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二,天氣晴朗。


    在天氣特別好的日子裏,廖八總是會覺得心情也特別好。


    尤其是今天。


    今天他一早起來,吃了頓很豐富的早點後,就去溜馬。


    晚上也通常都要喝很多酒,有時甚至連午飯的時候郡喝,所以他一向很注重這頓早點。


    今天早上他吃的是一整隻雞,用酒燒的雞,一條活鯉魚,紅燒的活鯉魚,和一大盤用蝦來炒的包心菜。


    除了可以大把花的錢,漂亮的女人,和好酒之外,雞,鯉魚,包心菜,很可能就是這位廖八爺最喜歡的三種東西。


    今天早上,他在半個時辰之內,就圍著城跑了一個來回。


    這是他最快的紀錄。


    他當然不是用自己的兩條腿跑的,他是騎著馬跑的。


    他騎的當然是匹快馬,就算不是天下最快的馬,至少也是附近十八個城裏最快的一匹。


    這匹馬本來並不是他的。


    那天在"壽爾康"樓上,他眼看著無忌擊斃了唐家三兄弟之後,他就沒有一天能睡得安穩。


    他也是江湖人,在江湖之間,這種仇恨是非報不可的。


    如果無忌來報仇,他根本沒有抵抗之力。


    所以他一方麵托人到各地去尋訪高手來保護他,一方麵也在暗中打聽無忌的行蹤。


    等到他聽說無忌最後一次露麵是在九華山下"太白居",他就立刻帶著人趕去,太白居的掌櫃夫婦卻已在一夕間暴斃。


    他隻看見了一個叫小丁的夥計和這匹馬,趙無忌的馬。


    他和趙無忌之間的梁子既然已結定了,又何妨再多加一樣。


    所以這匹馬就變成了他的。


    這一年來,他的日子過得很太平,趙無忌在他心裏的陰影早已淡了。


    現在他唯一的煩惱,就是他用重金請來,一直供養在這裏的三位高手。


    他很想打發他們回去,卻又生怕得罪了他們,尤其是那位胡跛子,他實在得罪不起。


    他決心要在這幾天內解決這件事,就算要再多花一筆,他也認了。


    供養這三個人的花費,簡直此養三個姨太太還貴,他已感到有點吃不消了。


    現在他才知道,世上最花錢的事並不是"快樂",而是"仇恨"。為了這件事,他已花了三十多萬兩,再加上無忌嬴走了那一票,現在他表麵看來雖然過得風光,其實已隻剩下個空架子。


    幸好他的"場子"還在,過年前後又是旺季,所以他還可以撐得下去。


    用冷水衝了個澡後,連這個問題好像也孌得不是問題。


    他換了套乾淨的衣服,還準備孢著他新娶的小姨太再睡個回籠覺。


    就在這時候,費老頭忽然來了。


    費老頭是他場子裏的管事,是個不折不扣的老狐狸,在賭這一行裏,已經混了好幾十年,什麽樣的花樣他都懂,什麽樣的場麵他都見過。


    可是今天他卻顯得有點驚惶的樣子,,上氣不接下氣的跑過來,幾乎被門檻絆得摔一跤。


    廖八笑罵道:"看你急成這樣子,是不是你老婆又偷人了?"費老頭歎了口氣,苦著臉道:"我老婆偷人不稀奇,今天這件事才稀奇。"廖八娥了娥眉,道:"難道今天場子裏麵又出了事?"費老頭道:"出的事還不小。"


    做場子最怕的一件事,就是忽然憑空來了個手氣特別好的大嬴家,就好像去年來的那個"行運豹子"一樣。


    可是像"行運豹子"這種人,一輩子也難得碰到一個的。


    廖八道:"你先喘氣,坐下慢慢說,就算天塌下來,咱們也撐得住,你急個鳥。"費老頭卻好像連坐都坐不住,道:"今天場子裏又來了個高手,狠狠的勾了咱們一票。""勾"的意思,就是嬴了。


    廖八什麽都不問,先問:"這個人現在走了沒有?"費老頭道:"還沒有。"


    廖八冷笑道:"隻要人還沒走,咱們就有法子對付他。"有賭不算輸,像費老頭這樣的大行家,當然應該明白這道理。


    可是今天他卻不這麽想:"就因為他還沒有走,所以才麻煩。"廖八道:"為什麽?"


    費老頭道:"因為他還要賭,而且看樣子還要再嬴下去。"廖八道:"你看得出?"


