四個相同的字。


    隻是字的順序有一部分顛倒,變成了"俠義雙無"。


    頌詞下款,本來由當地父老聯合署名。


    現在,仍刻有敬獻人的名字。


    隻是名字改變了,換成了:"大盜蕭十一郎敬獻"。


    金劍還是原來那柄金劍,除了字跡改變,其他沒有絲毫異狀。


    這表示劍上原有的字,是被人用"大力金剛手"類似的武功抹去,然後重新刻上現在的字句。


    除了蕭十一郎,誰會做這種事?


    除了蕭十一郎,誰有這分功力?


    可是,蕭十一郎不是已經徹底毀了嗎?


    難道這一切都隻不過是個圈套?


    連城壁突然覺得一顆心直往下沉,仿佛由春陽中一下跌進了冰窟裏。


    一般莫可名狀的寒意,忽然從四周圍湧過來。


    人和心全冷了,冷得可以凍死十頭鬥。


    金劍落在地上,發出刺耳的聲音。


    連城壁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出,忽然大聲呼喚:"來人!"人來了,立刻就來了。


    連城壁的臉色已回複平靜,一字字道:"燃薰香、備蘭湯、設盛宴、傳鼓樂!"薰香、蘭湯、盛宴、鼓樂,是不是真的能使人平靜?


    一個人要付出多大的代價,才能使自己的情緒平靜?


    連城壁把自己全身浸在溫暖的浴水裏,但他還是覺得全身冰冷。


    他從未真的被人擊倒過,他絕不是個輕易就被擊倒的人。


    可是,現在他心裏就有了這種感覺。


    他一生中最大的願望,就是徹底毀了蕭十一郎。


    他要看著蕭十一郎的生命和靈魂,全都毀在他自己的手裏。


    可是現在,他忽然發現,他唯一真正毀滅了的,隻不過是他自己的願望而已。


    他忽然發現自己很可笑。


    他想笑,縱情大笑。


    他真的笑了,大笑著站起來,赤裸裸地站起來,走出大廳。


    大廳裏,彩燭高照,樂聲悠揚。


    他赤裸裸地,走向一對對回旋曼舞的歌妓。


    他一定要盡量放鬆自己。


    因為他知道,這最後的一刻已經到了。


    不是蕭十一郎倒下去,就是他倒下去,這其間絕無選擇的大地。


    鴻賓酒樓。


    鴻賓酒樓裏也同樣有彩燭、有樂聲、有歌妓。


    蕭十一郎仿佛也同樣莊盡量放鬆自己。


    桌上有杯,杯中有酒。


    蕭十一郎的心裏卻已沒有酒。


    他看著連城壁走進來,連城壁也正在看著他,兩個人的眼睛都同樣的清醒、冷靜。


    在這一瞬間,兩個人心裏都有一種很奇異的感覺,好像正在看著另一個自己。


    在他們的眼睛裏,在他們的靈魂深處,在他們生命中某一個最秘密的地方,他們是不是有很多相同之處。


    為什麽他們會愛上同一個女人?


    為什麽會同樣愛得那麽深?


    沒有言語。


    沒有聲音。


    兩個人就這樣互相凝視著。


    也許直到現在,連城壁才真正看清蕭十一郎。


    蕭十一郎絕不是一個會被酒毀了的人。


    灑隻不過是他的工具。


    桌上有杯,杯中有酒。


    連城壁忽然舉杯一飲而盡,道:"好酒。"


    蕭十一郎道:"是好酒。"


    連城壁道:"酒,替你做了很多事。"


    蕭十一郎道:"是。"


    連城壁道:"所以你知道我一定會來的。"


    蕭十一郎道:"是。"


    連城壁道:"我當然也知道你一定會在這裏等我。"蕭十一郎道:"是。"


    連城壁道,"也許我們都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蕭十一郎道:"是。"


    連城壁笑了。


    蕭十一郎也笑了。


    連城壁道,"請。"


    蕭十一郎道:"請。"


    他們微笑著走出去。


    夕陽仍然豔麗,風卻已經很冷了。


    冷得就好像他們的微笑一樣。


    落葉蕭蕭。


    蕭蕭的落時正飄落在長街上。


    長街寂寥。


    夕陽照著峽穀。


    遍山殘葉,紅豔似火。


    連城壁的呂光像火一般的凝祝著蕭十一郎。


    凝視著那柄聞名天下的刀。


    世上絕沒有任何一把刀的鋒利,能比得上割鹿刀。


    世上也絕沒有任何一個人的手,能使得出蕭十一郎那麽可怕的刀法。


    這是武林中人盡皆知的事。


    連城壁自然也清楚得很。


    而現在,那把鋒利的刀,正緊緊握在蕭十一郎的手裏。


    無論什麽人,麵對著這樣的對於,都不免會產生出畏懼的感覺,但連城壁卻絕對不會。


    隻因為他心中充滿了自信。


    多年前他就已有了這種自信,他相信世間再沒有人能勝過他的劍法。


    蕭十一郎是人,當然也不例外。


    所以他很鎮定。


    他凝視蕭十一郎,隻不過想增加蕭十一郎心裏的壓力。


    他凝視著蕭十一郎,隻不過想欣賞蕭十一郎死前的表情。


    夕陽最後一絲餘輝照在割鹿刀上,刀光閃亮了蕭十一郎的眼。


    連城壁發現蕭十一郎的眼裏出現了一種神奇的、無法形容的、一種天上地下絕無僅有的光輝。


    就在這時,連城壁的信心,忽然像暴露在陽光下的春雪一樣,溶化,消失。


    他忽然有了一種神奇的、無法形容的、天上地下絕無僅有的恐懼。


    他這種恐懼的強烈,就好像刀光一樣。


    也就在這同一刹那間,蕭十一郎做了一件任何人永遠夢想不到的事。


    蕭十一郎放下了他的刀。


    放下了他的割鹿刀。


    放下了他那柄神奇的、無法形容的、天上地下絕無僅有的割鹿刀。


    就放在連城壁麵前。


    就放在連城壁伸手就可拿到的地方。


    然後,夕陽猛然不見了,刀光忽然不見了,蕭十一郎也忽然不見了。


    因為在連城壁眼睛裏已經沒有了蕭十一郎,也沒有了恐懼。


    但是,他也沒有了自信。


    信心,雖然是克敵製勝最大的因素,可是對一個勝利者而言,信心已經不重要了。


    因為他已經獲得了勝利。


    勝利的滋味是什麽呢?


    是滿足,是刺激,是歡愉,也是空虛。


    一種唯有勝利者才能體會到、了解到的空虛。


    一種"高處不勝寒"的空虛。


    就在這銳如刀鋒、尖如刀尖、快如刀光的一刹那裏,連城壁忽然有了這種空虛。


    這種比恐懼更可怕千萬倍的空虛。


    他隻看見割鹿刀。


    他隻看見了放在地上的、他伸手就可以拿到的割鹿刀。


    他沒有看見蕭十一郎。


    他也沒有想到真正可怕的並不是這把刀。


    真正可怕的是蕭十一郎。


    一個神奇的,無法形容的,天上地下絕無僅有的蕭十一郎。


    夜。


    夕陽真的不見了。


    蕭十一郎也真的不見了。


    等到連城壁要找蕭十一郎的時候,蕭十一郎已經消失在黑暗中。


    他的人忽然間好像已經和這個可以包容萬事萬物的黑暗溶為一體。


    任何人都知道黑暗是最可怕的。


    沒有任何事比黑暗更可怕。


    因為黑暗代表了人類曆史生活中某些不可知的恐懼。


    現在,蕭十一郎的本身就已經是黑暗。


    黑暗。


    黑暗。


    連城壁眼前隻有黑暗。


    他一生中最黑暗的時候,就是這一刹那。


    然後,他聽見了一種奇怪的聲音。


    他聽見了一種神奇的、無法形容的、隻有他自己聽見才會覺得惡心的聲音。


    他聽見了他自己骨頭碎裂的聲音。


    月。


    今夕有月。


    星。


    今夕有星。


    今夕是何夕。


    星光月光都灑在連城壁的臉上,連城壁的臉蒼白如今夕的月,今夕的星。


    連城壁的臉色蒼白如蕭十一郎的眼睛。


    沒有人能形容蕭十一郎的眼睛,更沒有人能形容蕭十一郎此時此刻的眼睛。


    沒有人能形容,也沒有人能知道蕭十一郎此刻眼中的表情是滿足,是刺激,是歡愉,還是空虛。


    有誰能知道這種空虛是什麽意義?


    有誰能知道這種空虛是多麽空虛?


    有誰能知道蕭十一郎現在的心情?


    沒有人知道蕭十一郎現在的心情。


    沒有人知道蕭十一郎現在所想到的是什麽事。


    他想到的是白雲,是淚水,是白雲下的山坡,是流水的河灘:是山坡上的密語,是河灘上的柔情。可是每個人都應該想得到這是誰的柔情,是誰的密語,是一種什麽樣的痛苦和心酸,為什麽這種密語柔情中要有這麽多的痛苦和心酸?


    為什麽這代價永遠無法償還?他手裏已沒有他的割鹿刀。


    真正能殺人的,並不是他的割鹿刀,而是一柄看不見的刀。現在,他又放下了這把刀。


    月光仍在地上。


    星光仍在地上。


    割鹿刀也仍在地上。


    可是蕭十一郎已經不在了。


    蕭十一郎走的時候,並沒有帶走連城壁的生命,卻帶走了他一生中所希冀的一切——希望、驕傲、光榮。


    他走的時候,隻說了一旬話:"你不能死,因為我還是欠你的。"你不能死。


    我不能死。


    風四娘不能死。


    沈壁君更不能死。


    可是千千萬萬年以來,這世上有千千萬萬的人,有誰能真的不死呢?


    有誰能?——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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