    費老頭道:"他隻帶了十兩銀子本錢,現在已嬴了十四把。"廖八道:"十四把是多少。"


    費老頭說道:"十六萬三千八百四十兩。"


    廖八臉色變了,用力一拍桌子,大聲道:"你是幹什麽的,怎麽會讓他連嬴十四把?"費老頭道:"我一點法子都沒有,因為他把把擲出來的都是三個六。"廖八一下子就跳了起來,變色道:"是不是那個行運豹子又來了?"費老頭道:"我本來也懷疑是他,可是他們的樣子卻長得一點都不像。"他想了想,又道:"那個行運豹子,是個長相很好的年輕小夥子,這個人看起來卻像是個癆病兒。"廖八吼道:"他用的究竟是那一路的手怯"


    費老頭道:"我看不出。"


    廖八又吼了起來:"他連擲十四把豹子,你連他用的是什麽手法都看不出!"費老頭道:"他好像沒有用手法!"


    其實他心裏也知道,天下絕沒有運氣這麽好的,能連擲十四把三個六。


    費老頭道:"就算他用了手法,場子裏也沒有人能看得出來,所以我也不敢動他,隻有先把他穩住那裏。"他愁眉苦臉的接著說:"現在場子裏根本已沒有錢賠給他了,他不但等著拿錢,而且還要賭,八爺你看怎麽辦?"廖八冷笑,道:"難道你不知道應該怎麽辦?"費老頭道:"可是他既然敢來吃咱們,就一定有點來頭。"廖八怒道:"不管他有什麽來頭,你先去替我做了他再說。"費老頭道:"就算要做他,也得先把賭注賠給他?"這是做場子的規矩,規矩一壞,下次還有誰敢來賭這一點廖八也不是不明白,隻可惜他根本已沒有錢可賠了。


    "你再去把那小子穩住,我去想法子。"


    他唯一能夠想得出的法子,就是去找他的賈六哥,可是他也知道這條路未必會走得通。


    他們早已疏遠了,自從他把賈六投資在他場子裏的二十萬兩銀,也算成是輸給行運豹子之後,他們就已經疏遠了。


    賈六的答覆果然是:"最近我也很緊,我正在想找你去調動。"所以他隻好去找胡跛子。


    你永遠不必把賭注賠給一個死人。


    這雖然不是做場子的規矩,卻絕對是無論誰都不能爭辯的事實。


    一個人到了沒有錢的時候,就會把現實看得此規矩重要得多。


    把很多事都看得此規矩重要得多。


    胡跛子不但有一條腿跛得很厲害,身上其他的部分長得也不能算很健全。


    他瘦小,禿頭,鼻子有點歪,耳朵缺了一個角,不但其貌不揚,而且髒得要命,看起來實在不是個值得尊敬的人。


    這個人唯一的好處就是不太喜歡說話。


    他來的時候,不但廖八看不起他,另外兩位被廖八重金禮聘來的好手更沒有把他看在眼裏,甚至不願跟他同桌吃飯。


    這兩人以前據說都是遼北地道上的綠林好漢,"丁剛","屠強",顯然都不是他們的真名實姓。


    丁剛使雁翎刀,屠強用喪門劍,兩個人手底的功夫都很硬。


    他們當然不屑與這個其貌不揚的跛子為伍,決心要把他好好的教訓一頓,讓他知難而退。


    有一天晚上,他們喝了幾杯之後,就找胡跛子到後麵的暗巷去"談談話"。


    第二天早上,廖八就發現他們對胡跛子的態度已完全改變了,不但變得極恭敬客氣,而且簡直像怕得要命。


    廖八並不笨,當然可以猜得到他們的態度是為什麽改變的。


    所以他對胡跛子態度立刻也改變了。


    胡跛子卻一點都沒有變,隨便別人怎麽樣對他,他好像都不在乎。


    就算你打了他兩個耳光,他好像也不在乎。


    他到這裏來了一個月之後,有個既輸了錢,又喝了酒的鏢師,真的打了他兩耳光。


    這位鏢師當天晚上就"失蹤"了。


    廖八本來以為胡跛子未必肯管這件事的,這種事有屠強和丁剛去解決已足夠。


    想不到跛子卻自動要去看看,因為他想去看看那雙能連擲十四把三個六的手。


    無忌看看自己的手。


    這雙手雖然並沒有變,可是他知道他的樣子一定已改變了許多。


    這地方居然沒有一個人認得出他了。隻不過短短的十個多月,一個人怎麽會變得這麽多。


    他照過鏡子,幾乎連他自己都認不出自己了。


    他的臉已因長久不見陽光而變得蒼白而透明,他的眼睛已因用腦過度和缺乏睡眠而變得深深陷落,甚至連頭發都比以前少了很多。


    奇怪的是,他的胡子反而長得特別快,有時甚至可以蓋住他臉上的疤。


    在熱水裏泡了整整一個時辰後,他總算把身上的臭氣洗掉了。


    但是他知道自己已永遠無法再恢複以前的樣子。


    無論推過了三百天那樣的生活之後,都會變成另外一個人的。


    他能夠支持下去,隻因為他對自己還有信心,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活著走出那地方。


    因為他知道那個僵在每年的四月之前,都要離開那裏去求解藥。


    隻要能夠讓那僵相信他已"癡"了,他就一定有機會逃脫。


    這一點他無疑做得很成功。


    所以他贏了。


    他明知自己就算再練十年,也絕沒有擊敗那僵的機會,他把自己一生的自由都押了上去,來賭這一把!


    他非嬴不可。


    現在他又連嬴了十四把,贏得輕鬆痛快。


    場子裏所有的賭台都已停了下來,但卻沒有一個人肯走。


    大家都在等著看這場好戲。


    無忌也在等。


    他一點都不著急,他比誰都沉得住氣,屠強和丁剛一走進來,他就知道是唱戲的來了。


    四丁剛走進來的時侯,隻覺得小腹下彷佛有一團火焰在燃燒。


    每次要殺人之前,他都有這種感覺。


    他一眼就看到了無忌。


    廖八已經將這個人描述得很詳細。


    "你們要去殺他,隻因為他跟你們有仇並不是我叫你們殺他的,這一點你們一定要記住。"丁剛當然明白廖八的意思。


    他們既然是為了尋仇而殺人的,就跟這場子完全沒有關係了,所以誰也不能說廖八破壞了做場子的規矩。


    這個人看起來並不像很紮手的樣子。


    他隻希望能趕快解決這件事,讓他能趕快找個女人解決他自己的問題。


    這個人是不是還有別的幫手,場子裏會不會有人伸手來管他們的事。


    場子裏比較惹眼的隻有兩個人。


    一個人身長玉立,相貌堂堂,服飾也極華麗,年紀雖然最多隻有三十左右,氣派卻很大,看起來不但一定很有錢,而且很有權力。


    幸好一個人如果身家太大,通常都不大願意去管別人的事的。


    而且他看起來也絕不像是無忌的朋友,所以屠強已不再顧忌他。


    另外一個人,長得更美,不笑的時候,也可以看得出兩個深深的酒窩,一雙大眼睛明亮靈活,無論在看什麽,都會露出很好奇的樣子。


    如果他真的是個男人,顯然是個很少見的美男子,但嫌太娘娘腔一點。


    幸好她不是。


    像屠強這樣的老江湖一眼就可以看出她是女扮男裝的。


    對於女人的看法屠強也和丁剛一樣。


    女人的可怕之處是在枕頭上,不是在拳頭上。


    所以丁剛用一個箭步竄到無忌麵前時,他也立刻跟了過去,冷笑道:"原來是你。"無忌笑了。


    這兩個人果然是唱戲的,他早就算準了他們要來唱的是出什麽樣的戲。


    丁剛沉著臉道:"我們找了你五年,今天總算找到了你,你還有什麽話說?"無忌微笑道:"你們找我,是不是因為跟我有仇?"他問的這句話,恰巧正好是他們準備要說的。


    丁剛立刻接道:"當然有仇,仇深如海。"


    無忌道:"所以你們今天一定要殺了我?"


    丁剛道:"非殺不可。"


    無忌道:"我能不能還手?"


    丁剛冷笑,道:"隻要你有本事,也可以殺了我們。"無忌道:"真的?"


    丁剛已懶得再跟他嚕嗦了,腰畔的精鋼雁翎刀已出鞘。


    屠強也拔出了他的喪門劍。


    他並不像丁剛那麽喜歡殺人,隻不過這件事總是越快解決越好。


    無忌道:"你們又有刀,又有劍,絕不能讓我空著手。"他四麵看看。"各位有沒有帶著劍來的?能不能借給我用一用?"當然有人帶劍來,卻沒有人願意惹這種麻煩。


    屠強道:"你也會使劍?"


    無忌道:"會一點。"


    屠強冷笑道:"我手裏就有劍,隻要你有本事,就可以拿去。"無忌道:"好。"


    這個字說出口,屠強的劍已經在他手裏,他的手一轉,劍光匹練般飛出。


    丁剛和屠強就倒了下去。


    丁剛和屠強並不是容易倒了下去的人。


    在遼北,他們都是有名的"硬把子",因為他們手底下的確都有真功夫。


    可是現在他們非但完全沒有招架閃避的機會,他們甚至連對方的出手還沒有看清楚,就已經像兩塊忽然被人劈開的木頭一樣倒下去。


    就在這一刹那間,他們每個人都已被刺了兩劍,正好刺在讓他們非倒下去不可的地方。


    他們倒下去之後,還不能相信這是真的。


    無忌幾乎也不能相信。


    他本來並不想用劍的,可是他實在忍不住想試一試。


    試一試他的劍。


    他付出了代價,他有權知道他得到的是什麽。


    現在他知道了。


    五廖八的心已經開始在往下沉,卻還沒有完全沉下去,因為他還有希望。


    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胡跛子。


    胡跛子忽然道:"我好像是去年七月二十三到這裏來的。"廖八道:"好像不錯。"


    胡跛子緩緩道:"今天是不是四月初二?"


    廖八道:"是的。"


    胡跛子道:"那麽我已經在這裏耽了兩百五十天。"廖八道:"差不多。"


    胡跛子道:"我每天吃兩頓,連飯帶酒,至少也要三兩銀子。"廖八道:"我沒有算過。"


    胡跛子道:"我算過,你前後一共給了我八萬七千兩銀子,再加上七百五十兩飯錢,一共是八萬七千七百五十兩。"他忽然從身上掏出疊銀票,往廖八麵前一擺:"這裏是整整十萬兩,就算我還給你的,連本帶利都夠了。"善財難舍,十萬兩並不是小數目。


    廖八當然覺得很驚奇:"你為什麽要還給我?"胡跛子的回答很乾脆:"因為我怕死。"


    看了無忌一眼,他又解釋:"我不還給你,就要替你去殺人,那麽我就是去送死。"廖八道:"你去是送死?"


    胡跛子道:"不管誰去都是送死。"


    廖八的臉色變了。


    胡跛子道:"今年我已經五十歲了,我本來是準備用這十萬兩銀子去買塊地,娶個老婆,生幾個孩子,好好的過下半輩子。"他歎了口氣:"可是現在我情願還給你,因為我賓在怕得要命。"廖八看得出他說的不是假話,幸好他拿出來的銀票也不假。


    對一個已經快要垮了的人來說,十萬兩銀子當然很有用。


    廖八一把抓住了這十萬兩銀票,就好像一個快淹死的人抓住了一根木頭。


    場子裏的本錢應該還有七八萬兩。


    他挺起胸,大步走到無忌麵前大聲道:"這一注我賠給你,我們再賭一把。"下一把他又輸了。


    他搶著先擲,很想擲出個"豹子"來,隻可惜骰子不能用假的,他擲出的是兩個六,一個五。


    五點也不小。


    無忌卻又隨隨便便的就擲出了三個六,骰子不假,他的手法沒有假。


    他押的賠注更不假:"這一次你要賠我三十二萬七千六百八十兩。"廖八的人已經完全沉了下去,冷汗卻冒了出來。


    無忌道:"你要再賭,就得先把這一注賠給我。"他淡淡的笑了笑:"你不賭,好歹也得把這一注賠給我。"廖八在擦汗。越沒有錢的人,汗反而越多,錢既然賠不出,汗也擦不乾。


    廖八終於咬了咬牙,說道:"我賠不出。"


    無忌好像覺得很意外,道:"連三十多萬兩你都賠不出"廖八道:"連三萬我都賠不出。"


    無忌道:"明知道賠不出,為什麽還要賭。"


    廖八道:"因為我想翻本。"


    這是句老真話。


    輸了錢的人,誰不想翻本?想翻本的人,有誰能不輸無忌道:"現在你想怎麽辦"廖八道:"我想不出。"


    無忌道:"你為什麽不去借"


    廖八道:"找誰去借?"


    無忌道:"找你的兄弟,或找你的朋友。"


    廖八忽然笑了,笑得卻像是在哭:"一個人已經垮了,那裏還有兄弟,那裏還有朋友"這是他親身體驗到的慘痛教訓,他本來並不想說出來的。


    現在他既然說出來,隻因為他實在已心灰意冷。


    別的人也都認為他實在已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隻有一個人是例外。


    這個人忽然道:"你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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